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盛州，韋達人把同沈經世見面的情況一五一十跟妻子說了， 孫奇薈憑直感，覺得這件事可靠。她見過沈經世，那是一個標準的 書生，不奸不滑，給人的印象是本事不大，人品可靠。衝着沈經世， 妻子同意達人從養鴨開始，實現他加工鴨子的心願。當晚夫妻倆就 來到城北老家，把要養鴨子缺人手、缺資金的情況跟父母說了。母 親一聽說兒子養鴨子缺人手，想到女婿下崗在家，便向兒子推薦: “達人，少惠在家沒事幹，跟你去養鴨子，他老家就在洪澤湖邊，不 少親戚都是農民，找個人代簽合同沒問題。”
達人聽到“少惠”的名字，眉頭立即皺了起來。他不喜歡汪少 惠，他這個妹夫幹事不行，玩起嘴皮沒人能比。別看他只有初中文 化，可頭腦靈活，能吹能侃，有一點本事，但人品不行，只認錢， 不認人，做事沒有道德底線。妹妹達玲當初嫁給他也是沒法，她從 小受母親嬌慣，不肯學習，小學沒畢業就不念書了，在家學裁縫， 手藝沒學到，麻將倒學得挺好。自己沒什麼本事找對象卻挑三揀四， 挑到最後歲數大了，眼看出嫁困難，人家爲她介紹在國有肉品公司 做業務員的汪少惠，一看對方條件不錯，又有本事，其他人品什麼 的也不考究，就嫁了過去。婚後，汪少惠靠關係把達玲弄到肉品廠 做臨時工，夫妻感情剛結婚時不好，經常吵吵鬧鬧。近兩年，兩個 孩子漸漸長大，可能互相適應了，吵鬧次數比以前少多了。
母親看達人滿臉不樂意的樣子，知道兒子不願意帶女婿一塊幹， 便哄兒子說：“達人啊，少惠身上是有缺點，我讓他改。你養鴨子需 要幫手，外人哪抵得上家裡人貼心！你聽說過’打虎親兄弟，上陣 父子兵'這句古話嗎？自家人比外人可靠多了。”
“媽，你說得沒錯，自家人在一起做事心齊，能幹好，可汪少惠
不行，你不知道他這個人嗎？他在肉品公司乾的醜事你沒聽說嗎？" 達人說。
李彩虹知道兒子從心裡瞧不起他的妹夫，達人所說的醜事指的 是女婿拿客戶好處費被單位開除，說下崗好聽些，是家裡人給他面 子的。他自己被開除了還不算，連累達玲也被趕回家。夫妻倆沒有 工作的兩三年時間裡，擺地攤、開飯店幹過好幾行，浮躁輕狂的汪 少惠不肯踏實做事，弄得一家人生活都成了困難，要不是父母接濟, 恐怕連飯都吃不上。
達人從心裡厭惡遊手好閒的汪少惠，不管母親怎麼說，他都不 同意帶妹夫一起養鴨子。
這時，半天未說話的父親開口了：“達人，你下海這大半年走了 一個彎路，跌倒了能自己爬起來，說明你有骨氣。養鴨子是個機遇, 你抓住了，很好。你妹妹兩口子下崗在家，兩個孩子要吃飯、上學, 你搞養殖也需要幫手，少惠的確有缺點，可你們畢竟是一家人。他 老家在鄉下，熟人多，你去大湖鎮養鴨子，人生地不熟，他可以利 用人際關係幫你。”
就在達人猶豫的時候，母親不失時機趁熱打鐵，說：“兒子，你 養鴨子錢不夠，我和你爸拿兩萬塊錢，你就和少惠一起幹吧。”李彩 虹邊說邊去拿存摺。
達人是個孝順人，父母都這麼說了，他再堅持不要妹夫也說不 過去，但這兩萬塊他不肯白拿。媽媽沒有文化，一輩子除了在鎮辦 水泥廠做過幾年臨時工，就沒有工作過，一家五口全靠父親一人的 工資養活，老兩口手頭不可能攢很多錢。“媽，爸，眼下兒子缺錢, 這兩萬塊錢我先拿着，算借的，等我賺到錢，按銀行利息連本帶息 一起還給你們。”韋達人邊說邊要打借條。
李彩虹看兒子找出紙筆要打借條，氣得一把抓起桌上的白紙, 揉了揉就扔了。“哪有父母把錢給兒女，還要兒女打借條的？”韋達 人趕緊解釋說：“媽，您和爸爸從牙縫裡省出的這兩萬塊錢我不能 要。你們從小把我一把屎一把尿養大，如今兒子早就成家立業了， 怎麼能再白要你們辛辛苦苦攢下的這些養老錢？”
“借也可以，借條就甭打了，一家人打什麼借條?”母親說。
“媽，兒子要打借條，是要給自己施加壓力，把從您這兒拿的錢 當作從外人那兒借的，鞭策自己努力幹，不僅不能把本錢賠了，而 且要確保養好鴨子，賺到錢。”達人解釋說。
