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我們說好很多年後還牽着的手,就那麼鬆開了
劉芒被釋放是一個月之後的事情了。
蘇源在去自首之前給劉芒留了一封信,他說,當初我能幫你挨那一酒瓶子,就沒想過讓你再在我眼皮子底下受到傷害。
劉芒從公安局出來的時候,夏文靜把信遞給她,她說,蘇源來找我拜託我把這個交給你,他已經跟我道歉了,我也原諒他了,所以劉芒,你不欠我什麼。
劉芒抿了抿嘴脣,什麼話也沒說,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沒什麼好講的,都不重要。
她只是站在刺目的陽光底下,牽動了一下嘴角,笑得有點慘,她張了張嘴,最終也沒說出一句話。
夏文靜就哭了,她扯着劉芒的衣角問她,劉芒,我以後還能跟在你後面耀武揚威作威作福嗎?
劉芒說,我累了,我想回家睡一覺。
我聽袁熙說,蘇源的爸爸在他們家那一帶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當初他進川城最高學府也憑的他爸一個電話,如果他們家在川城說話還算好使,估計蘇源也受不了什麼嚴厲的制裁。畢竟他只是“受害者”,是被動犯罪,只要請一個好點的律師就不會有什麼太大的問題。
在晴天和趙小仙離開川城之前,袁熙接到了一項新的工作,需要晴天做輔助模特。
那天袁熙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我的頭“嗡”的一下,像直接把腦袋塞進馬蜂窩裡一樣。我說我又不是瘋了,幹嗎給自己找不自在?
袁熙掩住笑意,撒嬌似的說,那陪我去看電影。
看哪一部?
哪一部都行。
你怎麼這麼沒主見?
我這是爲了治好你的選擇恐懼症,別以爲我不知道你買了同一款內褲的各種顏色。
你……我懶得跟你貧,我就喜歡買各種顏色的不……還沒說完,袁熙輕輕地在我的嘴脣上啄了一下,嘴角彎彎,一臉陰謀得逞的笑。他說,如果那天你沒什麼事兒就陪我去吧,帶着便當,我和趙晴天是兩個組的,分開拍攝,基本上你們碰不到面。
我竟然就相信了袁熙的鬼話。
一週後,我在樹木蓊鬱的大山裡,心情很複雜地看着正在給晴天遞水的趙小仙。
她穿一件毛茸茸的白毛衣和牛仔揹帶褲,很清純的樣子,正笑眯眯地對晴天說着什麼,晴天表情溫潤地低頭傾聽,兩個人都很投入,完全沒注意到我的存在。
我在袁熙的車裡寫了一會兒稿子,大約兩小時後,袁熙發來短信,讓我把便當拿過去,他穿着攝影組的衣服不方便過來拿。我便拿着一早包好的便當下了車。
放眼望去,除了JOS工作室外,還有好幾組攝影組在這裡進行拍攝,我想這可真是一座充滿藝術氣質的山啊,又高又遼闊的,可是對於我這樣一個路癡來講,也太遼闊了點。在附近轉悠了半天,也沒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兒,就給袁熙打了個電話,他在那邊鄙視我,笨死算了,送個飯都能迷路,你在那別動,我過去找你。
我覺得自己被侮辱了,就特別有尊嚴地拒絕了,我說我自己能過去,你在那裡不要動!
然後隨便拉了一個人問他知不知道JOS工作室A組在哪裡拍攝,沒想到這個人一臉見到救星的表情,把懷裡兩大口袋便當遞給我,說,你是送便當的吧,直接幫我把這個給A組送過去,就在那邊。
他伸手一指,我感到很迷茫。
他說,你就一直往前走就行了。
我就很順從地往前走,被一棵參天大樹擋住了去路。
正在那猶豫着呢,我聽見一抹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聽一遍的聲音在我的身後喊我,那個女的,你是送盒飯的吧?
