在我十一歲那年的冬天,父親救了一個差點被剎車失靈的卡車撞死的學生,他去世的時候手裡拎着兩杯熱騰騰的奶茶,青蘋果口味是買給媽媽的,鮮橙口味是買給我的。
是一同下班回家的夏叔叔撥打了急救電話,當救護車趕到的時候,父親早已經沒有了呼吸。
聽說他死的樣子很駭人,有幾個路人當場就嘔吐了出來。
在父親死後,他被評爲全國模範教師以及十佳教師,那段時間家裡被記者擠得毫無安寧,在一個記者問起媽媽是否以父親爲榮時,媽媽突然發了瘋似的將她推倒在地上,掄了她好幾個巴掌。
我恨他!我恨阮勝一輩子!
十一歲的我,在自己的小房間裡,聽見媽媽這樣聲嘶力竭地向全世界宣佈她的悲痛。
再後來,媽媽就瘋了,行爲舉止越來越異於常人,便被奶奶送去了康復中心。
嗯……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回憶起這些會令自己痛不欲生的往事,也許我只是單純地想要回憶起那時候靜靜地陪在我身邊的袁熙。
那時候的我,就像一個勢單力薄的鬼魂,每天木訥地坐在班級裡上課,做課間操,吃午飯,下課,回家。
沒有人敢上前和我講話,因爲我冷漠的抗拒和死氣沉沉的沉默。
只有袁熙不停地出現在我面前,和我一起走路上學,中午端着保姆給他準備的營養便當到我的教室裡來找我,坐在我身邊,把自己便當裡的飯菜一點一點夾給我。
他說,阮陶,你沒有爸爸,我也沒有媽媽,其實我和你是一樣的,所以你不要覺得只有自己遭遇了這些不好的事情。
他說,阮陶,放學後到我們家來做功課好嗎?
他說,阮陶,你和我說說話行不行?就說一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不跟我說話,我覺得自己就要無聊死了……我憤怒地將飯盒打翻——事實上我自己也不能夠理解爲什麼會做出這樣的舉動——我甚至用腳踩爛了那些袁熙自己捨不得吃統統讓給我的飯菜。
一股熱淚從心臟直衝到眼窩裡,我衝他吼,你滾開!你少瞧不起我!不用你同情我!
袁熙一定被我嚇壞了,那時候他是個新蒸的白米飯一樣通透溫暖的孩子,他怔怔地看着我,看着小獸一樣橫衝直撞的我,特別勇敢地走上前來,將我擁在了懷裡。
少年毛茸茸的頭髮劃過我被眼淚洗刷得滾燙的臉頰,像是有源源不斷的勇氣和溫暖,通過這一個結實真誠的擁抱,無限地涌入我的身體。
他說,別怕啊阮陶,沒有人會離開你了,再也不會有人離開你了。
從小時候起,袁熙就是那個全世界唯一一個可以踏進我雷池中央的存在,他知道我的憤怒和悲傷來自哪裡,所以才肯在我塌陷得一塌糊塗的城池裡,陪我熬過那些我覺得總也熬不過去的坎。
劉芒說得對,我就是賤,我仗着袁熙對我好,就把他對我的好,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土。
就像我十一歲那年,可以理所應當地將袁熙推到我面前的便當踩在腳下。而袁熙,由於長期沒有吃午飯,導致胃病復發,在放學路上突然就暈厥過去。
那個黃昏浩蕩的蒼穹之下,袁熙瑟縮地倒在我的腳邊,他的額頭上滿是豆大的汗珠,臉色蒼白得就像雪做的孩子。
我立在那裡,不知道他所有的溫柔順受來自哪裡,只覺得自己的心臟變得脆薄,風一吹,就嘩啦啦地發出清脆的聲響。
而現在,我蹲在醫院空蕩蕩的走廊裡發呆,窗外的夜色從地平線上緩緩升起,黑暗淋透整座城市。
兩小時前晴天已經出了手術室,醫生說沒有大礙,住院觀察幾天就可以出院。大家這才安心下來,各自散了。趙小仙自然是一如既往豎起了全身的刺擋在我面前,不准我靠近晴天半步,好像我是什麼可怕的病毒,沾者即死一樣。
所以她說:“阮陶,我警告你,離晴天遠一點,難道你沒發現自己就是個掃把星嗎?每次你出現,晴天就會有血光之災,你能不能自覺點滾遠一點啊?”
