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她會竭盡全力地去爭取愛,而我能做的卻只是拼命放棄
對於在康帥的飲料裡下瀉藥這件事,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我錯了。
我猜中了開始,卻沒有猜中結局,我可以用自己下半年的伙食費擔保,天地良心,我真的沒想到那些白色粉末根本就不是瀉藥,而是**。
我被鄭明明耍了,徹徹底底的。
所以當康帥用殺人似的血紅眼睛怒視着我卻不忍心動真格罵我的時候,我有一種乾脆拉着鄭明明全家死了算了的消極心理。
康帥幾乎要哭了,那一層眼淚就裹在他怒氣騰騰的眼睛裡,因着男子漢的尊嚴掉不下來。他指責我,阮陶,鄭明明胡鬧,你也跟着她胡作非爲嗎!
他還指責我,你知不知道你這是害了她!她一個好好的小姑娘,就這樣……就這樣被你們合着夥地糟蹋了,你這是逼我一輩子沒法心安啊!
面對這樣的控訴,我幾乎就要被嚇哭了,但其實我還是蠻想辯解一下,鄭明明是被你糟蹋的,雖然挺被動的,但那真不是我乾的啊,我就是想糟蹋她我也沒有那本領是不是?
還有鄭明明這個母王八蛋,她明明告訴我那一包是強效瀉藥,保證康帥喝完馬上拉肚子,但不至於致命。到時候她就跑上來,佯裝巧合,帶着康帥去醫院,體貼入微地照顧他那麼幾天,興許康帥就被她溫婉賢淑的形象給打動了。
沒想到她竟然給我來這麼一手,我狠狠地瞪了鄭明明一眼,用眼神告訴她我要絕交。
鄭明明被我的眼神嚇到,立馬跳出來站在我和康帥中間,字正腔圓地說,我願意的!我就要被你糟蹋,我樂意,你管得着嗎!你憑什麼罵阮陶,她是被我騙的,根本就不知道。
康帥氣得血都要噴出來了,鄭明明還在那叫囂,你瞪我幹嗎啊?再說了,憑什麼說是你糟蹋了我啊?這頂多算是在藥效下產生的一次和諧互動行爲。
我看見一直坐在沙發上看好戲的袁熙把臉默默地轉了過去。
估計當時康帥的血壓就像我的稿費一樣噌噌上漲,極度缺氧,所以他站在那太陽穴砰砰地跳了老半天,也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倒是鄭明明來勁兒了,腦袋一仰,小脖子一扭,眼淚汪汪地繼續說,我就是不明白,難道兩個互相喜歡着的人就非得不能在一起嗎?你看什麼看,我說的就是你,你喜歡我,別以爲我不知道!你要是不喜歡我,當初我親你的時候你幹嗎臉紅啊?你要是不喜歡我,我要跳河的時候你幹嗎攔住我?你要是不喜歡我,怎麼會把唯一的一個包子讓給我吃!你要是真的那麼不喜歡我,爲什麼不能把我當成一個隨便的女人跟我玩兒玩兒就算了?!
我見過自戀的,還沒見過這麼自戀的,於是我也默默地把臉扭了過去。
康帥的面部表情十分僵硬,但眼睛裡卻瀰漫着一種破碎似的柔情,他走過去,雙手握住鄭明明耿直的肩膀,神情凝重地說,你知不知道,你這是在傷害你自己!
不是的。鄭明明咬了咬嘴脣,輕輕地說,她的聲音那麼輕,反而在這緊繃的空間裡顯得響亮。
她扭過頭去,眼睛一下子就紅了。她說,康帥,如果讓我像你一樣,明明喜歡着一個人,卻不告訴他,不讓他知道,不去爭取,那對我來說纔是最大的傷害。
直到今天我才發現,鄭明明好看得有點驚人,毛躁傻氣的性格卻有一張極單純乾淨的臉孔,純得都能去演《山楂樹之戀》了。
有點驚爲天人的味道。
康帥大概也被她的眼淚攪亂了,頹然地說,我不是那個意思,鄭明明,你……畢竟你是個女孩子。
我是女孩子,所以要自愛對嗎?鄭明明的語氣裡泛上來一種與她極不相稱的痛楚,她的聲音突然間有點沙啞,我這麼努力地去喜歡你,哪怕你可以給我一丁點的迴應,我也不會讓阮陶幫我做這樣的事情,你以爲我就那麼下賤是不是?也對,當愛情沒辦法比對誰更愛誰的時候,就只能比對誰比誰更賤了。事已至此,我也沒有再努力的空間,康帥,我只要你告訴我一個理由,你爲什麼不能和我在一起?