我心想你才送盒飯的,你全家都送盒飯的。
趙小仙見我不說話,直接走過來拽了我一下,說,喂,你聾啦,我是來取盒飯的。
然後她看見我,立即露出厭惡的神色,對我說,怎麼是你啊,把盒飯給我,我要給B組送去。
我趕緊把便當抓緊,誓死捍衛A組的口糧,這不是B組的,是A組的。
趙小仙說,哪兒那麼多廢話,那邊等着要呢,你快給我。
我心想丫一心臟病患者憑什麼這麼囂張啊,剛想言語上恐嚇她一下,Emy就過來了,她對趙小仙說,你是和趙晴天一起來的吧?沒什麼事就去車上待着吧,不要在拍攝現場走動,因爲你已經廢了幾個鏡頭了,不要讓趙晴天爲難。
趙小仙哼了一聲,說,你不是袁熙的保姆嗎?有什麼資格在這裡教訓我,這座山是你家的?
冷冷地說,我是沒有資格教訓你,但我有資格馬上讓趙晴天帶着你滾蛋!
趙小仙不再吱聲了,不滿地用很重很氣憤的步伐掉頭就走,惡狠狠地打開車門坐進去,砰的一聲將車門摔上。末了,我聽見她說,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和阮陶是一夥的,卑鄙。
揉了揉太陽穴,煩躁地說,這要是我生的我肯定留着臍帶把她剪了。
我感覺到從趙小仙那邊傳遞過來的蕭殺之氣,很識相地拎着便當繼續朝着A組前進。
整個下午,我都在車裡鬥地主,等着袁熙收工。
天色漸漸暗下來,夕陽的餘瀾尚且浩蕩徘徊,卻突然天色聚變,悶雷在天際轟隆隆地震響,瞬息之間烏雲濃重地滾滾而來。
攝影組的人接到電話,暴雨將至,未避免下山時山路崩塌需要儘快轉移,駕車回程。Emy跑過來喊我,阮陶,快,快,不要落了東西,我們得趕快回去。
工作人員已經快速清場,大家分了四臺車匆匆上車,因爲有兩輛中性麪包車,所以Emy的車裡就只有我和袁熙兩個人。袁熙的臉上還帶着妝,妖嬈的眼影自眼尾傲慢地上揚,氤氳出一雙微波流轉的雙眼。我看着他不禁嘆氣,一個男孩子怎麼可以妖媚成這個樣子。
前面三輛車已經排隊駛了出去,Emy正要發動引擎,突然有人急切地在敲車窗,原來是晴天。
待車窗搖下來,他緊張地問我們,有沒有看見趙小仙,剛纔賭氣一個人向外走,不知道回來了沒有,一直找不到人。
搖搖頭,會不會跟前面的車隊走了?
晴天看上去很着急,他說,已經電話確認過了,沒在前面的車裡,不好意思,你們快走吧,我再去找找小仙。
方纔的事情讓Emy對趙小仙很是反感,所以並沒有幫忙找人的意思,果斷地拉好車窗就開車前行。
我從後視鏡裡看見晴天焦急頹然的背影,心裡一陣煩亂。我說,,不好意思,能不能停一下車,我得過去看看。
袁熙看了我一眼,上來牽我的手,他說,我跟你一起去。
我說不行,你跟Emy先回去,不然雨下大了你又鬧感冒,趙小仙被氣走,我也有一半責任,找到她我馬上就回去,乖,別跟過來。
袁熙沒理我,對Emy說,你打個電話讓前面的車停一停,你和他們一起回去。我和阮陶找到人後就開這輛車走。
無奈地點點頭,拎着包下車追前面的麪包車去了。
我無奈地看着袁熙,捏捏他的臉,幹嗎不聽話,跟屁蟲。
知道我是跟着你的就好,那兩個跟我無關的人我才懶得跟。他撇撇嘴,率先打開車門走了出去,伸手將我拉下車。
我們走過去,對一臉心急的晴天說,分頭找吧,隨時電話聯繫。
晴天眼神複雜地看我一眼,點了點頭,說,麻煩你們了。
說話間,冰冷的雨水大顆大顆地落下來,起初是顆粒分明的水珠,慢慢地演化成霧濛濛的雨簾,伴着震耳欲裂的雷鳴,像瀑布那樣傾盆而下。
我們三個分頭在大雨中尋找趙小仙的身影,如果不快一些,一旦山路被大雨衝得鬆動,很有可能我們幾個就被困在這裡了。
過了十分鐘左右,晴天打電話來通知我,趙小仙找到了。