要是平時,我也算是血性少女一個,指不定就衝上去掄她倆嘴巴了。但今天我突然覺得很累,筋疲力盡,喘氣的力氣都沒有。
所以我特別溫順地點了點頭,就轉身離開了晴天的病房,倒是讓趙小仙覺得很不給力,砰的一聲掄上了病房的門。
然後我就一直蹲在走廊裡發呆,像一個裝純的文藝女青年,在手臂裡埋着腦袋,眼淚流了一整臉。
袁熙過來找我的時候我都哭餓了,肚子裡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叫聲。
我尷尬地擡頭看袁熙:“你回來幹什麼?”
袁熙蹲在我身邊揉揉我的腦袋:“你別自戀啊,是Emy怕我的過敏症狀會嚴重,讓我到醫院躺兩天,完全康復了再出去,我就順便過來看看你。”
我說:“哦。”
袁熙就笑,臉頰上還有一個紅彤彤的包,像嫣紅的花瓣落在臉上,他就用這張妖媚得不行的臉來回蹭我的肩膀,軟言軟語地說:“我說阮陶啊,你現在,是不是特後悔剛纔那麼對我?”
我沒搭腔。
袁熙就說:“你覺得對不起我就說啊,你不說我怎麼知道啊,你還讓我去死,哎,我要真死了你得哭多久啊?你就是哭不倒長城,淹沒了川城也是不好的。”
我看着他認真的臉,撲哧一聲笑出來。
袁熙也笑,他說:“阮陶,你就是這點不好,嘴巴上說的和心裡想的太不一致,太分裂,你這樣是要吃虧的。”
對不起,袁熙。
我在心裡這樣說,卻彆扭地開不了口。
袁熙卻像通靈似的看着我說:“沒關係,我原諒你了。”
他輕輕地撫摸着我髒兮兮的臉,繼續說:“以後犯了錯誤就要爭取寬大處理,你要是開不了口,就在心裡想想,我聽得見。”
他的眼睛裡掠過一絲捕風捉影的羞澀,我聽慣了他胡說八道,並沒多想,站起來敲發麻的腿,說:“你在幾號病房,我下樓買些吃的上來找你。”
袁熙的表情哭笑不得:“你不是說人民醫院宰人民嘛,我不住這。”
“那你住哪兒?”
“對面的那家,這是房卡,你直接進來就行。”
我接過房卡一看,馬上氣得牙根發癢:“你活該被宰!你以爲自己是病入膏肓了啊,區區的過敏就要花費一天上萬的人民幣去住老外開的VIP病房!你還是被人民宰吧,好歹是自家人,比被那些外國人宰的好!”
袁熙笑着推我:“知道了愛國女將,你快去買吃的吧,我轉到這家醫院就是了。”
我還沒來得及吐槽,就被一羣舉着攝影機等設備的人羣給擠了出去,人羣中央,葉婷婷穿一身剪裁精緻的黑色長裙笑意盈盈,燦爛得跟一朵喇叭花似的就撲到袁熙身邊,柳眉一皺,嗔怪道:“袁熙,你生了這麼嚴重的病怎麼都不和我這個老朋友說一聲,我好早點過來看看你。”
我一聽,這怎麼說的跟袁熙要歸西了似的啊?不就是過敏嘛,至於嗎?
袁熙倒是很自在地在閃光燈下甦醒了職業本能,標誌性的笑容立即掛在嘴角:“謝謝你關心,已經沒大礙了。”
葉婷婷的手不着痕跡地搭在袁熙的肩上,語氣柔軟地說:“走吧,到病房裡說。”
有個小記者馬上扯着嗓子問,凱瑟琳小姐,請問你和袁先生之間已有戀情的傳聞是真的嗎?請問你們發展到了什麼地步?”
