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青翠,隱隱沒於雲霧之中,近處溪水潺潺,對岸是一望無際的桃花林,如雲如霞,芬芳怡人,村姑、少婦圍在溪水邊說說笑笑,洗衣摘菜,是梅園村獨有的田園畫卷。
一雙手蒙上她的眼睛,用餘光掃到他的衣襬,白衣翩翩,不染纖塵。
“偉倫,是你嗎?你說過,不會再來了?”掰開他的手回眸,神色微變,卻不是偉倫,那人丹脣外朗,柔情逸態,魅於語言,熟悉的零陵香迎面而來,“三郎,怎麼是你?”
“你以爲是誰?”
“我以爲?”他眼神是質疑的,握住他的雙手,冷冷冰冰,感慟道:“三郎,你來看我了嗎?你怎麼現在纔來看我?我有很多話想對你說,我……。”
驀然間,人不見了,握着的手也不見了,憑空消失,蕭可來回張望着,到處尋找,卻被漫天的大霧遮住了視線,前不見方向,後不見退路。
猛然驚醒,子夜深深,寢室內唯有一盞孤燈照明,窗外是稀稀瀝瀝的雨聲。
眉兒掀簾子進來,她的樣子,仍是魂不守舍,“醒了,慕容將軍一直在外面站着。”
蕭可掀開毯子,披衣下榻,出門一看,慕容天峰果然在廊檐下立着,揹着雙手似在欣賞燈下夜雨,“偉倫呢?你說過會安置他,他究竟是怎麼死的?”
慕容天峰索性把話挑明瞭說,“長孫泓就算沒中毒,你以爲他能平平安安走到瓊州嗎?”
蕭可搖頭,褚遂良的兩個兒子就是前車之鑑。
慕容天峰反問,“既然你什麼都明白,爲何總是想不通呢?”
如何能想通,貞觀十四流落長安,是偉倫收留了她,也曾對他想入非非,可他愛的另有其人。
“告訴我,誰是兇手?”
“自己想去。”慕容天峰冷冰冰頂了回來,說了半天,仍是頑固不化。
“是不是李義府?”蕭可想到了這個兇手,以他的卑鄙,絕對做的出來。
“別問我,誰讓他們家‘謀大逆’,本該死無葬身之地,現在留個全屍就算不錯了。”
說罷,慕容天峰拂袖而去,頃刻消失在雨幕之中。
雨,三天三夜不曾停下,終日陰雨霏霏。
蕭可再不想過這種閉門思過的日子,撐着傘來到立政殿,守在宮門外的高延福搖了搖頭,說是皇后不想見她。
她舉傘躊躇,舉步維艱,如何打破僵局?想生存下去,是萬萬不得得罪皇后的,還有千里、曦彥遠在嶺南,將傘一擲,轉而跪在了雨中,一瞬間被雨澆透。
高延福見她如此,趕緊入內稟告皇后,秋雨連天,不被折騰病了纔怪。
皇后正在榻上翻書,看了一眼荷花樣水漏的時辰,一語不發。
大殿一如靜謐,掉下一根細針都能聽見動靜,高延福很着急,又不敢求情,他認識蕭可二十年,關係一向不錯。
就這樣過了一個時辰,窗外雨仍未停,皇后終於不緊不慢的說了一句,“叫她進來。”
高延福如獲大赦一樣跑了出去,蕭可卻在冷雨裡淋了一個時辰,身體冷僵,意識還算清醒,像個落湯雞似的跪在立政殿,瑟瑟顫抖。
皇后將書一擲,依舊嗔怪,“本宮還以爲,你的眼睛裡只有陛下。”
大殿內暖融融的,身上的寒意在漸漸消散,可仍是冷,“下官……不敢。”
皇后追問道:“蕭尚宮,你認爲本宮會善待於你,是因爲從前感業寺的恩情嗎?”
蕭可搖頭,今時今日的皇后,怎會記得感業寺。
“算你有自知之明。”皇后再問,“既然不是爲了感業寺,那是因爲什麼?本宮爲何要遷就於你?”
“是有人託了皇后照顧我。”蕭可記起了秦楓說過的話。
“秦楓告訴你的?”皇后似是緊張起來,“他還說了什麼?”
“那人是誰?我在這裡舉目無親。”蕭可望着皇后,已經把所有認識的人,挨個捋了一遍,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人?