冒着大雨跑回去的時候,我的心情突然變得很糟糕,我也不知道這種泄氣似的情感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像一片黏答答的青苔莫名其妙地在心臟陰暗潮溼的地方冒出來,越聚越多。
我和袁熙在車後面坐着,晴天開車,副駕駛座位上坐着趙小仙。我們幾個都被大雨淋得溼透,雨水順着頭髮和臉頰冰冷地落下來。車窗外的一道閃電劈開漸漸籠罩過來的黑暗,刺目的光芒一閃而過,袁熙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臂擋住我的眼睛。
短暫的窒息後,我的脊背垮下來。袁熙就笑,多大的人了,還和小時候一樣害怕閃電。
他揉了揉我的腦袋,把他的外套脫下來蒙在我的頭頂上,這樣就不用害怕了。
我抓着衣服的邊角什麼話也沒有說。車子裡靜悄悄的,只聽得見四個人的呼吸,一種近乎讓人難堪的沉默在這狹小的空間裡升騰着,就像窗外的雨霧。
車子在大雨中前行,我看不見前面的晴天和趙小仙是什麼表情,反正我和袁熙是一臉“要凍死了”的絕望臉。之後的二十分鐘裡,我感覺到自己的體表溫度正在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慢慢升高,緊接着,像是爲了要提醒我確實是感冒了一樣,一個巨大的噴嚏從我的鼻腔裡衝了出來。
袁熙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在他的黑色包包裡翻了翻,竟然翻出一條奼紫嫣紅的紗衣,就是我們經常在電影裡看到的乞丐裝,只不過顏色太豔麗了一點。
他把這件通常用來體現一個人精神失常的道具認認真真地披在了我的肩上,對我說,可憐的,這麼快就感冒了,來,把這個穿上。
前面的趙小仙從鼻腔裡不屑地哼了一聲。
晴天壓了半天的怒火終於被這一聲微乎其微的聲音點爆了,他氣急敗壞地呵斥她,趙小仙,你要爲你自己的行爲道歉。
休想!趙小仙口氣生硬地打斷他。
道歉!晴天突然吼了一聲,把我嚇得一哆嗦,我從後視鏡裡看見他憤怒而隱忍的面孔,突然就有點心疼。
趙小仙冷笑一聲,說,讓我給一個連跟誰上過牀都不記得的女人道歉,我辦不到。
趙小仙!晴天和袁熙一起衝她憤怒地吼。
奇怪的是在這一刻我竟然感受不到一丁點的悲傷,還特別冷靜地囑咐晴天,用心開車,大雨天的容易出事故。
袁熙倒是蠻橫起來,他陰沉着漂亮的臉蛋對趙小仙發出警告,趙小仙,你再廢話一句,就給我滾出去。
我突然就覺得很頭疼,預感到趙小仙不會吃悶虧,沒想到她竟然還真就不吃虧,回過頭字正腔圓地罵了袁熙一句“死人妖”後,憤怒地對晴天喊,停車!
更讓我頭痛的是晴天還真的就特別順從地把車停下來了。
車子停在隧道前方,晴天強忍着不停跳動的太陽穴問趙小仙,你想幹嗎?這一羣人被你折騰得還不夠是不是?你能不能懂事點?
接下來大約五分鐘之久的口水戰就開始於晴天的這三個疑問句。趙小仙和趙晴天面無表情地在前面開辯論會,主題圍繞着“究竟要不要給阮陶道歉”展開激烈的爭論。我和袁熙在後面看得目瞪口呆的,一時半會兒什麼想法都沒有。
五分鐘後,我不知道趙小仙被晴天的哪句話激怒了,她吼了一聲“不用你管”,猛地推開車門走了下去,頭也不回地衝進隧道里。
晴天愣了三秒鐘,估計是想起來趙小仙再強硬也是個身體比較脆弱的患者,於是也跟着跳下車追了過去。
而天空突然閃出經絡般的閃電,暴雨之下,我彷彿看見隧道的頂端隱約出現一道裂痕。
我盯着那道裂痕呆呆地看了一會兒,只覺得兩眼一黑,衝晴天的背影大喊,顧延——別過去!隧道要塌了!