另一個也跟打了雞血似的砸出一連串的問題:“請問你們已經決定公開戀情了嗎?見過雙方父母了嗎?請問你們想要生男孩兒還是女孩兒啊?要在國內生產嗎?您信得過國內的婦產科醫生嗎?請問你怎樣看待如今國內某些藝人崇洋媚外的態度?”
我被這個跳躍性思維極強的記者雷得外焦裡嫩,扶牆走了出去,遠遠地回過頭來看見袁熙和凱瑟琳並肩朝晴天的病房走去,臉上掛着勾魂攝魄的笑容,淡定自若。
夜色漸濃,在附近的飯店打包了飯菜後我就一直在樓下瞎轉,記者猛於虎,我實在沒有勇氣突破重圍插一腳。
遠處有急救車尖厲的笛鳴聲由遠及近,自小我就看不得這樣的場面,正不知進退間,袁熙打來了電話:“怎麼去這麼久?病房訂好了,快點上來,讓我看看你都買了什麼好吃的。”
掛了電話我便進了醫院,等電梯的時候看見葉婷婷被幾個記者簇擁着從另一道電梯裡走出來,看見我便笑着停住腳步。
我細看她一眼,幾年不見,眼睛大了許多,下巴尖了許多,春寒料峭的也只穿一襲薄裙抵寒,果然是標準的藝人形象,太敬業了。
葉婷婷也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滿臉寫着“你怎麼還是這副死樣子”幾個大字,輕蔑從那對縮小了不少的鼻孔裡幽幽地衝出,不自覺地擡高的下巴差點戳瞎我的眼睛。
我們之間的關係早在幾年前就已經差到連廢話都懶得說半句的地步,葉婷婷自然不會與我打個招呼敘敘舊情。
她只帶一絲殘忍地衝我微笑一下,說:“顧延沒什麼大礙,你也該放心了。”
說完留下一抹高深莫測的笑,匆匆在助理的帶領下高調地離場。
她說的是顧延,不是晴天。
她都知道了?知道了什麼?那悲天憫人的背影怎麼就那麼遭人恨呢?我搖了搖頭,進了電梯,也許是飢餓加上流淚過度,忽然覺得一陣眩暈。
即便是在人民醫院,袁熙住的依然是套間,我推門進去時還以爲自己進的是酒店,鬆軟乾淨的地毯踩上去綿軟舒服,不禁又起了一股仇富心理。
“快把吃的打開,我都餓死了。”
他半躺在牀上朝我招手,睫毛看起來毛茸茸的。
我把食物放在桌子上,語氣不善地說:“壽桃大餐,桃子粥,桃子汁,桃子醬加吐司。”
袁熙對我幼稚的行爲無語地翻白眼,挖了一大勺南瓜粥吞進肚子裡,隨即滿足地笑。又指着我手裡的袋子問我:“那是什麼?”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說:“給晴天和趙小仙帶的。”
袁熙輕輕笑:“對了,剛纔葉婷婷已經和晴天打過招呼了,你看人家就比你淡定多了,非常得體地握了個手,竟然還說,趙晴天先生果然如袁熙說的一表人才。哈哈哈。”
我看着袁熙沒心沒肺的笑臉,疑問道:“她來幹什麼?專程看晴天的?”
袁熙舔了舔嘴脣上沾着的粥,笑眯眯地說:“是來看我,她以爲被蛇咬傷的是我,來了才知道是晴天。”
“你們倆什麼時候關係好得都可以互探病情了?”我悶悶地坐在椅子上。
袁熙說:“葉婷婷聲勢浩蕩地回國發展,但不見得聲勢大就在內地吃得開市場,到頭來也不過落個虛張聲勢的罵名。人總要給自己想個法子。”
“哦?”我來了興致。你的意思是說:“她有意跟你炒緋聞?切,她怎麼不找那些大明星偏偏找你?”