窗外的天空掠過一陣沉悶的風聲,像是天空輕輕的嘆息。
那一天,康帥什麼話也沒有說。
他只是放開了緊握住鄭明明肩膀的那雙手,在我和袁熙不知所措的目光裡,在鄭明明終於決堤的眼淚裡,拿起他的外套,走了出去。
康帥你告訴我!你告訴我!鄭明明看着他的背影執拗地哭喊,就像一個在放學路上因爲耍賴而被父親突然丟在路邊的孩子,那樣恐懼而又悲傷地站在原地,眼淚伴着沙啞的哭聲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
我過去抱住微微發抖的鄭明明,心裡很難受,我說,鄭明明,你就那麼喜歡康帥嗎?
她在我懷裡,哽咽着打了個哆嗦,然後格外堅定地點了點頭。
哪怕他曾經坐過牢嗎?
我輕輕地問。
鄭明明突然僵直了身體,把我拉開,一雙紅紅的眼睛專注地盯着我說,坐牢?
我點點頭,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把這個秘密告訴她,也許是我被一個同齡人的愛情感動了,她的橫衝直撞,她的不管不顧,她的全盤付出,不管是哪一樣,都不能讓我不被感動。
所以我說,如果康帥一定要有一個不能跟你在一起的理由,我想,這一定就是那個唯一的理由。
鄭明明悲傷地看着我問,他怕我會嫌棄他坐過牢?他這樣看我?
不,不是。我說,兩個人在一起,有時候並不只是兩個人的事情。
沒有哪個父母會希望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曾經坐過牢的男人對嗎?雖然我也不知道當年他爲什麼會去坐牢,無論是什麼原因,我都會相信康帥是個好人,那是我們之間自小就培養出來的一種信任。
但是你可以保證他不被你的父母質疑甚至侮辱嗎?
康帥不能肯定,所以他不想冒這個險,從牢裡出來,他一定遭遇過許許多多的質疑和不公平的待遇,你能明白嗎?
鄭明明怔怔地看着我。
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她的聲音,那個聲音堅定地對我說,沒有人可以因爲一個人的過去而否定他的今天,阮陶,謝謝你告訴我問題所在,真的。
她緊緊地抱住我,毛茸茸的頭髮上有一種淡淡的薄荷香氣,我知道她又恢復成那個元氣十足的小女生了。
很久很久以後的我,也常常在想,終究是我辜負了顧延。
如果我有鄭明明一半的勇敢,我和顧延,我們也絕對不會走到那般田地。天長地久,地久天長,從來都是用來給那些有所準備的人歌功頌德,在愛情面前,一時的矜持,半刻的懦弱,都有可能是無法挽回的致命傷。
自從上一次我發高燒晴天來照顧過我之後,我們之間就再也沒有聯繫過,其實我曾經在第二天給他發過一條短信,說了聲謝謝。
過了好久短信纔回過來,上面說,不客氣,希望不要再找麻煩,我是趙小仙。
我端着電話發了一會兒呆,心想,既然家屬代表發言說了不客氣,那就算是不客氣吧。
我的生活就這麼不鹹不淡地過了一段時間,袁熙似乎覺得我過得舒服點就是犯罪,所以他在完成一套主題拍攝之後給我來了一場風生水起。
那個夜黑風高的晚上,袁熙喝多了,大半夜給我打電話鬼哭狼嚎地要我去接他。
彼時我正穿着小背心叼着魷魚腿在趕稿子,編輯在MSN什麼惡毒的威脅都使出來了,溫情版苦情版憤怒版飆粗話版一樣接着一樣地連番轟炸,總之一句話,不寫完不是我死就是你死。
我對着電話有點有氣無力地說,乖,袁熙,自己回家去。
