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喜歡草木。
燭陰閣附近簡直就是一個森林。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或許就從札羅出生之後不久開始,父親就不再理會他了,任由這個男孩子胡鬧,任由這個男孩子墮落。“不知道爲什麼,城主突然變了。變得沉默寡言,喜怒無常。而且經常自己把自己關在燭陰閣,有時候連續好幾個月不出來。”衛皓猜想,一定是叛『亂』的人對城主施了邪祟。
但札羅卻不這麼想。儘管他從來沒有在衛皓面前說出來。“應該是父親昏頭在前,纔給那些有野心的人留下了縫隙吧。或許,壽華城的易主只是因爲那些倒行逆施。”在他的記憶裡,童年的壽華城並不如現在繁華,在叛逆發生之前,全城早已一片混『亂』。那時壽華城有三霸:他父親的寵妾,他父親的寵臣,他父親的寵子——也就是他自己了。和衛皓這個喋喋不休的僕人相比,札羅更喜歡那兩個和他“齊名”的人。衛皓口中的“『奸』相”對札羅極好,總是順着他的『性』子讓他在胡鬧中過癮。當事情鬧大了,自有衛皓口中的“『奸』妃”出來斡旋。但在衛皓的記憶裡,這些無疑也是有葛闐之父——上一代城主的陰謀所致。每一次衛皓提起那個人,札羅就想起那雙曾令兒時的他戰慄的眼睛,一雙憤怒的眼睛。
“燭陰閣到底有什麼秘密呢?”札羅突然想起了那個叫江離的年輕人。這個小夥子似乎知道很多事情,“他還說他師父借了父親一件東西。如果是真的話……”
“不死果是不是吃了就不會死?你師父在哪裡得到的?”
靖歆突然很感激有莘不破,每一次,他總是替自己問出了最想問的話。但那江離卻十分可惡,只見他微微地笑着,卻不開口。驀地,靖歆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羿之斯舉起了燈,向房間裡一個空無一物的陰暗角落照去:“上人,聽夠了吧。”
燈火倏地暴長,耀得整個房間猶如白晝。
“啊——”靖歆的真身痛叫一聲,回過神來。將一口沒吐出來的血倒吞入腹,面『色』慘青,猶如殭屍。片刻,傳來門外侍者的敲門聲:“上人,您沒事吧?”
“沒事,滾——”
在這個氣氛異常的靜夜裡,連這個以修養見稱的方士也開始變得急躁。但是,這些情報彙集到葛闐那裡,他總結出來的,是一個不可知的陰謀。
札羅打量着身邊那個男人,他給人的第一感覺,似乎比老不死還低賤,但再細看時,那漠視一切的眼睛又泄漏出比葛闐更尊貴的神采;鬆弛下來的筋骨,好像比金織還要糜爛,但那常人很難察覺的呼吸波動,又流出可以媲美有莘不破的氣息。札羅還注意到他的背上,似乎有一張弓,『插』着幾隻『毛』羽盡脫的箭,箭桿早已腐朽,但札羅卻無來頭地涌現出這樣的想法:如果我面對這把弓,這支箭……這個想法竟然讓他預感到一種沒有理由的危險。
慢慢地札羅覺得或許更應該用野獸來形容他。這個男人死氣沉沉的皮囊下,應該有着一段無比活潑的過去,否則不會有這樣奇特的氣質。
“應該是一匹受傷的狼,一頭流血的小老虎。”他突然起了殺意。
呀的一聲,石雁的門開了。
“你真沒發現那個影子?”江離問。
“發現又怎麼樣?沒發現又怎麼樣?我又不怕被聽見!”
江離無語。
“對了,臺侯,令平兄哪裡去了?”