暴風雨裡,我不顧一切地跳下車去,追趕顧延的身影,他似乎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大雨中短暫地轉過身來,然後,他朝我揮揮手,示意我回到車裡去,自己一個人衝進了不斷地產生新裂痕的隧道里。
我的眼淚大顆地涌出來,滾落在四周滾滾的黃塵裡,我被趙晴天不顧一切的背影捅了一刀。
袁熙也走過來,他拉過我,將我抱在懷裡,他的聲音包容地在我耳邊輕輕地說,你哭什麼?感冒很難受嗎?回去後就帶你去打針好不好?
話音剛落,隧道的那一邊傳來劇烈的塌陷的聲音,轟的一聲,傾塌下來的水泥遮住了前方隱約的光芒。徹骨的寒冷瞬間穿刺進我的心臟,強烈的疼痛頃刻間將我推入絕境。
就像世界在我眼前轟然塌陷。
我推開袁熙,聲音撕裂般地尖叫着,叫警察!叫救護車!顧延還在隧道里啊!
而我的腳步超過思維的運轉,在叫喊的同時已經朝着隧道的方向飛奔,無數的聲音在我的腦海裡撞擊着,我頭痛欲裂,只能任憑自己奮不顧身地衝進一寸一寸傾塌摧毀的隧道里。
黑暗中,我一邊磕磕絆絆地摸索着前行,一邊不停地喊着顧延的名字,整個人抑制不住地發抖。
頭頂的泥石大塊大塊地下墜,與地面碰撞,發出令人恐懼的悶響。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見前方隱約傳來顧延的呼救聲,非常微弱,卻像一束最最耀眼的光芒喚醒了我全部的注意力,我摸着牆壁一點一點向前移動,拼盡全力地朝着那個聲音的方向大喊,顧延?顧延你在前面嗎?看得見我嗎?別怕,我馬上過去,你受傷了嗎?
就在這個瞬間,我異常清晰地感覺到我的頭頂上方正有一塊巨大的石板朝我掉落下來,黑暗中,死亡的氣息瞬間將我淹沒,而我雙腳發軟,只能緊緊地閉上眼睛,等待着最後的審判。
最無望的那一秒,袁熙扯住我僵硬的胳膊,死死地將我緊抱在懷裡,像是要把我的腦袋按進他的胸膛裡面,那麼用力,那麼絕望。
就連呼吸都還來不及,隨着那塊巨石的掉落,袁熙將我狠狠地推了出去。
我整個人失去平衡摔倒在一地殘骸之中,聽見袁熙方纔站着的位置傳來一聲悶哼,像是被什麼巨大的幕布掩蓋住一樣,然後,再也沒有一絲聲響。
腿上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我一點兒一點兒失去了知覺,像是永夜,默不做聲地將我們統統掩埋。
醒來的時候,分不清是黃昏還是黎明,昏黃的光芒籠罩在我的視網膜上。
我聽見鄭明明激動地喊,文靜你快過來,阮陶好像醒了,她睜開眼睛了!
我神經質地想要跳下牀去,卻被腿上傳來的劇痛擊潰,我不敢去看我的腿,我怕事情變得和我想的一樣糟糕。
鄭明明馬上上前扶住我,她說,別亂動,你的腿被砸傷了,十天半個月是好不了了,不過醫生說好在你年輕,康復得會快一些。
我這才鬆了一口氣,問她,袁熙呢?晴天呢?還有趙小仙,他們怎麼樣了?