袁熙聳聳肩:“因爲鮮少有大明星會被蟒蛇咬得差點翹辮子,這是其一。更何況以我這點搬不上臺面的知名度來說,還要感謝她肯跟我炒緋聞,被利用了還要謝人家的機會可不多,這是其二。最重要的是到時候用不到了,一腳踹開,也不會有人記得小模特袁熙,只會歌功頌德她的愛心和善良,這是其三。”
“哇。”我故作吃驚狀:“看不出來啊袁熙,你不只有自知之明,還有一定的智商,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袁熙懶得跟我貧,推了一碗粥給我:“過來一起吃吧,文藝女青年。”
離開的時候護士進來給袁熙打針,他死捂住自己的屁股趕我走,我拎着打給晴天的飯故意調戲了他一分鐘,見小護士面露難色才意猶未盡地離開。
羞什麼?奇怪。我忽然心情開朗,朝晴天的病房走去。
牀位病房已經熄燈,我進去時只有一盞小檯燈朦朧地開着,病房裡只有晴天和另一個熟睡的小病號。
我把飯菜躡手躡腳地放在小桌子上,蹲在晴天的病牀邊靜靜地看他。
他側躺在牀上呼吸均勻,也許是麻藥勁已過,斜插入鬢的濃眉在睡夢中擰成一個淺淺的“川”字。我伸出食指小心地撫平他的眉頭,忽然就沒來由地笑了,在四周靜悄悄的夜色裡,傻傻地看着他,望着他笑。
我有多久沒這樣看過顧延了?
高考的那一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你不發一言地就消失不見?
我坐在他的牀邊,微笑間已有眼淚簌簌地落下來。
顧延,你還記不記得在你失蹤的那個清晨,你問過我,阮陶,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阮陶,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窗外月色清涼,我俯下身,抑制着就要在體腔內爆發的號啕,顫抖着吻了熟睡中的晴天,他的嘴脣微涼,就像那晚的月光,而我的嘴脣卻被滾燙的眼淚灼傷。
也許晴天永遠也不會知道,在他失去記憶的日子裡,曾有過今夜這樣倉皇短促又滿是眼淚味道的吻。
準備離開時,看見對面的小病號正捂着嘴衝我咯咯地笑。
他小聲地問我:“姐姐,他是你男朋友嗎?”
我笑笑:“噓——這個秘密不能讓別人知道哦。”
“沒問題。”小病號笑嘻嘻地說。
我也破涕爲笑,躡手躡腳地離開了病房。
大概是凌晨三點,遠處的天邊涌起一股朦朧的霧氣,天就像要亮起來時,劉芒拎着啤酒溜進了我的房間。
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緊張,丟給我一罐冷藏過後的啤酒,撲通一聲坐在地板上拉開環扣給自己灌了幾口啤酒。
我丟給她一個坐墊:“小心長痔瘡。”
“疼沒疼。”她把坐墊塞在自己屁股底下,好像不經意似的問我。
“挺疼的,姐姐您力氣夠大啊。”我也拉開環扣,白色的啤酒沫源源不斷地冒出來。
劉芒抿了抿薄薄的嘴脣,然後說:“你大爺的阮陶,你說說你得渾到什麼地步能讓我動手抽你?”
我輕輕地點點頭:“我被顧延嚇壞了,劉芒,你不知道當時我有多害怕。好不容易顧延又回來了,可是他完全不記得我,如果他就這麼走了,我會瘋掉的,真的,那個時候我真的以爲我會再次失去他……”劉芒捱過來,把我的腦袋摟在懷裡輕輕地拍,她說:“我知道,阮陶,我都知道,可你有沒有想過袁熙的心情,他一個堂堂袁氏企業的三少爺,整天給你當孫子使,狗腿又忠誠,你以爲他就那麼賤啊?行了別哭了,把我衣服都哭溼了,你們倆的事兒誰也懶得管,我今天就抽風,對不住了啊。”
我擡頭衝她笑,說:“劉芒,你胸真大,墊了幾層啊?”
“滾你大爺的,小賤人!”劉芒撲過來掐我脖子,我連忙求饒:“我錯了,姐姐,別把夏文靜吵醒了,她鬧困,把她吵醒我們就死了!”
劉芒放開我,疑惑地說:“你不知道?夏文靜早出去了,說是去機場接一個朋友。”
“朋友?什麼朋友?不會是她的兵哥哥吧?”
劉芒說:“是個女的,叫什麼來着,哦對,好像是叫鄭明明。”
話音剛落,身後響起清澈天真的尖叫:“我靠啊阮陶!我鄭明明又回來啦!!!”