“不用問了,本宮不會告訴你。”皇后是摸透了她的,經此教訓,總能規矩一些,“想在這宮裡立足,不能光靠本宮,自己也該長些記性。”
“皇后,那人是誰?”蕭可仍在苦求。
“下去吧!”皇后再不理她,扶着環兒回寢殿歇息去了。
高延福見她跪着不動,趕緊拽了起來,“還跪上癮了是不是,回去弄碗薑湯喝,別凍病了。”
“你告訴我,你一直在皇后身邊,一定知道。”蕭可抓着他不放,一定要弄清那人是誰。
“我怎麼知道!我根本不知道。”高延福連連搖頭,“你還是趕緊回去吧!別回頭病了,再弄一大堆藥吃,我記得你最不喜歡吃藥。”
在高延福絮絮叨叨的催促之下,蕭可終於離開立政殿,以皇后平日的作風,必不會說。一路心事重重,連傘也忘了拿,似個落湯雞一樣回到紫雲閣,把英華都嚇了一跳,眉兒趕緊準備衣服及沐浴的熱水,又燒了一大碗薑湯給她灌了下去。
蕭可自認身體很好,在另一個世界就是孤孤單單,風裡來、雨裡去的討生活,來到這裡做了王妃,舒服日子沒過天,手上、背上全是舊傷,每逢陰雨隱隱作痛,曾讓人埋在土裡都撿了一命,不就這麼過來了。
“阿孃,爲什麼下雨不拿傘?”英華雙手托腮,很不解理,他今年六歲了,各種問題很多。
“阿孃忘記了。”撫着兒子的臉龐,蕭可換作了笑顏,“年紀大了就愛忘記事情,英華以後要提醒阿孃。”
“好啊!”英華一口應承下來,即興揮着小拳頭在屋子裡亂舞,“阿孃,你看英華的功夫好不好?閻莊哥哥教我的,他今天很忙,說明天再來教我。”
蕭可搖頭而笑,兒子那稚嫩的身手還不算功夫,大兒子李千里纔是習武的材料,他有一手極爲精準的□□,人人見了望風而逃。自英華丟的那次,就認識了東宮的侍讀閻莊,閒暇便來尋他玩耍,有時也帶着太子李弘過來,不過是寫寫字,練練拳腳,玩兒一會子也就散了。
正在沉思間,忽聽有人在外頭叫着英華,推窗一看,雨也停了,一個少年自牆上露出了頭,正是閻莊,眉兒開了門他都不進,直接從牆頭上跳下來,才十二歲的年紀,是跟仁兒一樣的淘氣。有了閻莊哥哥,英華再不理母親,兩個人在院子裡一路瘋跑,又跳又叫,閻莊又拎了一把劍出來,亂揮亂砍,剛剛淋過雨的草木就遭了殃。
“閻莊哥哥,我也有劍,你等等。”英華又折返回來,伸着小手朝向母親要劍,“阿孃,把魚腸劍給我。”
“不行。”蕭可一口拒絕,三郎留下的唯一遺物,豈能讓兒子亂來。
“爲什麼?閻莊哥哥都有劍,你卻不給我。”英華小嘴一撇,自覺得委屈,嗚嗚哭了起來。
“不行就是不行,出去玩兒吧!閻莊哥哥還在院子裡呢!”好話說了半天,兒子仍是又哭又鬧,立時拍案而起,“還不出去,沒捱過打是不是。”
英華嚇了一跳,從沒見過母親發怒,自覺委屈的很,哭着跑了出去,一頭扎進乳母懷裡。謝氏正在屋檐下頭做鞋子,本來兩個孩子玩得好好的,後來英華去要東西,結果哭着跑了出來,這可是她的心頭肉,任誰也不能欺負。
撂下針線框,着蕭可的屋子嚷道:“指不定在哪裡吃了虧,卻回來拿孩子撒氣,英華是上輩子欠了你,才攤上你這樣的母親,不明不白不說,還見天受你的氣,你打他呀?怎麼不打?我非跟你拼了這條老命不可。”
閻莊一看勢頭不好,便把自己的劍讓給了英華,可惜他人小拿不動,又站在窗戶外勸起了蕭可,“尚宮別生氣了,英華太小,你會嚇壞了他!乳母也少說兩句,英華到底是尚宮之子,哪有護着孩子責罵母親的。”
經閻莊一勸,紫雲閣終於安靜下來,蕭可亦覺得這孩子不錯,閻立德之子,現在東宮充任侍讀,其姐閻婉正是魏王妃。“你姐姐還好嗎?”少說也有十幾年沒有見過了,以前爲妯娌,常在一處聊天。
閻莊的神色爲之一變,“還好,就是日子清苦了些。”
自李泰死後,日子清貧是一定的,又在千里之外的鄖鄉,閻家縱使想幫襯,怕也是鞭長莫及,這就是失敗者的命運,當年的魏王是何等風光。
倚窗而望,英華與閻莊又歡樂了起來,你追我逐,完全忘記了剛纔的不快,撫着手上的劍,思緒紛亂如麻。該怎麼辦?千里跟曦彥不能留在那裡?嬋娟都長大了,也不能留在那裡?所有的難處,都在一個人的手上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