“我讓他到外城商隊去了。這幾天是多事之時,有他在商隊主持,危急之時外邊的商隊不至於羣龍無首。”
一個年輕人從石雁的房間裡退出一隻腳。門檻內一個女人的身段依稀可見。年輕人喘息着,又想進門。
“別這樣,我們的日子長着呢。”女人幽幽低語。勸了幾次以後,年輕人終於把另一隻腳也退出了門檻,離去時縮着頭,走得很急忙。
女人看着他遠去的身影,冷笑一聲,斜斜探出身子,向牆角一望:兩個男人並排坐在一起,一雙是空洞的眼,她知道,除了某個女人,這雙眼睛看不見任何東西——包括他自己;另一雙卻鋒利得像刀,彷彿能刺透任何屏障——在他面前,石雁覺得自己彷彿完全赤『裸』。她喜歡這種感覺。
那男人笑了笑,站起身走過來,任由石雁偎依在胸口,舉步進房。
門重新闔上。另一個牆角,『露』出一角緞帶,那緞帶系在一個女人柔軟的腰肢上。石雁的事情她沒有興趣,似乎只要剛纔札羅那舉起的手不落下,她就不打算出來了。
打發了靖歆以後,有莘不破繼續追問不死果的來歷。
“提起這東西,我師父總是語焉不詳,有時候還會走神,似乎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些事情。其實,那只是一顆還沒有長熟的不死果。”
“還沒有長熟?”
“對。所以它的效用並不像傳說中的那樣——看看老不死的樣子就知道了。”
“你是說不死果讓老不死吃了?”
“應該是。當年燭陰閣發生什麼事情我不知道,但或許就在混『亂』之中,老不死誤吃了那顆不死果。”
“所以他才活到現在?”
“但看他的樣子,活着也是不死不生的樣子。”江離悠悠嘆了一口氣,“一個永遠衰老的人生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一顆沒法留住青春和喚回青春的不死果沒有任何價值。”
有莘不破問:“當年你師父也是因爲這個原因而沒有吃不死果?”
“你可把我師父小看了。你認爲他會像那個牛鼻子一樣,需要藉助那玩意兒來保存生命?”
“哈哈。”有莘不破說,“我失言了,你師父當然不會。”
一直沒有『插』話的羿之斯突然說:“但是燭陰閣的主人卻想是吧。”
“嗯,他也算是我師父在這個塵世裡爲數不多的朋友之一。我師父並沒有將不死果看做多大的秘密,並沒有刻意去隱瞞這件事情,四十年前一次閒談中提到以後,那位城主就產生了極大的興趣。”
羿之斯嘆了一口氣,說道:“不死,不死……何止是他,世人哪個不想?”
“於是他問你師父要了?”有莘不破問。“我師父只答應借他十年。我說過,那是一顆沒有成熟的果子,誰也不知道吃了之後會發生什麼事情。如果任由這顆果子無限期地留在人間,說不定會產生很大的禍患。”
羿之斯道:“你是說會引起爭奪?”
“是。”
“也對,如果知道這樣一個長生夢的存在,說不定連我也會動心。至於那些真正的王侯將相,英雄豪傑……唉,只怕是……”
“絕對是一場大戲!”有莘不破興沖沖地說,“可惜沒鬧起來,不然就好玩得緊了。”
羿之斯愕然。
江離斜睨了他一眼:“你是唯恐天下不『亂』。”
“沒錯。”
“其實他就算借到了不死果又有什麼用處?借來的東西不能吃,光看又沒用,借來幹嗎?話說回來,你師父和那位城主也太老實了。如果是我的話,說不定回頭就把果子吃了。”有莘不破說。
“呵呵,幸好這個世上像你這樣勇敢而又這樣不要臉的人並不多。這顆不死果,那位城主也是不敢吃,因爲他也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江離說道。
“那他是……”
“他想把不死果種出來。”
“啊——”“什麼?”兩個人幾乎跳了起來。
石雁喘息着,摟着一個男人,卻突然想起了另外一個男人。
壽華城兩大名『妓』,銀環來到的日子遠不如石雁長遠。當金織還處在她事業的巔峰時,石雁就來了。那時候她還沒破瓜,以很高的價格賣給了葛闐,但葛闐並沒有要她。他買下石雁這樣一批女孩子的目的,是要用來籠絡過往的豪傑與要人。那一年,石雁還很小,在昏暗的燈光中,她看到了一個男人。那男人不年輕了,但整個人卻充滿了英銳之氣,就像他背上的弓箭一樣。