說完,一個扎着馬尾穿着改良版精緻風衣的女孩兒就像一顆甜美的子彈,在丟下行李的同時結結實實地撞進我懷裡,三個女生像疊羅漢一樣摔得一團亂,劉芒在最底下怒吼:“滾你倆大爺的,壓到我胸了!”
回國後的鄭明明依舊是那個犯傻犯得渾然天成清麗脫俗的傻妞一個,說起話來鏗鏘有力,兩個又圓又亮的單眼皮眼睛聚光得像一隻貓,豎起的馬尾露出飽滿的前額,可以看見毛茸茸的胎髮,還有那張說話從不經過大腦的嘴,櫻桃一樣鮮豔。
爲了調整時差在我家大睡了三天後,鄭明明終於覺醒,脫得溜光跳進浴池對我們宣佈:“晚上吃大餐,叫上袁熙和顧延!”
我說:“袁熙上午出院,晚上應該可以跟我們會合,至於顧延的事,你容我慢慢跟你講。”
鄭明明打開花灑,在嘩嘩的水流聲裡異常清晰地對我說:“不用講了,別以爲我身在異鄉就對國內時事不瞭解,我早就聽夏文靜講過,我今晚就是要看看,顧延的腦袋瓜子上是不是真的有個坑,敢把我們都忘了!”
夏文靜說:“鄭明明你能不能矜持點啊,好歹也是從國外回來的,說話怎麼就這麼粗魯呢,討厭。”
鄭明明一愣,覺得夏文靜說得有道理,馬上說:“OK,雖然鄭明明大體上是個把“靠”、“玩兒蛋去”、“龜兒子”等常用動詞、形容詞掛在嘴上的彪悍女子,但她也有文雅賢淑的時候,也有符合少女青春活潑氣質的時候。”
比如她在睡覺的時候,看起來那麼的溫柔纖細,就像個天使。
再比如,當顧延站在她面前的時候。
實際上約顧延出來的是袁熙,名義上是爲了給他壓壓驚,去去晦氣,實際上是爲了滿足我和鄭明明的思念之情。
也許是前幾天我偷偷把顧延給吻了,導致再見他時總會條件反射地臉紅,鄭明明一腳把我踹開:“你個沒出息的!”
飯桌上,我、夏文靜、鄭明明、袁熙和晴天,五個人圍着一張大圓桌整齊入座。
袁熙說:“怎麼沒見劉芒?”
夏文靜說:“去首都取車去了,新買的,奢侈!”
我說:“你知道她爲什麼非得去北京提車嗎?”
夏文靜搖搖頭。
我說:“因爲川城僅有的兩臺,一臺被袁熙訂了,另一臺被他的緋聞女友葉婷婷訂了。”
夏文靜說:“Bitch!”
鄭明明說:“這句話是我的。”
夏文靜想了想,說:“Three *****!”
袁熙的臉立即暗了下去。
我原以爲鄭明明會在入座第一秒鐘就指着晴天劈頭蓋臉地大罵一場,沒想到她坐在那端莊得就跟一良家婦女似的,還時不時地眨巴着那一對炯炯有神的丹鳳眼不停地掃射着晴天越來越不自然的臉。
那頓飯吃得還算和諧,袁熙和晴天互相交換工作心得,鄭明明不停地喝酒順便朝晴天拋媚眼,我和夏文靜就負責吃飯,大家分工明確齊心協力共同殲滅了一整桌的食物。
直到酒足飯飽,鄭明明有點喝高了,出去時扯着晴天的衣領聲音沙啞地說:“你不記得誰都行,可是你怎麼能連阮陶都忘了呢……你還記不記得,以前你把阮陶氣到,就在大街上扮猩猩逗她開心,街上那麼多人,你一點面子都不要,吱哇亂叫地圍着她轉,你能對她那麼好,怎麼轉身就把她給忘了呢?”
鄭明明仰起臉,認真地看着晴天的臉,突然就撲上去咬他的腦袋,一邊咬一邊哭着嚷:“媽的你給我想起來啊,想起來啊!”
