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巧

“八爺莊”防守森嚴,而且還在當晚防守得特別森嚴,自不是有了令牌,就要進便進、要出就出的。

如果要硬打進去,他們又覺費事,主要是因爲:

一、他們要打的是龍八太爺,也就是蔡京手上一大紅人,亦是橫跨武林、朝野的一大無恥之徒,可不是打他的嘍囉小卒。

二、如果從外面打起,就算打得進去,龍八也一定望風而逃之夭夭,打草驚蛇,反而趕出一羣蚊子!

三、他們自恃身份,纔不願跟龍八的手下廝纏——要打,就打頭頭;打頭頭,纔算件大事!

既要不動聲色地進入八爺莊,但又通不過重重防衛,那該如何是好呢?

“沒問題,”方恨少眉梢、眼梢、嘴梢、鼻梢,全浮現了洋洋得意,“幸好你遇着了我。”

於是他們開始易容打扮,喬裝成一個老媽子、一個小宮女:

小宮女當然是方恨少。

老媽子理所當然就是唐寶牛。

今晚八爺莊也真奇怪,非但有很多大內侍衛、禁軍高手、武林好手巡邏着,還有不少太監、宮女,來來往往,看樣子都也有兩下子。

方恨少眼尖,找了個司膳的老媽子和服侍王侯的小宮女,點倒了之後,在街角陰影后依樣畫葫蘆,把自己改頭換臉了,又跟唐寶牛裝扮。

扮了老半天,方恨少說:“得了。”

唐寶牛乍見方恨少,譁,眉帶春意目帶笑,含苞花嫩嬌,真比真的女子還美!不禁搖頭嘆道:“看來,你還是去當女人省事,難怪平時都文縐縐、娘娘腔的。”

方恨少居然還掩着紅脣兒羞笑,“好說好說,哪及你這般雄武過人。”

這句話,唐寶牛聽得頗爲合意。

方恨少雖然叫他穿上一大堆累贅的衣服,又在他臉上塗塗揩揩的,但他還是相當信任方恨少的化裝之法,主要是因爲:

方恨少本是“金字招牌”方家的小弟。

——“金字招牌”方家本來就有“三大絕活”:點穴手法、氣功以及易容術。

方氏一族的易容術已幾可媲美並且漸將取代以易容起家的“慕容世家”了。

方恨少雖然不像話,氣功沒下苦功學好,點穴手法只馬馬虎虎,易容術也不是方家子弟中最出類拔萃的(倒是他在輕功上的修爲,是方家任何高手都難以企及的。他是方家的人,但擅長的卻是“太平門”梁氏的輕身功夫。一如樑阿牛是“太平門”的人,但精通的卻是“金字招牌”方氏一門的氣功內力),但要應付這種“小場面”,已綽綽有餘了。

他們裝扮成老媽子和小宮女,跟着大隊,實行魚目混珠混了進去。

其實,八爺莊防守森嚴,饒是如此,要混進去也還真不容易。

可是唐寶牛和方恨少都僥倖能做到了。

主要是因爲一個理由:

機巧。

人生裡,有許多事,只要適逢“機巧”——機緣巧合——那就天大的困難,也比較易辦到;若是沒有,就算是輕易的事,也有天大的困難。

唐寶牛和方恨少能夠混得過去,有很多奇遇、良機、湊巧、際會,譬如裡頭正趕忙着籌點膳食,於是就急召老媽子等過去幫手,唐寶牛因而過了關;一個侍衛統領負責細查進入莊裡的人,卻因爲垂涎方恨少的美色,忙着毛手毛腳,給他過了骨;另一名把守的太監頭領,本要盤查唐寶牛,卻一見了他就嘔吐不止,唐寶牛自己也莫名其妙;還有一次明明已有一名宮女高手有點懷疑起方恨少的身份來,卻恰其時有人呼喊:

“太師父要耍球哪,還不去張羅!”

這宮女一聽,不及再細察研判,就匆匆入內打點了。

唐寶牛與方恨少一半幸運一半機巧、七成天意三成人爲的,終於潛入了八爺莊的後園去。

這兒有三件事是必須要了解的:

一、唐寶牛和方恨少終於能突破重重戍守,進入八爺莊的後園,固然是十分幸運,每遇障礙都能化險爲夷,但其中的確困難重重,步步驚心,其間也有不少趣事、險境,可是由於這不是關鍵,也不是重點,所以都略過不提。

二、正是因爲防守森嚴,簡直三步一啃,六步一崗,這固然使方恨少、唐寶牛二人覺得另有蹊蹺,故而越發要深入虎穴,探個究竟。人遇險阻多有三種反應:一是懼而退,二是疑而慮,三是奮而進——方、唐二俠顯然就是第三類人。

三、他們最後進入的是八爺莊的後園,不是後院。八爺莊很大,奇花異石,珍禽靈物,都集中在左邊後園,而囚禁要犯政敵的所在,都處於右邊的後院,囚人的地方,叫深記洞窟,這一天,曾遭王小石等人闖入過。左邊的後園,叫做尋夢園。

他們就掉進了這尋夢園。

尋夢園是什麼地方?

