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去狐王府,青遙是駕輕就熟。
離汐就在自己懷中,頭枕着自己胸膛,面如金紙,若不是起伏的胸膛和若有似無的鼻息,幾乎讓人產生她已經死了的錯覺。
聽說,逃不過天界的妖,連魂魄也不留於世。
若他晚去一點,是不是就再也見不着她了?
陌生的是情愫,但懷中有人的溫馨感覺卻十分熟悉。兩種相悖的感覺在左邊第三和第四根肋骨下拔河,青遙開始明白離汐和嘯風等人的用心了。
即便是知曉彼此的關係,但也只是身體上的熟稔,卻不帶一星半點的熱切感覺。就像是明明知道前方是驚世美景,可始終隔着一層厚重的霧,看不清,摸不着,越發的心癢難耐,但束手無策。
離汐……
我好想記起你……
披散在手臂上的髮絲在陽光下閃着微光,乍看是黑亮,細看才知道是幽深的藍,和自己的衣服意外地相配。
可狐族並沒有這種毛色,若是讓外人看到,一定以爲她練了什麼旁門左道。所以,她用斗篷隔絕了他們的視線,似乎,把她的心也一道隔開了。
狐王重傷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在滄羽的帶領下,青遙抱着離汐無聲無息地潛入狐王的閨房,而嘯風則是去通知離汐的貼身侍女輕舞。
離汐的房間和她慣有的衣着一樣,可見的裝飾都是如雪一般的白。竹製的桌上鋪着白色的毛皮,不少卷宗之類的東西整齊地堆疊在一處,筆硯上還有餘墨未乾,散發着淡淡墨香。
那是少見的靈犀青墨,若不是寫在紙張上是很難乾的。由於靈犀木十分珍貴,連天界都是少有,可見她這個下界的狐王到底過得有多奢侈。
一個檀香木雕屏風刻畫着高山流水閒雲野鶴,將外室隔開,裡面只有一扇窗,還有一張貴妃軟榻。不愧是貪圖享逸的狐,閒暇時絕不虧待自己。
滄羽推開內室的門,青遙沒有絲毫遲疑,將離汐抱到牀上。
偌大的牀上,離汐的身子顯得分外嬌小。適才吐出的血染紅了身上的白,映着皺着眉頭的芙蓉面,脆弱得惹人憐惜。
覺得自己要是再不挪開視線就會深深陷進去,青遙別過臉,卻被牀頭的一樣東西吸引住。
紅色的綢布,紅色的細繩,紅色的小球。
是凡人許願的東西,他在姻緣樹上看過,只是眼前的這個顯然有些歷史,上面的顏色深淺不一,有褪色的淡紅,也有像是血色凝固之後的暗紅,還有被火焚過的痕跡。
鬼使神差的,他伸手將它取來,在滄羽來不及制止之前一手打開。
“永世不離”四個字蒼勁有力,下面還有兩行字,和那四個字一模一樣的字跡寫着“青遙”,旁邊那一行則是娟秀的“離汐”。兩種字體,一種是他用了幾千年,一種是剛看完幾千條紅綢,都是無比熟悉。
這紅綢,是出自他本人之手。
可無論寫的時候是有多情深雋永,現在卻只能憑着那一筆一劃格外認真的筆畫肯定那種感覺。就像是一個旁觀者,無論說書人說得有多惟妙惟肖精彩絕倫,那種情緒就是傳達不到。
如那霧中花水中月,虛無得連自己都覺得只是一時幻覺。
可看到離汐奄奄一息時的心如刀割,以及恨不得代她受劫的心急如焚,那份情是那麼的貼近,彷彿在心中熨帖了許久,觸手可及。
只是,雖在咫尺,卻似天涯。
“之所以不讓你出手,是因爲她的身體就像是穿了一個洞,任何帶着仙氣的東西都留不住,之前我和嘯風把你之前給我們的仙丹靈藥餵給她,差點要了她的命。”滄羽很少說這麼長的話,但一開口便停不住。
“我們發現她的時候她比現在傷得還中,她拼着最後的意識讓我們帶她回靈狐峰,元氣還沒恢復就去了趟人間。一直以來都不肯告訴我們當年你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是告訴我們,你會忘記她。”他頓了頓,望着青遙手中的紅綢,上面的字刺痛着他的眼。
“她原本的性子不是這樣的,從她自人間回來後就變了。可至始至終,她都沒怨過一句,儘管她幾乎功力盡失,甚至變成現在這副模樣。我和嘯風只能守着她,可誰都清楚,再這樣下去,她遲早會毀在自己手上。終於,你來了,如她所言忘了她是誰,還說了一堆混賬話!”
如果離汐愛的是別人,她還會是那個高高在上的狐王,若她的愛能分給自己一星半點,他更不會讓她受絲毫委屈!可她卻把心全數交給一個忘了前事的男人,吝嗇分享!