晴天吃痛地低吼出聲。
夏文靜嚇得撲過去攔,一使勁兒,把瘦小纖細的鄭明明緊緊地箍在懷裡抱起,就像一隻肥肥壯壯的小兔子拔胡蘿蔔那樣。
然後她對我說:“阮陶你發什麼愣!”
我這才七竅歸體,跑去看晴天的腦袋,他捂住頭對我擺擺手:“沒事,不疼。”
袁熙開了車門讓夏文靜和在夏文靜懷裡不停地撲騰着的鄭明明上車,然後丟給我和晴天一個如春天般溫暖的笑容就開車走了。
我特別崩潰,你大爺的袁熙我沒帶錢包啊!
這飯莊爲了搞遠離市井的意境,特地建在離市區一個多小時車程的避暑山莊裡,我看了看身邊的晴天,又看了看絕塵而去的袁熙幾個,突然就有一種生無可戀死無可懼的悲壯感油然而生。
晴天說 :“走吧,我打車送你回去。”
我心想這一趟車打下來得多少錢啊,我就是死也不帶這麼坑人的啊,所以我說:“要不我們走走吧,剛纔吃多了,有點消化不良。”
於是,我和晴天,就在那天剛將黑的蒼穹下,肩並着肩,勇猛無比地走,一直走到滿天星星參北斗。
途中晴天數次提議打車回去,我都用一種決絕的眼神回絕了他,滿頭大汗地說:“不行,不消化我晚上睡不着!”
晴天也只好咬咬牙跟着我走。
春天夜晚的天氣涼爽舒服,是高科技的空調不能比擬的舒爽,涼風裡,我看着身邊高高瘦瘦的晴天,雖然累得就要嘔血,但一種難以言喻的幸福如夏花悄然綻放。
走了一個多小時,我們之間從前存在的那點尷尬已經全然消失,晴天竟主動開口詢問:“可以說說顧延的事情嗎?”
我詫異地擡起眼睛。
晴天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們都覺得我是顧延,我對他也起了好奇心,如果你不喜歡講也沒關係,我們就聊聊別的。”
“不是。”我被他窘迫的樣子逗笑,“我很高興你願意聽聽顧延的事情。”
“我遇見他的時候,他是個孤兒,就住在學校附近的孤兒院裡,每天放學回家的路上,我和朋友都能看見他堅定地朝孤兒院走去的樣子。”
我轉頭看向晴天,他微微皺着眉,認真地聽我講。
我繼續說:“可是沒有人敢嘲笑他,因爲他比任何人都要聰明有能力,聽說小學六年級的時候他已經可以靠在畫室打工賺取生活費了,學費和書本費雖然由教育局全免,但從上初一開始,他自己向校方拒絕了對他個人的學費減免政策和所有來自社會的捐款補助。”
“甚至在高一那年,他已經加入公益組織,每年定期給貧困山區的兒童捐款捐物,是不是很厲害?”
我一邊問,一邊緊了緊單薄的春衫。
晴天點點頭:“他是個很了不起的人。”說着,脫下外套遞給我:“披上吧,到底是初春,夜裡還是清寒。”
我搖搖頭,他卻已經將衣服披在我的肩上,幫我緊了緊領子,低頭對我微微一笑:“回程還很漫長,不要凍到了。”
“謝謝。”我沒再拒絕,貪婪地呼吸着他衣服上淡淡的松木味道,這是顧延的味道,是我熟悉的味道。
我變得很有精神,繼續帶着點得意色彩對他講起顧延。
就這樣活生生地走了四個多小時,走得我肝腸寸斷,身上起了厚厚一層熱汗。風一吹,馬上泛起一身的雞皮疙瘩,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到了我家附近,晴天從口袋裡掏出三百塊錢,說:“這是袁熙給我們打車的錢,說是公司給報銷的,既然我們沒打車,你就把這個錢還給他吧。”
我瞠目結舌地看着晴天手裡的那三百塊錢,心想我還是死了吧,活着也是一禍害。
“快上樓吧,我在樓下看着,不用怕,到樓上你打開燈,我就知道你安全到家了。”晴天接過我遞過去的衣服,聲音溫和地對我說。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我的眼淚特別不爭氣地衝上了眼窩,怔怔地就要掉下來。因爲我想起從前和顧延剛開始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那時候的顧延還買不起手機,又礙於我奶奶在家不敢直接送我上樓,他就想出了這個法子來確認我是否安全到家。