——尋夢園就是一個供你尋找夢的地方。

每個人心中都有他自己的尋夢園,每個人都有他們不同形式的尋夢園:只不過,這偌大的花園,幾乎所有的名花,都在這兒含蕊盛放;幾乎所有的奇石,都在這兒成了或坐或臥的擺設,幾乎所有罕見的馴獸,都在這兒穿梭嬉逐;還有這麼遼闊如茵的草坪,畔着潺潺流水,卻是誰人尋夢的地方?

——龍八?

那個俗人有這般雅興嗎?

——童貫?

這位大將軍對強佔民女的慾望遠大於看花看石看流水。

——王黼?

他當然比較喜歡看真金白銀,還有翡翠寶玉。

那麼,真正在八爺莊裡建立那麼一種奇麗雅緻的尋夢園,卻是供誰人閒逛暇賞呢?

你說呢?

——沒什麼好說的。

對唐寶牛和方恨少來說,越是防守森嚴,越是困難重重,他們越要去探個究竟。

待到了園子裡,鬧哄哄的,下午陽光熙和,黃暈暈的,迎面一照,照得兩人也有些頭昏腦漲的,只見園子內怕有二三百人,女的宮娥打扮,燕瘦環肥,玉佩金釵,美不勝收。男的有些是太監裝扮,油頭粉臉,但舉止有度;有的是禁軍戎服,虎背熊腰,精猛悍勇,卻都林立兩旁,氣勢懾人。

方恨少和唐寶牛兩人對望了一眼,心忖:

這是什麼陣仗?!

兩人愈是好奇,愈不退縮,相偕往前走去,隱約可見草坪上,有七八人,在追逐一顆藤球,看誰能將之踢入籠中,便算得勝。

唐寶牛不禁問:“……追一粒球,用得着這般勞師動衆嗎?”

方恨少忙“及時教誨”:“……嘿,這你就有所不知了,人生在世,哪個不是在場中你追我逐一粒球兒而已!”

唐寶牛苦着臉道:“……可是……幾百人整千人看幾個人追一個球,太無聊了吧?”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當然不知道,在千百年之後,居然還有幾萬人乃至幾億甚至幾十億人在同時廢寢忘食地看幾個人追一粒球的事。

“……是有點不妥……”方恨少苦思不解,只好說,“咱走近去瞧仔細點。”

可是,他們幾乎是立即地給人截住了。

截住他們的人,是有男有女的幾個人。

這幾個人,樣子都完全不一樣,有老有少、有醜有美,服飾打扮也跟一般內監、侍衛不一樣,但卻仍有一個共同之處:

刀。

他們身上都有刀。

他們身上帶着的刀,有的是藏着的,有的直如一把廢鐵,鏽蝕斑駁,有的手裡拿着,只是一把小而伶仃的刀。

單憑這一點,他們跟在場的人,已十分與衆不同。

——因爲其他的人:不管太監或侍衛,身上手上,都沒有兵器。

一把兵器都不帶。

獨這七八人可以攜帶兵器。

看他們的樣子,似有意要截停方恨少和唐寶牛查問。

方、唐二人,一時也不知如何應付。

就在這時,卻正好有人走來。

這兩人,一個亂髯滿臉,直比唐寶牛(當然不是扮成女裝的時候)還高大豪壯;另一人眯着眼笑,像一座佛,眉毛卻是開了岔的掃帚一樣,尾部火燒似地叉了開來,說話舉止,卻斯文溫和。

他們兩人正自草坪的嬉戲中走回來,略有些喘氣,似正擬要略作歇息,一見方、唐二人,那文官就隨口吩咐了句:“太師父淌了些汗,快把潤喉生津的準備停當,隨時奉用。”

唐寶牛聽得眨了眨眼,方恨少馬上就嬌聲嬌氣地答:“是——”

那武官瞧了他一眼,踏步擦身之際,居然還用手指在方恨少臀部捏了捏。

方恨少幾乎沒彈跳了起來。

只聽兩人嘻哈笑着:

“這兔爺兒怎麼生面得很,好像沒見過?”

“宮裡的美人比池裡的魚還多,哪看得完!童將軍只要喜歡,那還不簡單!”

“……也真鮮嫩的,還彈手的呢,王大人,千萬得留神不要是萬歲爺的三宮六院纔好……”

“省得了。就算是,太師父忙着玩球兒,哪有時間玩囡兒哪!她哪還飛得上天……”

兩人就這般古古怪怪地笑着過去。

方恨少聽得毛躁,正要回頭追打那高大將軍。

——他沒想到在這高貴氣派的場合,入耳的竟遠比市井黑道更淫褻猥瑣。

這回卻是唐寶牛一把拿住了他。

——原來,就因這兩人跟他們說了這幾句,那幾個執刀藏刀的人就馬上訕訕然退了回去。

這正是走向場邊的最好時機。

這時候,卻有一人發現了他們兩人,正向場中迫近。

這人橫針似的眼忽然閃出兩道寒光。

但他沒有聲張。

他已捏着亮白色倒卷的須梢,盯着兩人的一舉一動,忽然想起他喜歡嚼的花生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