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32節 小何師傅
原木鋸作方木,方木鋸作木條木板,木條木板鏨上楔子,再一根根一塊塊楔合,一件傢俱便完整起來,這只是第二步,還待上漆,蔭幹,敷上桐油的面層,纔算完工。
製造傢俱的活兒交給了歐陽師傅,這上漆的活兒,自然是歐陽師傅推薦的何水生,人稱小何師傅。
小何師傅攬下活兒,都要帶上妻子何苗,於信達不免盯了何苗細細地看:這女子,咋跟自家的梅子姐姐九分的相似呢?
一個瘦瘦小小的婦人,滿面菜色,枯黃的頭髮梳攏成髻,散散地堆在頭頂,着一身青灰色土布,生人面前,總是怯怯的,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
噫,若是胖上一些,便是又一個梅子姐。
從歐陽師傅的口裡,於信達得知,何苗這女子,本是老何師傅收養的義女,後來嫁了義兄何水生,如今已是兩個娃娃的何何氏了。
於信達早與歐陽師傅熟稔得不能再熟稔,一連的閒聊,早把歐陽的底兒套得清清楚楚。
木工漆工本是兩個不同的行業,往往木工做木活,漆工只做上漆的工藝,但因爲兩者都是在木件兒上施爲,也有一些木匠,兼做漆藝。大歐陽的父親老歐陽,便是這樣的雙料大匠,不僅一手木活兒令人叫絕,兼着漆藝也是當地無雙。
咱中國人講究個子承父業,按了常理,老歐陽這兩手絕活兒,都應傳與兒子歐陽成。嘿嘿,偏偏,老歐陽說兒子太笨,只傳了木活的技藝,漆工的技藝,則傳給了另一個得意弟子何業大,人稱“何大漆”。
這個何大漆,三十歲那年,開始發病,先是氣緊,胸悶,過不兩年,哮喘起來,再過不兩年,喘得重了,上氣不接下氣的喘,帶着咳,開始間或地咳,後來連連地咳,無休無止地咳,接了老醫到家,望聞問切一番,道:“肺癆!”
何大漆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一手的絕活兒可不能帶進棺材去。自家那個獨子何水生,雖只十歲的幼年,但自小跟在身邊,漆藝的基本活兒卻也學了個大概,唯在最最關鍵的“熬漆”這個環節,還沒授他真藝。於是,何大漆拖了病懨懨的身子,手把手地傳授,把個漆活兒的絕技都給了兒子何水生。
這樣子的撐得數年,何大漆的病癒發嚴重,不僅喘,不僅咳,而且痰中帶血了,老中醫也是莫法,丟下一句“無救”,藥方也不開了,診費也不要了。
何師傅這個“癆病”,其實通俗了講,就是肺病,在現代醫學上,有個比較嚇人的名字:肺癌,最是費錢,把個家裡不多的積蓄,都費在了診費藥石上,還欠下一屁股的債務。
好在小何師傅祖藝在身,一手漆活兒絲毫不輸其父“何大漆”,名聲在外,更有師門提攜,大歐陽得着了木工活兒,這上漆的生意總要推薦給他的,生意倒也過得去。
給傢俱上漆之前,有個預備的工序,叫作“刮灰”。
一種細細柔柔的膏粉,摻入豬血或雞血,反覆攪拌,調製成稀糊漿漿,用刮刀一點兒一點兒塗抹在傢俱表面上,待得乾硬,先用粗砂紙粗略打磨,再用細砂紙精細打磨,使得上漆的表面光滑平整。
說來簡單,卻是極費功夫的事兒。
何苗在旁幫忙,做些協助性的活計,我們這裡,稱作“打下手”。
幾個師兄師弟的,自然加入了義務的行列,或抹灰,或打磨,仍是用了三天的時間,方纔完成刮灰。
這三天,於家少爺一直陪在小何師傅的身邊,一邊看他上灰磨灰,一邊兒陪他閒聊,把個何水生的身世過往,套得清清楚楚。
近些年,小何師傅的生意卻冷淡起來,原因麼,嘿嘿,洋漆漸興,搶了土漆的風頭。
非咱中國所產,來自西洋的東西,通謂之“洋”,洋人洋教洋布洋油,這西洋之漆,便是洋漆。
這些個西洋之貨,把個中國自家的“本土”之貨,全面地壓得死死的,其中根源,老舵爺是知道一些的,於家小少爺也是知道一些的。譬如這個洋槍洋炮吧,比咱自家的弓箭長矛,確實厲害多了;再如這個洋紗洋布吧,確實比自家的土紗土布好多了,不僅物美,更是價廉,全天下的人都喜歡,你奈其何?