每一個晚自習過後的夜裡,顧延就像一棵白楊樹,筆直地立在我們家樓下,仰起頭看向我家的窗戶。
那時候我住在七樓,每次都爲了讓顧延少等一段時間而拼命地往樓上跑,空蕩蕩的樓道里全是我噔噔噔的腳步聲。
有一次好不容易爬到七樓,推開門,才聽見奶奶告訴我家裡停電了。我就揹着書包呆呆地立在房門口,急得團團轉。
過了一會兒,我躲在自己的小屋子裡朝樓下望,顧延依舊筆直地立在那裡,仰着臉朝樓上模糊地望過來,他靜靜地等在那裡,像是沒有我的允許就永遠也不會離開。
還好我靈機一動,推開窗戶鉚足了力氣衝樓下喊:“不好啦——停電啦——”顧延聽見是我的叫聲,才安心地朝着回家的路離開了。
奶奶被我的叫嚷嚇了一跳,以爲我腦子出了問題,我只衝她傻傻地笑,那時候的自己簡直幸福得不可一世。
往事催人淚,我急忙擡頭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企圖使用郭敬明獨家傳授的憋淚大法。
晴天問我:“怎麼了?還不上去?”
我擡起頭,尋找着晴天的眼睛,他的眼睛在黑夜裡閃爍着溫柔,我猜想,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猜想,你是不是,也許,會對曾經的我,有點印象呢?
“不好意思啊晴天,”我把錢推到他手上,說:“讓你陪我走了這麼久,這錢不用給袁熙的,他跟公司報賬都是事先把單子做好才提錢,現在還回去還要重新修改賬目,都不夠他們麻煩的。這錢你拿着坐車回去,就算是你走了一夜的路賺出來的。”
說完沒容他多說,轉身進了電梯。
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永遠也不要爲晴天亮起那盞燈,只要我一直關着燈,只要我一直安靜地待在黑暗裡,是不是,晴天就會永遠地等在那裡,再也不離開?
啪的一聲摁開電源開關時,出來喝水的夏文靜吃驚地問我:“阮陶你怎麼哭啦?!”
我擦了擦眼睛,說:“我以爲停電了呢。”
夏文靜白了我一眼:“精神病,停電有什麼好哭的啊?”
鄭明明此次回國意義重大,一方面是重新回到祖**親溫暖的懷抱,繼續學習母親大人的思想方針;另一方面也是爲了幫助晴天恢復記憶,與我一同創造和諧美好的未來。
這是她自己說的。
事實就是,鄭明明在美國的私立學校與校長的女兒起了衝突,一怒之下夜闖校長室,用紅色油漆在校長端**肅的畫像上噴了一個巨大的,而被校長告上法庭並逐出校門。
鄭明明她爸用人民幣把她從美國搞回了國內,並下了死令,再鬧出半點亂子,就斷絕父女關係,淨身出戶。鄭明明對她爸說:“你讓我回國加入書籤就對了,你看人民幣是多麼的堅挺,一下子就把那個僞善的校長給搞定了!”
鄭叔叔一腳把她踹開:“龜兒子的,還不是你老子我拿去換成美元才能把你搞回來!你哪兒是我女兒啊,你就是一土匪!”
鄭明明笑嘻嘻地說:“這說明人民幣的流通性好呀,想換美元就能換美元!”
鄭叔叔臉色很難看,他說:“你再給老子廢話一句,就給我滾回去!”
鄭明明就怒了,特別囂張地對她爸嚷:“你根本就不疼我!我什麼時候回來的你知道嗎?我在阮陶她們家住了一個多星期纔回來你都沒發現,你就知道錢錢錢,你讓人民幣給你當女兒吧!”
說完摔上門就離家出走了,氣得她老子在後面直跺腳:“你這個小畜生啊!白眼狼!”
二十分鐘後,鄭明明就在我家把他爸爸那怒火攻心的樣子活脫脫地表演了一遍,逗得夏文靜滿地打滾,笑得花枝亂顫。
我有點擔心,問鄭明明:“你要不要打個電話回去?叔叔經得住你這麼氣?”