除了最後一項實質『性』的舉措外,她的口技和手法早已被訓練得爐火純青。把她賣給葛闐的那個老鴇,手下不但養了一羣羣隨時準備賣出去的女孩,也準備了一批用來訓練這些女孩的男人——從七歲到七十歲。從這個老虔婆幕下出去的女人,沒有一個是僅僅以容貌身段見長的。她們的溫柔和手段征服了各種各樣的男人——從七歲到七十歲。
那個男人不讓石雁碰他的弓箭。不過在牀上時,他表現得很猛,這讓石雁很滿意。多年的轉賣早已讓她對太過美好的命運完全絕望,她只希望有個比較好的結局而已。她希望這個男人向葛闐要她,她願意做他的外室,或者小妾。她知道這個男人至少可以雄起十幾年,甚至二十幾年。如果她能給他生下一個兩個兒女,那她的下半生就安穩了。她的很多姐妹和前輩就是這樣的,這幾乎是她們這羣人最好的歸宿了。
那天晚上,當羿之斯第二次跨到她身上時,她這樣癡癡地想着。
但是,那個男人不但沒有向葛闐要她,而且從此以後也再沒有指名要過她。每年他都會來壽華城停駐,每年兩人都會見面。但石雁發現,在這個男人眼裡,就像根本沒她這樣一個人的存在。
而葛闐也因爲這個男人對她的冷淡而不再重視她,任她到外城去做那項人盡可夫的工作,只是偶爾才召她進堡。之後的日子裡,每當看到隔壁的金織,她就像看到自己的未來,她的絕望和怨恨就會更深一層。那個男人是她最後一個美夢的破滅,破滅得讓她心酸,讓她絕望,讓她怨恨,讓她決意報復。
四年前,她發現他的身邊多了一個年輕人。
羿令平回到了商隊,天『色』已經很晚了。一路上行走匆匆的他,並沒有注意到那微微呈現出暗紅的月『色』。
“少主,臺侯在堡中一切安好?”
“都很好,大家照常輪值就行。”
他走進他的主車“反顧”,躺下,幻想。今晚他和那個女人做得很匆忙,根本沒有發泄完他的全部慾望。他伸出了手,回憶,幻想。
“看來那個城主並沒有成功。”
“當然,不死果不是屬於這個世界的果實,要在這個世界上把不死果種出來,本來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何況只有十年的時間。”
羿之斯突然回想起他父親對他說過的那些話,腦海中構築着一個混『亂』的壽華城。“他的倒行逆施,大概也和這件事情有關吧。”
臨近長生的美夢,不死果歸還的期限一步步地『逼』近,長生的美夢也就一點點地破滅。如果當初根本不知道這件事情,他也許還能保持一種平和的心態來面對有限的生命,但是知道長生的可能『性』以後,從有希望到絕望是一種足以令人瘋狂的落差。然而他的敗亡和整個壽華城的易主,對這個世界而言,也不過是邊域上一段小小的、無足輕重的『插』曲。人的生命,竟然是如此地渺小。
“你現在就要走?”
“現在就走。”
“你才待了不到半個時辰!”
“我知道。”
“你今晚過來,就是爲了這個破碗?”
“是!”
“狗雜種!你不是人!”
“對。”
石雁絕望了。這個強盜是第二個吊起她興趣的男人。一開始,她是爲了報復而接近他。她要報復羿之斯,因此她要勾引一個在力量上能夠和他匹敵的男人。但是真正接觸以後,她開始『迷』上這個男人。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奇怪的強盜,也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悲觀的強盜。他的整個身體都磨鍊得十分粗糙,但在牀上卻異常體貼。他絕情的言語一次又一次地挑起她的怒火,但那哀傷的眼神一次又一次讓她重新充滿期待。
“滾!拿去!”
……
“幹嗎還不走?”
“這兩天會有大『亂』。無論如何,你得到堡裡去。我已經安排好了,明天一早,葛闐的客人裡面會有一個指名要你,你把要緊的東西收拾好,天一亮就進去。”
“爲什麼?喂!你,別走!”
門關上。外面是男人橐橐的腳步聲。她第一次發現自己是那麼不瞭解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