電話那頭隔了很久也沒有反應,我正要掛斷的時候一個溫柔得能滴出水的女聲小心翼翼地傳來,喂?是袁熙的朋友嗎?他喝多了,好像在胃痛,你可以告訴我他們家的具體位置,我送他回去。
袁熙一旦胃痛就會整晚整晚地睡不好覺,光吃藥不行,還要喝蘋果薑糖水,我不知道對方是誰,又不便囉囉唆唆地囑咐人家,只好說,他在哪裡,我去接就可以。
對方依舊是甜糯得如同冰糖荔枝一樣的聲音,把具體地址複述了一遍,確認我知道方位才掛斷了電話。
我跟劉芒借了車鑰匙,隨意地披了件針織衫,趿着人字拖就下了樓。車子上了高速路沒多久我就有點後悔了,也不知道我穿成這樣人家讓不讓我進去。
等真的到了地方,我看見眼前這座金碧輝煌的宮殿式建築物的時候,就已經對自己完全沒有了想法。我在門口徘徊了一會兒,給袁熙打了個電話,沒有人接聽,繼續打,剛纔那個女生的聲音傳來。
你到了嗎?我們在A7。
那個……我有點費勁地開口。
怎麼了?她問我。
我好像……不太適合進去,可以麻煩你把他送出來嗎?
那邊靜默了一會兒,才說,好的,沒問題。
我倚在車門上等着袁熙,忽然覺得心裡很煩躁,沒來由的,我狠狠地瞪了一眼這晚的月亮,它太過明亮,照得我很不舒服。
過了一會兒,我看見一個瘦小纖細的女孩子費勁地扶着喝得爛醉的袁熙從大堂裡走出來。女生穿一件水藍色魚尾禮服,抹胸的款式,月光下露出一對圓潤的肩膀,纖細的鎖骨之間垂着一條同色系的吊墜,散發着溫潤的光澤。
袁熙的頭髮軟軟地垂在額前,黑色襯衫的扣子開了幾粒,隱約露出因酒精而微微發紅的皮膚。他整個人壓在女生的肩上,費力地朝我走過來。
女生看見我,一雙眼睛含着笑意,你就是阮陶吧?你好,我叫豈冗,剛纔電話裡是我。
我點點頭,說,你好,豈冗。
這是我第一次想用楚楚動人來形容一個女孩子,靈透的眉眼間藏着一絲渾然天成的羞澀,目光也是軟軟怯怯的,像一隻白兔,讓人不敢在她面前聲張。
我費力地把袁熙從她的肩上扯下來,動作有點粗魯,這讓我很不好意思。豈冗衝我一笑,說,要我幫忙一起送他回去嗎?
她的眼睛彎彎就像皎潔的月牙,一排雪白的牙齒整齊極了,我看着她的長裙搖了搖頭,說,不要緊。
她笑吟吟,也低頭看了下自己的裙子,小聲地說,我好像也幫不上什麼忙呢。
我們一起把袁熙塞進車裡,關好車門後我同豈冗道別,麻煩你了。
她咦了一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問我,你喜歡袁熙是嗎?
這個問題問得有些唐突,我怔了怔,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是呆呆地搖了搖頭。
豈冗高興地說,那太好了,我喜歡袁熙呢,既然這樣,麻煩你把他送回去了,謝謝你。
說完轉身朝着宮殿一樣的夜總會小跑着去了,她的背影也是羞澀的,帶着一點拘謹,一絲歡愉,蹦蹦跳跳得像一隻小兔子。
我坐在車裡看着軟綿綿地倒在座位上睡覺的袁熙,發了一會兒呆,總覺得豈冗看起來很眼熟,好像在哪裡見過,一時間又怎麼也想不起來,很是苦惱了一會兒,才踩了油門載着袁熙離開。
半路上袁熙掙扎着醒了過來,一雙被酒精沖刷得鋥亮的眼睛迷濛地看着我,深情無限地對我說了三個字,我,想,吐。
當下我就心碎了,這車可是劉芒的命根子啊,你要是吐了我指不定被她折磨成什麼樣子呢。情急之下,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袁熙的襯衫扒了下來,大義凜然地說,吐這吧!