深深吸了一口氣,滄羽試圖讓自己的語氣平靜下來。
“高傲的她無論多麻煩都不會主動向別人求助,一個人熬過天劫,一個人守着那棵不會有人來的姻緣樹。我們都知道她在等。可你呢?你在哪兒?在你天界的逸宸宮!青遙,你知道嗎,我寧願你醒來後沒有來見她,起碼她不會燃起希望後再一次失望!”起碼,他能靜靜地守着她……
青遙死死抓住手中的紅綢不語,心中早就泛起驚濤駭浪。
外面傳來兩人的腳步聲,嘯風和輕舞很快就出現在兩人面前。嘯風覺察出青遙和滄羽之間緊繃的氣氛,不禁皺了皺眉。輕舞畢竟是跟在離汐身邊這麼多年,雖然被主子這悽慘的模樣嚇到,但仍能利索地在牀邊的暗格翻出一個瓶子倒出一顆藥喂離汐服下。
沒過多久,離汐輕咳幾聲,慢慢睜開眼。
“怎麼……都來了?”聲音還是有氣無力,目光掃過站在跪在牀前的輕舞,站着的嘯風滄羽,還有坐在牀邊緊鎖愁眉的青遙。
原來……不是幻覺……
可當視線掃到他手上的東西時,剛泛起的血色又迅速退了下去。
“殿下,能否將它還給我?”心中的情絲糾纏讓她難以呼吸,但她仍強撐着面無表情。
握着紅綢的手又是一緊,青遙看着離汐,試圖從那故作鎮定的雙眼中看出什麼。
離汐擡眸與他對視,寬袖中的手握成拳頭。
“還?這東西,似乎並不是狐王一人獨有。”
“那又如何?請殿下歸還。”
被離汐冷冰冰的語氣激出火氣,青遙差點衝過去揪着她的衣服質問。只可惜,他不能。
“爲什麼要瞞着我?”彷彿就像是一場鬧劇,而他則是臺上唯一的小丑,還一頭熱地娛樂大衆。
“你爲什麼要知道?”見青遙的態度堅決,離汐乾脆別過頭不去看他,卻不小心扯到了身上的傷口,雪白的衣服很快就被鮮血染紅。可她只是皺了皺眉,擡手給自己止住血,毫不矯揉做作。
“爲什麼我不能知道!”他們不是相愛的嗎?“永世不離”那四個字是白寫的嗎?還是說他們說的統統都是騙人的?“你在杭州城外的那棵姻緣樹下布上結界,是不是除了你我之外誰都不能進去?你心中還有我是不是?那你爲什麼不告訴我?若我不聞不問,你是不是就打算將這件事永遠瞞下去?離汐,你回答我啊!”
“憑什麼?”櫻脣清晰地吐出三個字,無波的幽瞳此時竟泛起漣漪,“殿下問我爲什麼?那敢問殿下,憑什麼殿下想要知道我就一定要說?憑什麼殿下破了結界見着了那姻緣樹便是我離汐下的功夫?憑什麼這許願箋殿下要我就一定要給?”她轉頭看着青遙,眉目悽楚,“就算離汐再怎麼卑賤,好歹也是一族之王。況且,殿下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我離汐這千百年所受的痛苦就是活該嗎?”
深深吸了一口氣,她強壓下心中的酸楚。
“殿下,敢問我們所說的,和說書人所講的有何不同?既無不同,殿下又何必苦苦相逼?你做你的天界太子,我是我的妖界狐王,大家各不相干豈不是天下太平?”犀利的詞鋒讓離汐也吃了一驚,曾經溫柔的她,如今清冷的她,何時有過這種失態?青遙啊青遙,你當真令我越來越不像一隻狐了。
狐的奸詐狡猾也好,狐的錙銖必較也好,狐的孤高冷傲也好,在青遙面前,她離汐輸得潰不成軍。
那劍眉,那如夜空般深邃的眸,那高挺的鼻子,那輕抿着的薄脣,無一不是自己這千百年在心中細細描摹着的。她甚至知道那人的體溫溫暖得會讓她舒服低喟。有時候她會想,若自己的生命僅僅是那五百年光景那該多好,那縱然只能相知相守五百年也是一生。可是,她卻沒有這麼多的如果……
“各不相干?”
恐怕連青遙本人也沒有察覺,上揚的尾音不如剛纔的平穩,似帶着顫意。儘管忘記相愛的記憶與感覺,可當離汐決絕地說出“各不相干”時,他就像被大手毫不容情地扼住心臟,痛得似乎連呼吸都斷絕。大掌按住胸口,卻連指尖都微微發抖。
“離汐,這又是何必?”不忍看兩人的關係越來越僵,嘯風終於開了口。“他心痛你也不好受不是嗎?”
“心痛?是不是那種痛得肝腸寸斷,恨不得把心給剜出來的痛?他只是心痛一時,我卻痛了千百年,你覺得我好受嗎?”她想苦笑,臉上的表情卻更像是在哭泣,哀慼得連謹言的輕舞也忍不住開口。
“太子殿下,算輕舞求您了,請回吧。您在,只會妨礙王養傷。”輕舞的聲音很柔,但十分堅定。
也十分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