“不行，世上沒有這個理，利息更不用提了，你們賺到了，把兩 萬塊錢還過來就行了。”李彩虹依然堅持自己的觀點。
韋達人耐心地做母親的思想工作："媽，我提出付利息是有道理 的，如果我這兩萬塊錢從銀行貸款，銀行不可能不要利息。”說到這 裡，他還跟母親撒了一個嬌，“媽，兒子有本事替您和爸爸賺利息, 多好啊，您該多自豪啊。”
李彩虹不吃他這一套，說什麼也不讓兒子打借條，母子二人爭 執不下。最後韋忠毛下了決定：“我兒有骨氣，算借是對的。我相信, 達人能賺回來。”他支持兒子寫下借條。
韋達人工工整整地在紙上寫下：今借到韋忠毛、李彩虹人民幣 貳萬元整，利息按銀行同期貸款利率計算。
當他在借條上籤下“韋達人”三個字時，一種自豪感油然而生。 我韋達人是好樣的，不白要父母的錢。伴隨着自豪感，他心頭的責 任感也隨之升起，心裡暗暗發誓，爲了全家人能過上富裕的日子, 願吃盡天下苦，不怕將來可能到來的一切困難。他相信自己一定能 用這兩萬塊錢去賺更多的錢！
汪少惠從妻子那兒得到岳母讓自己和達人養鴨子的消息時， 十分欣喜。他知道大舅老爺是一個有本領的人，除了性子急脾氣
爆，幾乎沒其他缺點，跟他幹，一定能混出點名堂。這麼多年來, 都怨自己不紮實，吃不了苦，愛貪便宜，至今一事無成，混得比 癟三好不了多少，親戚朋友都瞧不上自己，再幹不成事，一輩子 浪蕩了不說，老婆孩子不滿意，將來兒媳婦孫子都看不上，活得 還有什麼勁？
汪少惠以前和達人並沒有矛盾，達人水平高、肚量大，心裡 瞧不起自己，臉上並沒有表現出來。正是由於忌諱這個人高馬大 的舅老爺，兩口子吵架時他從沒敢對老婆動過手，一家人表面上 還算和睦。這次養鴨子，汪少惠憋着一股勁，暗下決心，說什麼 也要同達人擰成一股繩，拼命幹，把鴨場辦好，掙到大錢，混出 個人模狗樣來。
韋達人首戰失利，此番再戰，不敢有絲毫懈怠，子舅倆齊心協 力，很快就把養鴨場前期籌備工作準備妥當。達人就是聰明，手頭 資金不夠蓋鴨棚，就讓少惠請村長幫忙，找了一處閒置的養雞場, 每年花600塊錢租了下來。改造時處處節省，只花了 2000塊錢，_次 能養兩萬只鴨子的養殖場就建成了。他又讓少惠找了一個叫許振方 的鄉下親戚，代他去南都和奇妙鴨業簽了《加養聯合體協議〉〉，所有 手續辦齊後，8000只鴨苗順利運回鴨場。
小鴨苗生長得很快。一切跡象表明，養殖場諸事遂心，如無意 外，首批成品鴨一個半月後將如期出欄。看着活蹦亂跳、嘎嘎叫個 不停的小鴨子，達人和少惠高興得不得了，鴨場籌建、開業以來所 吃的苦終於有了回報，兩人心頭洋溢的幸福和快樂，真像那天真無 邪、無憂無慮的小鴨子。達人沒想到，少惠工作時那麼盡力，充滿 熱情，不怕苦不怕累，和印象中的妹夫完全是兩個人，他暗自責備 自己以前對少惠的評價有些偏激了。雛鴨的免疫力差、怕冷，夜間 必須用爐火來保溫，爲了照顧妹夫，達人主動要求下半夜值班，汪 少惠說什麼也不同意，偏要下半夜值班。兩個人爭執不下，最後相 互妥協，一人一晚，輪流換。爲此，達人十分感動，愈加認定自己 過去冤枉了妹夫。
就在小鴨子很快度過育雛期，再有兩天就要轉到大棚進入常溫 飼養時，一場大禍降臨了。由於汪少惠第一天晚上多喝了幾杯，大 意睡着了，後半夜沒有給爐子加煤，爐火滅了。恰巧那夜降溫，可 憐養了近十天已達三、四兩重的8000只小鴨子大半被凍死，沒凍死 的也因擠在一塊取暖，大多數活活擠死了。
那天早晨，汪少惠驚慌失措地跑來喊韋達人快去育雛房。達人 感到大事不好，進了育雛房，眼前的場景讓他驚呆了：往日活蹦亂 跳的小鴨子不動了，像歌聲一樣稚嫩悅耳的叫聲聽不見了，8000只 鴨子幾乎全部死光。達人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暗，險些摔倒在地！妹 夫嗚嗚的哭聲，哭泣中夾雜着的自責聲，還有手掌拳頭拍打自己臉 部、頭部的聲音，在達人耳旁響着。達人努力讓自己站住，不要倒 下，擡頭看到妹夫那張被淚水和痛苦扭曲的臉，子舅倆忍不住抱在 一塊，如同失去雙親那樣悲痛欲絕，慟哭不止！