袁熙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中寫滿了崇拜,下一秒,他就沒猶豫地對着那件標價五位數的襯衫澎湃地吐了起來。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單手握着方向盤,另一隻手輕輕地拍打着他的背,還特別溫柔地安慰他,慢慢吐啊,不要緊。
袁熙就很不客氣地吐了一會兒,讓我停車把嘔吐物丟出去,等我回來的時候他已經從昏迷狀態恢復過來了,很抱歉地對我笑了笑。
車子繼續飛馳在夜深人靜的公路上,遠處的萬家燈火漸漸淡了,袁熙拉下車窗吹着冷風哼唧了一聲,他說,冷。
忍着!我語氣不善地吼。
一路上我忍着把他丟下車去的衝動,還要忍着讓自己儘量不去看他一絲不掛的上半身,很辛苦。袁熙又哼唧了一聲,興許是被風吹醒了,拉上車窗後笑眯眯地對我說,阮陶,真乖,你來接我。
我說,豈冗說你胃疼,不然我纔不來。
袁熙皺了下眉頭,無辜地問我,豈冗是誰?
你掛在她身上被她扛出來的時候怎麼不親自問問她她是誰?我持續語氣不善地說。
袁熙沉默了一會兒,怪叫,天哪,我一定是被哪個不認識的大嬸吃了豆腐!
不要臉!她長得可愛着呢,誰稀罕吃你豆腐!
你以爲長得可愛的就不想吃我豆腐?對我虎視眈眈的女人多得你想象不到。
臭不要臉!
阮陶,你幹嗎幫着外人說我?是我被一個不認識的人吃了豆腐好不好!
你哪裡來得豆腐叫人吃!電話也是她接的,你不認識?你以爲你是顧延啊,說失憶就失憶!
阮陶你吃醋的樣子怎麼也這麼兇?!
啊?
你就不能溫柔點嗎?哪有你這樣吃醋的?
你放屁!
我被袁熙的話嚇壞了,吃醋?搞什麼啊?這怎麼可能!我冷靜地吞了口口水,沒再說話。
袁熙突然來了興致,斜倚在座位上仔細地研究着我的臉,我正襟危坐,很認真地開車,突然,袁熙伸出食指戳了戳我的臉頰,說,你幹嗎這麼緊張?
我只覺得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衝他不爽地吼,你給我坐好!
袁熙揉了揉我的腦袋,語氣突然間變得很嚴肅,我覺得大事不妙,他卻已經開了口,聲音裡帶着點委屈,他說,阮陶,我說過我喜歡你,要你做我的女朋友,你記得嗎?
我默不做聲。
袁熙嘆了口氣,自顧自地說,從小我就喜歡跟在你後面玩兒,別的男孩子都喜歡踢足球,只有我和旗哥哥整天纏着你要陪你一起玩跳皮繩。每一次我都拜託旗哥哥和我一起站在兩邊,腳上套着皮繩,然後看着你和夏文靜在那一邊唱一邊跳。
小皮球,香蕉梨,馬蘭開花二十一,呵呵……袁熙笑着哼唱,我有點慌了手腳。
他繼續說,那個時候我不知道喜歡跟你一起玩兒代表着什麼,畢竟我們認識得太早,在對性別的概念還很模糊的時候就已經在一起了,直到後來我知道了,你卻告訴我,你喜歡顧延。
最開始,我是因爲怕嚇到你,所以沒敢表白,後來,又因爲你和顧延在一起,我選擇成全,再後來,顧延失蹤了,我看着你每天哭,就想一直陪着你,等你忘了顧延,我再告訴你。可是晴天又出現了。
我就一直等,一直等,等得累了。
那段時間我考慮了很久,認真地考慮過,我覺得我必須告訴你這件事,我想照顧你,不然你總以爲自己是鐵金剛,上天入地無所不能,其實你就是一女生,何必呢,讓我來照顧你,對你好,不行嗎?
他如釋重負地笑看着我,我怔怔地,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車子裡很靜,靜得可以清楚地聽見我們的呼吸聲。
袁熙……我艱難地開口,卻被他打斷,阮陶,你不用這麼快地回答我。就像我考慮了那麼長時間一樣,我希望你也可以認真地考慮這個問題。我給你一個月的時間,在這之前,我不會再問你這個問題,你也不需要急着告訴我,一個月後,無論你的結論是什麼,我都會全盤接受。
一個月……會不會久了一點?