鄭明明的丹鳳眼瞪得溜圓,她說:“你不懂,我家小老頭就喜歡我跟她吵,他從小喊我小蠻子,我一聲一聲答應得倍兒爽快,轉身就喊他老蠻子,他也樂呵呵地應。現在他那麼有錢,除了我誰還敢把他氣得直跳腳?我爸纔不真的跟我動氣,若是真的,他就不會把我接回來了。”
然後她長長地嘆了口氣,繼續說:“比起這個,我倒是碰到了一個讓我頭痛的問題,哎……不說了,我還有要事,先走了。”
夏文靜掙扎着爬起來:“去哪裡啊,帶我去吧!”
鄭明明眼睛一轉:“也行,說不定你還能幫上點忙,跟上!“
本着跟着鄭明明有肉吃,吃肉不忘好朋友的原則,夏文靜很夠意思地打算拉上我一起去,我搖頭拒絕:“中午約了人,你們去吧。”
她們兩個前腳走出去,康帥就打來了電話:“小陶出門吧,帶你去吃大餐。”
按照康帥所給的乘車指示,很快我就抵達了約定好的地點,是一家鬧中取靜的韓式餐館。明朗活潑的色調,一進去就有笑容滿面的服務生帶我入座。
康帥比我先到,愉快地招呼我坐下。
飯菜都是極精緻可口的樣式,滿滿地擺了一整張水磨青磚的飯桌,正午的陽光洋洋灑灑地落下,柔和了青磚的涼,手指觸上去便帶着微微溫涼,印着明豔彩釉的食具看上去精巧可愛,讓人心情不由得愉悅起來。
康帥特別推薦了一道鐵觀音煎銀鱈魚,據說這道粵味菜品,在這家韓式餐館裡卻被當做招牌菜來限量提供。
純白菜碟端上來時,果然清茶芳香,令人垂涎。
康帥從小對吃食就很有研究,粗茶淡飯也能搞出許多花樣,臭豆腐配白粥也能說出許多道理,說是清爽白粥臭豆腐,入口妙不可言,回味無窮,是大把的錢也撒不出來的美味。
對做菜更是有着令人歎服的手藝,小時候常看他在廚房裡露兩手,普普通通的土豆也能做出六七種花樣,兩三塊錢的菜竟也能變出一桌子可口美食,當時媽媽對他也是讚不絕口。
我說:“康帥,我有點想念你做的紅燒肉了。”
康帥嘆一聲:“小丫頭沒大沒小,不叫聲哥哥就想討肉吃?”
我被他逗笑,說:“滿大街哥哥妹妹的,哪有幾個真親情,白白地把咱們自己給侮辱了,還是叫康帥習慣,小時候也沒見你同我計較啊?”
康帥想了一會兒,才搖搖頭:“嘴尖牙利,得了,也不勉強你,你若是真喊我幾聲哥哥我倒還不習慣,你說這“哥哥”二字怎麼就進化得如此輕浮了呢?”
我笑嘻嘻說:“都是韓劇惹的禍,哥哥妹妹,必有姦情,哈哈哈。”
康帥看我沒心沒肺大笑,不與我一般見識,又替我點了幾道甜品。
我突然靈機一動,說:“不然這樣,我喊你大哥,親切又好聽,嚴肅又不輕浮,你看怎麼樣?”
康帥說:“喊一聲聽聽。”
“大哥!”
才喊完,康帥的電話隆隆地振動起來。康帥看了看號碼,臉上的笑意立即煙消雲散,他緊鎖着眉頭,思忖半天才接起。
低聲說了幾句,突然聲音拔高,說:“你別開這種玩笑!”
對方好像撂了狠話掛斷了電話。
康帥面色凝重地發了一會兒呆,對我說:“走,跟我去看看,好像真的要出事!”
我跟在他身後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康帥猶豫地,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壯神情對我說:“有個小姑娘,說她要跳河自盡!”
我嚇得一聲低呼:“爲什麼啊?!”
康帥打開車門把我塞進去,說:“喜歡我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