洪澤湖東北岸一個小小的養殖場，20世紀90年代初隆冬的一個 早晨，兩個成年男人的痛哭迴響在空曠的鴨場上空，在湖面上飄蕩, 無人聽見，也無人理會，只有那倖存的幾百只小鴨子聽到兩個大男 人的哭泣！
子舅倆經受這一擊幾乎都要病倒，先是汪少惠勸達人不要傷心, 要達人堅強。達人情緒略微好轉，又反過來勸妹夫不要難過，更不 要自責。子舅倆互相安慰，彼此勉勵，就像倖存下來的小鴨子抱團 取暖那樣。
韋忠毛老夫妻倆聽女兒達玲說8000只小鴨苗養了不到十天幾乎 全都凍死了，不顧年老體弱，顫顫巍巍乘車趕到鴨場。母親李彩虹
一下車就咋呼起來："不養了，不養了！包什麼技術，全是騙人的。“ 言語中充滿對奇妙鴨業公司的不信任。
韋父很冷靜，問兒子："達人，是什麼原因造成鴨苗大量死亡 的？ ”達人如實對父親說：“爸，人家奇妙鴨業的技術員沒有錯，責 任在我們自己。養鴨子最難的是育雛，十天內的小鴨苗也不能受凍, 必須在30度左右的恆溫中才能存活。春秋兩季外面的溫度高，育雛 房稍微有些熱度就行了。冬天不行，育雛房必須用爐火加熱才行。” 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看了看妹夫。少惠羞愧地接過話頭，低着 頭說：“爸，媽，都怨我！前天晚上我值大夜班時，以爲鴨苗大了, 不會再那麼怕冷，一時大意，後半夜睡着了，忘了給爐子加煤。”他 把自己貪杯，揹着達人偷喝了半斤白酒的事瞞了起來。
韋父瞪了女婿一眼，看到他自責的痛苦樣，也心軟了，沒再批 評女婿，轉過臉問兒子：“你下一步打算怎麼辦？”達人頓了一會, 對爸爸說：“這次鴨苗死亡屬於意外，是我們自己沒按規定保持恆 溫造成的，不能說明鴨子就不能養。我算了一下，這次損失大概在 15000塊錢，如果我們就此不幹，不僅近兩萬元投入收不回，鴨子加 工的路就會從此斷掉。我不死心，還要養下去。”
父親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說：“我支持，幹事就會有挫折，不被 挫折打倒才能成事！"
父親一句尋常的話語，一個不經意的動作，給達人很大的精神 慰藉，他激動得險些流下眼淚。
送走父親，達人買好第二天去南都的車票去找表弟。剛好，沈 經世這次不太忙，聽達人講完鴨苗死亡的經過，告訴他："育雛的核 心在保持溫度，對待小鴨子要像母親愛護自己剛生下的嬰兒那樣無 微不至。”達人聽到經世這個比喻，內心受到很大的震動。這次小鴨 死亡直接責任在少惠，可自己被順境麻痹，對妹夫太放手，對小鴨 苗缺乏如母親疼愛嬰兒那樣的愛心也是重要原因啊。
接下來兩人商量下一步的事情，達人表示還想再賒8000只鴨苗, 經世明確表態不行。每個農戶有一萬塊錢授信額度，這個規矩是自 己定的，不能破，他只能以個人名義借一萬塊現金給達人。韋達人 見沈經世對自己這麼好，感動得無以言表，顧不上說更多感謝的話, 從沈經世那兒接過一萬塊錢，打了借條，爾後又把這一萬塊錢交到 供應科，用於購買下一批鴨苗和小鴨飼料。
回鴨場的路上，想到經世對自己這麼好，達人暗下決心，回 鴨場後一定要更加盡心，不辜負經世的一片苦心，絕不能再出一 點差錯。
從南都進了第二批鴨苗，子舅倆更加盡心盡力地侍候。鴨場各 項工作從此順風順水，一批批商品鴨接二連三地出欄。他倆養的鴨 子質量特別好，毛豔肉實，幾乎一般大小，奇妙鴨業負責收成品鴨 的質檢員對達人子舅倆養的鴨子直豎大拇指。沈經世知道後很高興, 達人的鴨子養得好，沒給他臉上抹黑，證明自己當初對達人的信任 沒有錯。
達人子舅倆幹了一年零三個月，一切都按照他們設想得那樣向 前運轉：再養大半年，就可將年飼養規模擴大到20萬羽，年純利潤 可達15萬，錢攢夠了下一步就可以籌辦加工廠，達人連品牌名稱都 想好了。子舅倆構想着未來的美好前景，每天都幹勁十足。
誰都沒有想到，一場更大的災難又要降臨到他倆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