袁熙笑,十多年都過去了,一個月又算什麼呢。
我心裡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難過攪得很亂,我只是很小聲很小聲地叫了一下他的名字。
就在這個有點悲傷味道的時刻,袁熙突然傾身過來,溫柔地問我,阮陶,你剛纔說什麼來着?我沒有豆腐可以給別人吃,是這麼說的吧?
我半扭過頭,就看見袁熙在酒精的浸潤下氤氳得格外迷離的雙眼,像黑色的瑪瑙,深邃幽暗,帶着不懷好意的笑。
那個……袁熙,你鎮定點,我不是那個意思,你聽我慢慢給你解讀一下那句話的含義……車子裡瀰漫着一絲危險的氣息,我還沒在大腦裡勾勒出相應措施,就看見袁熙貓咪一樣微微上翹的嘴脣,以及那一排潔白如雪的牙齒,以一個相對快、準、狠還富技術含量的速度朝我壓了過來。
給老子滾!
我整個人就快要崩潰了,這死孩子難道不記得自己纔剛剛嘔吐過嗎!
他一定是認定了酒後亂性是無罪的,所以才能在我殺豬般慘烈的尖叫聲裡依然毫無壓力地壓了過來,他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
而我,身爲一個潔癖病友,竟然爲了抵死掙扎放開了方向盤,騰出雙手拼盡全力掐着袁熙的脖子把他推開。
車子還在迅速前行,一點也不耽誤進程,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一切早已經朝着不可挽回的地步衝刺着去了。
砰的一聲巨響,嚇飛了寧靜夜色中安眠的小鳥,我後知後覺地踩住剎車,看着心安理得地再度昏睡過去的袁熙,用盡全身心的力量悲鳴了一聲。
整個世界都不可思議地寂靜着,我的腦子裡卻從四面八方涌進各種各樣的畫面。
畫面一:我顫抖着下車,發現我的車底下壓着一個早已經斷氣的少女,冰冷的血液從她的腦袋一直蜿蜒到我的腳下,我尖叫一聲,開車溜了。此後,我身邊的朋友一個接着一個莫名其妙地丟了性命,當然,一定要從袁熙開始,由我作爲結局,但我肯定沒死,我去警局投案自首後,世界太平了,而我在監獄待到老死爲止。這種劇情我們通常稱之爲鬼片,片名就叫《女鬼死神來了》,簡稱《女神來了》。
畫面二:我顫抖着下車,發現自己撞倒了一位老人,我將他送去了醫院。老人醒來後乾脆利落地指認了我,於是我傾家蕩產。最後老人被我無私的奉獻感動了,說其實是自己願意撞上來的,跟我沒關係。於是我獲得了自由。這種劇情簡單來講就是悲喜劇,先悲劇,後喜劇,片名就叫《離開雷鋒的日子2》。
畫面三:我看着一個滿身鮮血的不分男女的東西從我的車窗上爬上來,猙獰的面孔呆滯地看着我,嘴裡不停地說,我要報仇……我要報仇……就在我決定乾脆自盡的時候,這個東西突然凝神看了我一眼,眼中立即出現桃花,臺詞改成,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於是我和這個滿身鮮血不分男女的東西走到了一起。這種劇情叫做反轉劇,片名可以借鑑《我和冤鬼有個約會》。
我就這樣呆呆地緊握着方向盤,目光渙散地看着前面那輛被我追尾的車,心裡就平靜得跟被宣佈了死刑的犯罪分子一樣,靈臺一片清涼。
在這樣一個性命攸關的時刻,一個文字工作者的本能讓我想起了一個詞語,叫做賊喊捉賊。自我保全的意志踩過我的良心,佔了上風,我決定反咬一口。
所以說,人生在世,千萬不要得罪兩種人,一種是每個月流一個禮拜血都不死的生物,另一種就是搞文字工作的生物,很不幸,我是這兩者的結合體。
我想,我一定要把這場事故搞成一個故事。
我對自己心中的惡魔點了點頭,吞了口口水,勇猛地打開車門走了出去。
眼前,劉芒的車頭吻着一輛黑色奔馳600的車尾,吻得很用力,導致小奔的保險槓嚴重凹陷,隨着它的凹陷程度,我看到了未來自己生活水平的下滑程度,眼前瞬間一片黑暗,我扶着車屁股跌坐在地上。
陰風陣陣,一分鐘後,一個溫柔的陰影投射在我的眼前,奇怪的是,我竟然聞到一絲冬雪的氣息,那種微涼的,凜冽的味道,隨着一個溫和的鎮定的聲音瞬間消散。
能站起來嗎?有個聲音問我。
我恍惚地擡起頭,就看見一張充滿氣質的臉龐,高貴又不失親切,那雙如辰星的眼眸帶着微微的笑意,修長乾淨的手掌已經伸到我的面前。
路燈閃閃,風景卻都靜了,融化成彩色的光芒快速地在他周身後退着,電影裡,一般會用這種鏡頭突出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他說,愣着幹什麼,可以站起來嗎?