鄭明明的表情突然僵住,這時候夏文靜走過來,看得出她是哭過的,眼眶很紅,她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晴天只是被撞到頭暈過去了,現在已經沒問題,趙小仙在隧道崩塌之前就已經出了隧道,沒受什麼傷,你不用擔心,倒是你,小腿骨折可是大事,我已經給我媽打電話讓她過來了,你要好好吃藥,快點好起來。
袁熙呢,你還沒告訴我袁熙怎麼樣了。我固執地問。
夏文靜把頭扭過去,聲音不自然地說,沒什麼事,真的,肯定沒什麼事的……她這麼一說,我就知道肯定是出了什麼事,腦子裡嗡的一下,抓着她的胳膊執意問,袁熙到底怎麼樣了?你趕緊告訴我,不然我就自己去問醫生。
夏文靜和鄭明明看着我,誰也不說話,我突然覺得心口被什麼東西鈍重地砍了一下,血肉模糊的,我再也忍不住了,掀開被子從牀上滾了下去。
我說你們有種就一輩子別告訴我,我就是爬,也要爬過去問清楚到底怎麼回事?!
袁熙在重症監護室,他傷得很嚴重,隨時有生命危險。
鄭明明將我從地上扶起來,面無表情地告訴我,她說,情況就是這樣,所以阮陶,我求求你了,算我求你行不行,你別這樣,我心裡難受!
我知道自己的眼淚滑下來,心裡空蕩蕩的,像有一雙無形的手將我的內臟全部掏空,我沒有血肉,沒有脈搏了,我癡癡地看着鄭明明,說,我也求求你了,鄭明明,你讓我去看看他,行不行,讓我去看看袁熙,我求你了……她用力點點頭,一句話也沒說,找來一把輪椅讓我坐上去。
袁熙一直昏迷不醒,我透過玻璃窗看見他渾身上下插滿了各種各樣的管子,他閉着眼睛,像是熟睡了那樣靜靜地躺在病牀上。醫生說,他被石塊壓迫了體內器官,兩處腎臟已經完全喪失功能,急需腎源做腎移植手術,只是就算在最快的時間內找到合適的腎源,手術的成功概率也只有百分之四十。
我坐在輪椅上,眼淚不停地掉下來,像是有一把匕首不停地在心臟裡絞着,停不下來,我想進去看看他,摸摸他的臉,想對他說很多的話,可是沒辦法,醫院不準任何人進去,我就只能坐在輪椅上,臉貼着玻璃擋,一直看着深度昏迷中的袁熙。
醫院的走廊裡,空氣寒冽,我卻不覺得冷,只覺得一陣一陣的麻木衝擊着心臟。
後來,是康帥把我扛進病房裡,逼迫我吃了藥,打了針,我躺在病牀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就像失了心竅一般,任憑疼痛一遍一遍沖刷着我。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閉上了眼睛,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看見顧延背對着我站在窗邊,他的頭上綁着一圈白色紗布,我看不見他的表情。
他在那裡站了很久,很久,才轉過身來,看見坐在牀邊的我,眼睛裡閃過一絲悲痛。
我們就那樣在黃昏的病房裡靜靜對視,彷彿一眼萬年。
他的眼睛裡有霧,苦澀的,不甘的,就像凝結的湖水,那麼黑那麼深。
我只覺得心裡空空的,空得很難受,聽見他極其卑微地對我說,還有三小時,我和小仙就要走了,我來看看你,就是想看看你……聽到趙小仙的名字,所有的悲痛如數從我的心裡涌現出來,如果不是趙小仙,袁熙就不會受傷,如果不是趙小仙的任性,這所有的一切就都不會發生,儘管如此,顧延卻在袁熙不知是生是死的這一刻跑來告訴我,他要帶着趙小仙去美國治病,他要用袁熙資助他們的錢,去給那個差點殺了袁熙的兇手治病!
一想到這裡,我的胸口就劇烈地疼痛起來,理智全線崩塌的那一秒,我狠狠地推開向我走來的顧延,聲嘶力竭地哭着喊,你給我閉嘴!都是你的錯,你和趙小仙!你們這兩個掃把星!我告訴你,顧延,如果袁熙因爲趙小仙的任性真的出了事,我要你倆全部給他陪葬!