這個洋漆,洋人用了鐵盒子裝着,一盒了一盒子的,用大船運了來,再一盒子一盒子的,擺在鋪子裡,任何人都可買,任何人都可用:打開鐵盒子,用刷子蘸着,往闆闆上一塗一抹,晾乾,搞定,不需任何技術的,便是三歲娃娃,只要捏得穩刷刷,都上得來漆,而且,那價兒,低得沒擺。
小何師傅一邊兒擺道 ,一邊兒不住地搖頭嘆息。
於家少爺知道得多一些,尊經書院的那個洋先生,叫作威廉的,教授格致之學,曾有講授,說,咱這深地之下,不僅埋着銀呀鐵呀煤炭呀,還埋着一種液狀的東西,遇火而燃,咱中國叫做“地油”,西洋之人叫做“石油”,加以煉製,輕者上浮爲“煤油”,濁者下沉爲“瀝青”,再用了化學之法,從瀝青中煉得染色之物,便是這“洋漆”了。
威廉先生的這番講授,是否真實,於信達是沒法兒再去探究的了,因爲爺爺不同意他外出求學了。但“洋漆產自工廠”這話兒,於信達卻是相信的,要不,價格咋會那麼便宜呢?
小何師傅一邊做着活兒,一邊跟小少爺拉着閒話。
唉唉,這洋漆,用起來方便,價格也低,省人省錢,也是擺着的事實,但是,漆出的物件,能跟咱的土漆相比麼?譬如,那光澤,那柔和,那厚重……嘿嘿,洋漆,什麼玩意兒?
何苗小師孃嘟囔了小嘴,插了一句:“嗨,這西洋之漆,能跟咱的土漆比得?”
於家小少爺倒是非常的贊同:別的洋貨且不說,單論這洋漆,價廉是廉是矣,物美卻是未必。
土漆的原料產自“漆樹”,科普名兒“槭樹”,一種落葉小喬,葉分三角或五角,春發新芽,深秋變紅,頗類紅楓,用小刀小銼傷其皮,有白汁徐徐而出,遇空氣凝結成黑色小塊,其汁一年一取,唯秋最宜。
這初採的黑色軟塊卻不能直接作漆,需經熬煉。
熬煉土漆,最重火候,熬嫩了,火候未到,那土漆顏色不亮麗,而且有股子生漆味,怪刺激人的;火候過了呢,就是熬老了,那漆顏色也不亮麗,而且帶着股糊臭味;更重要的,是這火候的把握,全在師傅心中手上,說不清楚的,全憑了師傅個人的悟性。
第一鍋熬好了,放在旁邊自然冷卻,何接着熬第二鍋,不同的是,邊熬邊往鍋內倒入些許金黃色的粉末。
於信達永遠不缺好奇之心:“呃,這粉,啥東西呀?”
何長生自是極爲耐心地解釋:“先前的一鍋,是純黑之漆,這第二鍋需是偷油婆色,加入這粉,名作金粉,其實並非黃金之粉,起着調色的功用。”
哦,蟑螂,那蟲兒,多在廚間覓食,咱山民俗謂“偷油婆”,其背翅黑中帶黃,燈光照耀之下黃褐之色隱現光亮,煞是豔麗,咱山民俗稱其色爲“偷油婆色”。
待得第二鍋熬煉好了,放在旁邊自然冷卻,第一鍋已經冷下來了,正好使用。
上漆的第一件,是陪嫁蘭兒的衣櫃。
何苗一邊用小木棒在鍋裡不停地攪拌,一邊用勺子往小漆盆裡添加黑漆。
小何師傅一邊兒用刷子上漆,一邊兒解答小少爺的各種疑問。
咱中國的土漆呀,第一考究熬煉的功夫,第二麼,便是這上漆的環節,手要穩,力要勻,着漆要均,沒有個千兒八百遍的反覆練習,根本做不下來。若是功夫不到家。那漆層厚薄不一,濃淡不一,都會影響光彩的,
衣櫃上完黑漆,任其自然風晾,接着是第二鍋漆,偷油婆色,一張梳妝檯,一張小書案。
每件傢俱,都得上三遍漆。第一遍濃漆,自然風晾七八天後,第二遍淡漆,自然風晾四五天後,第三遍漆,更淡。
每天一早,何水生便帶了妻子何苗,還有兩個孩子,二十多裡的山路哩,到得碼頭邊的倉房,熬漆,上漆,上午兩鍋,下午兩鍋。
傍晚時分,何水生帶了妻子,還有兩個孩子,踩着夕陽的影子,二十多裡的山路哩,回得家去。
第三十二天上,最後一道工序:土漆表面再刷上薄薄的一層桐油。
於家從來不拖欠工費的,按天計算,當場結清。
何苗這女人,跪在了小少爺面前:“這……怎使得……我這……也計大工……”
於信達:“嗨,少爺我雖算不得見多識廣,但見識過的人,卻也不在少數,可就沒見過,竟有人嫌銀子多的。”
何苗激動起來:“哎呀哎呀,少爺呃,你這……小女子何以爲報呀?”
於家小娃娃嘻嘻笑道:“何以爲報?這還不簡單?”
不但何苗,便是小何師傅,也瞪了大眼,盯着於信達。
小娃娃:“少爺我哩,親姐姐是有四個的,卻缺個乾姐姐……”
乾姐姐?嘿,咱一介貧寒匠婦,高攀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