我這才緩過神,抓住他的手掌掙扎着站了起來。
怎麼說呢,那是我見過的最溫暖的手掌,給人一種踏實幹淨的觸感。
我說,我把你的車給撞壞了,哦不,我是說,你,你把我的車撞壞了,賠錢!
他邁開天馬一樣筆直修長的腿踱到我的車前,彎腰檢查了足足有三分鐘,纔回過頭來溫和地對我說,車的質量不錯,這種力度的撞擊竟然一點擦痕都沒有,但我建議你去檢查一下安全氣囊,嗯……它們,好像沒有要彈出來的意思。
我幾乎就要被他的笑容給融化了,和風霽月,在這種情況下我竟然可以想到這四個字,我果然是千年難遇的極品。
還有什麼問題嗎?他立在月光下,誠懇地問我。
這隻笑面虎。
我心一橫,認了,指着他的保險槓說,你說吧,要我賠多少錢。
我默默地等待着一個可怕的數字,卻聽見他雲淡風輕地說,不要緊,保險槓本來就是用來撞的,不然安上保險槓做什麼?
他笑了笑,目光投射在光着上半身昏睡的袁熙身上,笑容裡一絲不易察覺的玩味,而且——你們好像還在趕路,如果沒有什麼事,我就先走了。
我也看了看袁熙裸露的上半身,不知道哪裡來的靈感,急忙辯解,你別誤會啊,我們沒什麼好趕路的!
男人依舊是一臉和風霽月的笑,淡淡道,哦?那是要在這裡……是我妨礙你們了,不好意思。
我的臉一下子就紅了,慌忙擺手,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不是**焚燒的戀人關係!
他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眼神卻分明是在看一個**,我急得滿臉通紅,跳腳道,他也不是鴨!我沒那個閒錢叫鴨子!
然後我就看見他的目光輕飄飄地落在了劉芒那輛不輸給他的車子上。
當時我就明白了一個道理,生活真的是很無常,比天氣預報還無常,比夏文靜的MC還無常。
他走的時候往我手裡塞了一張名片,說,如果回去後你發現車子有什麼問題,可以及時給我打電話,如果是因爲這次的碰撞出現的問題我一定不會推脫責任。
我看了下名片,原來他叫簡森,簡單的簡,森林的森,名字不錯。
模糊燈光下,我張了張嘴巴,聲音都有點顫抖,特別樸實地說了一句,簡同志,謝謝啊!
然後,我目送着那輛奔馳600緩緩地駛進夜色中。
那是我第一次遇見簡森,很久很久以後的後來,我在回憶中對自己喃喃,遇見簡森的時候,我聞到了冬雪的氣息,沒錯,冬雪,遠遠地看過去,潔白無瑕,讓人產生溫暖的幻覺,只有真正觸摸過冬雪的人才能知道,那種骨子裡散發出來的冰冷嚴寒,是可以吞噬掉所有溫暖的寒冷。
我總記得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那個溫和坦然的聲音,帶着一絲擔心和探尋輕輕地問我,可以站起來嗎?