顧延的手臂還在半空中呈現一個擁抱的姿態,他就以那個未完成的姿勢尷尬地立在那裡,傻瓜一樣看着我。
我看着他,心裡竟然覺得一陣麻木的痛快,彷彿站在我面前的不是那個我曾經拼盡全力愛過的少年,而是趙小仙,是將袁熙釘在死亡線上的兇手。
我不會讓袁熙資助趙小仙手術的,絕不允許,如果袁熙沒辦法好起來,趙小仙就得給他陪葬!袁熙不欠你的,更不欠趙小仙的,你們休想用他的錢給自己買命!
我不知道這樣惡毒而失控的自己,究竟是對自己的自責多一些,還是對不可知的未來的恐懼多一些。
顧延看着我,整個人跌進創楚中一般,過了很久纔對我說,對不起,阮陶,原諒我。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透着無法抑制的悲涼,除了對不起,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他眼底的血絲翻滾着絕望,看得我鼻子很酸,胸口翻滾着排山倒海的疼痛,我沒想到自己竟然會如此恨他,這種恨是麻木的,像絕望的弱者用尖刀劃破自己的動脈,看着血液噴薄而出,心如死灰。
我在這一刻終於明白,愛一個人越是深刻,傷害他時就越是瘋狂,而內心也就越是痛不可抑。
眼淚模糊了我的視線,一片朦朧裡,我看見顧延的臉,他濃密的眉,紅腫的眼睛,他的鼻子,嘴角,一點一點渙散在我的視野裡,最後是他悽楚的背影,一步一步離開我的病房,再也沒有回頭。
我一個人推着輪椅來到袁熙的ICU病房,彷彿只有這裡可以給我片刻的慰藉,讓我可以冷靜下來,好好地發一會兒呆。
他仍是昏迷不醒,臉上罩着一個氧氣罩,只模糊地看得見他緊閉的雙眼。我的手貼在玻璃上,似笑非笑地問,喂,袁熙,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想念你。
我真的想念你,你在茶香裡爲我吹乾頭髮的樣子,眉眼低垂,目光溫柔。
我想念你摟着我的肩膀嬉皮笑臉地喊我阮陶。想念你喝醉酒後一遍一遍地對我說你喜歡我。
想念你我心無罅隙地睡在陽光下的那個下午,我抱着你,看你熟睡得像個天使。
我瘋狂地想念你,不受控制。
袁熙,也許你並不相信,你總是說你喜歡我,一遍一遍地在我耳邊唸叨着,後來我就相信了,真的信了,所以,我也慢慢地喜歡上了你。
一個月的期限是不是早就已經到了?你爲什麼沒有問問我我的回答是什麼。
只要你問問我,只要你再睜開眼睛親自問問我,我一定會勇敢地告訴你,我也喜歡你,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我一個人對着監護室裡的袁熙喃喃自語,哭到喉嚨裡發出腥甜,哭到腦子不清醒,一陣一陣地發暈,就那樣疲憊不堪地,緊緊地抱着自己不住發抖的肩膀,號啕大哭。
康帥來找我,他說袁熙的父親和哥哥均表示不會來醫院做配型檢查,因爲袁興說,他父親年事已高,實在不適合冒這麼大的風險,而自己又非袁熙的親兄弟,配型概率渺茫,公司在亞洲纔剛起步,實在沒辦法幫這個忙。但是一旦找到適合的腎源,全部費用由袁興承擔。
我心一沉,只感到一種空乏深切的傷感,原來這就是有錢人家的親情嗎?
就因爲袁熙“不務正業”,整天只知道給那些不入流的雜誌拍封面,就因爲他沒有像袁興那樣與大財閥家的女兒訂了婚約,就因爲他對那個冷冰冰的家庭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貢獻,因爲這樣,一個父親,就可以不管自己親生兒子的生死了嗎?
而袁興,他大概是巴不得袁熙可以快點死掉,好名正言順地繼承袁家偌大的家業,圓了他兒時搶走一切的夢想了吧?