那天晚上袁熙和劉芒的車都在我的努力下安全到家。
我看着袁熙熟睡的臉龐,也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竟有一種心痛的感覺。每當我餓的時候,袁熙總是執意帶我去吃最好的食物,哪怕是親自下廚,也不許我吃沒營養的垃圾食品。
他餓了,我煮一碗方便麪給他,都能讓他開心上大半天。
他累了,卻能在我生病的時候從山區一路走到市區來探望,非要親自看一看才能放心。
他醉了,我滿腹牢騷地去接他,就能讓他那樣滿足,笑着對我說,真乖,阮陶,你來接我。
從前的我,怎麼沒發現自己竟有這般天大的本事,可以如此輕易地賦予一個人全部的快樂和活力?
或許是這一天的夜晚太過漫長,或許是因爲別的什麼,離開袁熙的公寓後,我從房間的櫃子裡拿出一個生了鏽的鐵質月餅盒子,就着稀疏平常的月光將它打開。
這是六歲那年父親單位發放的月餅留下的盒子,我一直用來當做寶物箱仔細地珍藏。
或許每一個經歷過失去的女孩子都會有這樣一個大大的鐵盒子,裡面裝滿歲月的秘密,柔軟的,甜蜜的,難以割捨的,無法忘記的。
因爲害怕失去,因爲拼命地想要記住,所以想盡辦法好生珍藏,很久以後,我聽簡森說這是極度缺乏安全感的表現。
盒子裡,也許是一張脆生生的彩色糖紙,也許是一張泛黃的舊照片,一截玩具火車廂,一塊時間停滯的手錶或是一塊水果味道的橡皮擦。
每一次打開盒子,那些封印在鐵盒子中的歲月就如月光傾瀉出來,溫柔地漫過我們的額頭。
我拿出那張邊緣泛黃的兒時照片仔細地端詳,照片裡,穿着白襯衫黑短褲的袁熙靜靜地坐在樹下,頭頂葳蕤的樹葉間泄露着明晃晃的豔陽,坐在他身邊的,是纔剛剛脫落了門牙的我,戴着一頂繫着綵帶的草帽,笑嘻嘻地面對着鏡頭,身邊的夏文靜也同我一樣的造型,胖嘟嘟的胳膊勾着我的脖子,露出缺少了門牙的牙齦對着鏡頭傻傻地笑。
事實上當時我們三個人都沒有了門牙,只是從小注重自己形象的袁熙死活不肯對着鏡頭露出漏風的牙齒。
這是我們的童年,照片有些微的疊影,因爲旗哥哥在幫我們照相的時候不小心手抖了一下。
我伸出手指輕輕地撫摸我們兒時的面容,袁熙的目光落在我的肩上,他靜靜地看着沒心沒肺地扮醜的我,嘴角是一抹淺淺的笑容。
就這樣不好嗎?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我們,不懂得愛,因此不曾受到過傷害,就這樣一直一直保持原樣不好嗎?
我抱着鐵盒子,在越來越深的黑暗中慢慢睡着。
那之後袁熙果然沒有再提起要我做他女朋友這件事,他的一切言行舉止都和之前沒什麼兩樣,依然會在我通宵趕稿子的時候囉囉唆唆地提醒我記得敷面膜。
而我卻不知道,一個月之後,要怎麼回答他給的難題纔算正確答案。
一個月後,晴天和趙小仙也將離開川城去國外接受心臟移植手術。
很長一段時間,我不再去JOS工作室報到,怕遇見晴天,又動搖了決心忘記的心,所以刻意迴避着一切有可能與他碰面的場合。
並在夏文靜的監督下刪除了晴天的電話號碼。
劉芒在一旁冷笑,刪掉電話裡的號碼有什麼用,刪掉你腦子裡的東西纔是真本事。
我崇拜地看着劉芒,發自肺腑地說,姐姐,你總結得太好了。
劉芒寵辱不驚地看着電視,贊同地點了點頭,就跟一老佛爺似的。
我和夏文靜就是倆丫鬟,一左一右地端着果盆和瓜子跟她一起看電視,這是一部集合了全世界狗血情節於一體的多元化電視連續劇,講述了一個現代少女穿越到了古代,被一個白衣男子救了,兩人火速發展出姦情,放了個風箏,吃了頓飯,還一起逛了回街。後來這個白衣男子就突然失蹤了,女主角就寂寞得跑到懸崖邊去玩兒,玩着玩着就掉下去了,又被一個黃衣男子救了。兩人又火速發展出姦情,這個黃衣男子就是當今皇上,他業務比較繁忙,沒時間放風箏逛大街,就直接帶回皇宮吃幹抹淨了。
但是女主角心中還是愛着白衣男子,夜夜對月思念,終於有一天,她遇見了白衣男子,卻發現他竟然是皇上的第六個兒子,於是女主角在經歷了心碎、生病、流淚、上吊等一系列舉動之後,終於逼得白衣男子帶着她私奔了。
片尾曲響起的時候,劉芒淚眼汪汪地說,好感人的父子亂侖啊。
我和夏文靜直接把嘴裡的瓜子噴了出來。
劉芒擦着眼角的淚水問我們,怎麼了?父子同時愛上一個女人難道不是父子亂侖嗎?
夏文靜崇拜地看着劉芒,發自肺腑地說,姐姐,你總結得太好了。
我被劉芒雷得半天沒回過神來,呆呆地盯着電視發呆,突然眼前一亮,片尾曲裡,一個頭頂一朵大紅花的丫鬟引起了我的注意。
女孩兒軟軟怯怯的目光,混在一排戴着大紅花的丫鬟堆裡,看起來並不出彩,卻是其中最漂亮的一個,靈透的眉眼間藏着一絲渾然天成的羞澀,讓人眼前一亮,忍不住多看兩眼。
這個女孩兒竟是豈冗。
我推了推夏文靜說,你看這個,對,就這個女生,我見過她。
夏文靜看了一眼,說,啊,我也認識,叫什麼來着,沒記住,在咱們學校表演過節目,你忘了?就是那個從舞臺左邊劈叉一直劈到舞臺右邊的那個節目。
我懵懂地搖了搖頭。
夏文靜揮揮手,說,我也不大記得,好像是個小演員,跑龍套的,我們學校還有她的粉絲俱樂部呢,一羣死宅男成立的,叫冗摸摸,哈哈哈,我想起來了,她叫豈冗。
我被這個粉絲俱樂部的名字雷得半點思想都沒有,乾脆洗洗睡了。
週六晚上接到鄭明明電話。
她在電話那頭興高采烈地問我,阮陶,你知道今天幾號嗎?
我當時心想丫腦子有問題吧,大半夜給我打電話問日子,只好睡意矇矓地說,三十一號吧。
鄭明明好像壓根就沒打算聽我的回答,自顧自地在那頭傻笑,笑了半天,才說,阮陶,你知道我的大姨媽幾號來嗎?
這得問你大姨父。我繼續犯困。
討厭!鄭明明嬌嗔地斥責我,那聲音就像夏文靜的克隆版,我立即打了個哆嗦鄭明明繼續說,我大姨媽整整晚了三十五天!
所以呢?
所以我很可能有了康帥的小寶寶!
電話那頭,鄭明明的聲音,驚喜的,開心的,沒心沒肺的,通過電波傳進我的耳朵裡。就像起跑線上的槍聲,砰的一聲,打消了我全部的睡意。
我一個鯉魚打挺從牀上跳起來驚呼,你說什麼?!你有孩子了?!
是啊是啊是啊!是我和康帥的孩子!她的聲音歡呼雀躍得讓人爲之振奮,阮陶,你等我,我馬上去你那裡,給你摸摸我的肚子!如果不是你大義滅親,小寶寶也不會跑到我的肚子裡來了,阮陶,我開心得簡直要瘋掉了!
掛斷電話後,我覺得我也要瘋掉了。
比起這個,如果康帥知道了這件事情,他是會瘋掉呢,還是會瘋掉呢,還是會瘋掉呢?
我頹然地倒在牀上,盯着天花板發呆。
管他呢,反正我一定是站在鄭明明這一邊。
這樣想着,我就再也沒有猶豫地披了件外套跑去客廳宣佈,奉子成孕,皇帝詔曰,鄭明明有了小寶寶,夏文靜、劉芒等人請速更衣,隨我外出接駕!
過了好半天,我聽見夏文靜一聲唯恐天下不亂的號叫,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