我不想把人性想得太壞,但如今,我看見袁熙一次又一次與死神擦肩而過,突然間就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怨懟。
更令我絕望的是,就連我也沒辦法救袁熙一命,我們的血液配型不一致。
短短兩天的時間裡,袁熙被搶救四次,院方卻遲遲找不到合適的腎源,我想了很多次,實在不想再在時間上耽誤袁熙,決定去找袁叔叔,哪怕是跪下來求他,只要他同意做一下配型,願意救救袁熙,我什麼都願意做。
下了決心後,我讓夏文靜帶我一起去找袁叔叔,纔到醫院門口,就被劉芒攔住了。
她說,不用去了,我的檢驗結果出來了,我可以救袁熙。
真的?!我幾乎就要拖着一條殘腿跳起來,劉芒,你真的可以救袁熙對不對?!
劉芒俯身抱了抱我,笑着說,真的,我願意救他。
巨大的笑容在我的臉上無遮無攔地盪漾,我的心臟因爲太過高興而劇烈地跳動着,但是很快,我的笑容慢慢收斂,激動的心情一點一點退去,我拉住劉芒的手,問她,可是,劉芒,你真的沒關係嗎?你才二十歲,救袁熙,就是要從你身體裡拿走一個腎,這會對你今後的人生有很大的影響……你真的可以……真的……劉芒捏着我的臉,氣急敗壞地說,我靠阮陶,你把我劉芒當成什麼人了?別以爲我沒讀過大學就是傻逼,輕重急緩我還是分得出的,現在我不救袁熙,不是眼睜睜地看着他死嗎!
我怔了一下,可是……劉芒突然哈哈大笑,說,騙你的,老子纔沒這麼偉大。實話跟你說了吧,我欠袁熙的,他猜得沒錯,袁旗的死,確實跟我有關係。
她抓住我的手,繼續說,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問題想要問清楚,但是阮陶,給我點時間,等我和袁熙一起從手術室裡安全地出來,到時候,我把我所有的秘密全部講給你聽。所以現在,什麼都不要問,一切都等袁熙好了再說,行嗎?
我點了點頭,伸手輕輕地撫摸了一下她的臉頰,我不問,我等你和袁熙一起從手術室裡安全地出來,到時候,你自己講給我聽。
那之後沒多久,我聽說顧延和趙小仙並沒有搭乘第二天的航班飛往美國。
夏文靜曾偷偷去他們的住處打探過,房東說他們已經退了房租押金走了,不知道去了哪裡?
袁熙手術的那一天,劉芒在進手術室前對我說,阮陶,萬一,我就是說萬一哈,萬一我要是不小心死了,你就把我的眼角膜給我媽吧,反正我要是死了也用不上,你說對吧?
把你的死字收回去!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和袁熙,你們兩個誰敢不活蹦亂跳地給我出來,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
劉芒就笑,笑得好看極了,左臉頰上一枚淺淺的酒窩若隱若現。
她說,阮陶,你兇起來還是蠻有氣場的,放心吧,我也捨不得把自己的眼角膜給出去,我肯定好好地出來。
鄭明明把臉埋進康帥的懷裡低低地哭。
夏文靜推着我的輪椅,對劉芒說,你在裡面加油啊,我回家給你做你最喜歡吃的香辣雞翅,等你出來了就能吃了。
因爲麻藥的作用,劉芒漸漸閉上眼睛,她輕輕地說,傻逼,我最喜歡吃的是紅燒雞翅。
然後,她和袁熙都被推進了手術室。
那盞紅色的指示燈耀眼地亮着,看得我揪心,我便一個人推着輪椅到了外面。
我拿出手機,看着那條來自顧延的手機短信,眼眶灼熱。
我愛你。
對不起。
暮色降臨的川城,天光之下,悲壯而寂靜的雪花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是冬天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見夏文靜在走廊盡頭喊我的名字,匆忙之間,選中了那條短信息。
刪除,確認。
就這樣,眼淚如同冰雪輕柔地覆蓋住酸漲的瞳孔,然後猙獰地滾落,我朝着那盞忽然熄滅的指示燈走去。
身後的夜幕那樣璀璨,照亮我消瘦堅硬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