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裡看到的是翠綠,卻在心裡印上了漆黑,那失去了光的世界,永遠都是冷冰冰的,冷冰冰的笑,冷冰冰的淚,縱使有明媚的眸子,也看不到溫暖。
——摘自竺寸金的心情隨筆《道一句,心的冰冷》
初秋的一天清晨,太陽起的很早,白白的日光像一頂帽子,暖暖地頂到了我的頭上。我像往常一樣,站到了竇泌的家門口。春花嬸兒拿着簸箕從屋子裡走了出來,把秈米灑到了酒槽裡。
不知是不是因爲夏天過去了的緣故,她看起來十分地清爽,見到我衝她微笑,她抖了抖手上的水,便走了過來,難得清醒地和我打招呼。
“是寸金麼,又來看竇泌啊?”
“嗯,”我說:“她最近怎麼樣?”
“老樣子,”她把手輕輕朝閣樓上一揮:“就關在那裡頭,悶了好幾天了。”
我朝着她指給我的方向望去,小小的閣樓門窗緊閉,我看不到屋裡的天黑,一如竇泌同樣看不到屋外的天亮一樣。
“竇泌這孩子,擔子挑重嘍!這也怪我,前一秒還能正正常常地跟她說上兩句話,可誰知下一秒就····”
她的眼裡滾出清醒的淚,細得像沙粒,嘩啦啦地流了一臉。
“這不怪您,”我說:“要怪就怪命。”
“對,是命,命啊。”
她深深地嘆一口氣,像是一隻氣若游絲的蠶,幾乎要把所有的不快吐盡了。
“那個···”我猶豫地問:“我能看看她嗎?”
春花嬸兒頓了頓,萬分抱歉地說:“可是···,她可能不會見你喲。”
我再次看了看那個被悲傷裹得嚴嚴實實的小閣樓,此刻像是雲霧繚繞般地,被隔絕到了半空中。可是我能清晰地認知到,那不是一個世外桃源,而是一個看似像世外桃源的人間煉獄,我的竇泌,正在裡頭煎熬,像一粒小小的蜜豆,在水深火熱中,煎熬。如果可以的話,我多想伸手把她撈上來,哪怕付出的代價,會讓我體無完膚,我也在所不惜。
“那替我把這個交給她。”我把一把白蘭豆放進了春花嬸兒的手心裡,轉身準備離開。
“寸金,”她喊住我:“喝杯熱茶再走吧。”
“不用了吧。”
“不不不,要的,要的。”
屋外有一個高高的玻璃茶几,春花嬸兒快步地走過去,回來的時候,手上已經多了一杯茶。
“拿着,趁熱喝。”
我接過來,她轉身走回去,拿起抹布擦拭起茶几上的茶杯來。
“平時這些活兒都是您幹嗎?”
“不是,大多數時候都是娃她爹幹,她爹呀,不僅是藥劑師,還懂茶道····”她滔滔不絕地說着,彷彿在表達一個凡人對天人神一般的膜拜。
茶水有些燙,我在杯子上頭輕輕吹了一口氣,暖暖的熱流像是一股浪,朝着空氣中冰冷的溫度飄走。
“是麼,”我笑着問她:“那泌農叔在的時候你們一家三口該是很幸福的吧。”
她停下了手上的活兒,四周霎時靜靜地,連風都忘了搭話兒。我看向她,發現她背對着我,一動不動地站定,彷彿是徹底僵住了,連呼吸都剋制着聲響。
“對不起啊,我不該這麼問的。”
我料想可能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觸了她的痛處,便連忙致歉。可是她還是站在原地不動,彷彿聽不到我說話。
“春花嬸兒,你怎麼了?”
我屏氣走了過去,她如陰風颳過的怪笑把我乍然嚇了一跳。
“春花嬸兒。”我伸手拍了她一下:“你沒事兒吧?”
她扭頭看我,眼睛漫上來一層如霧氣般迷茫的渾濁。
“正負所長,天打雷劈!”
她推開我,又開始傻笑,然後像是忽然間撞客了一半,開始手舞足蹈——
“愚弄到此爲止,自動解除遙控帶操控。”
“神經兮兮的樣子,不要說話,我是正常人,我腦子沒進水。”
“趁着對講機的聲音在說話,現在採取第二套方案。”
“嗎嘎?耳朵聾,電信局的都曉得啦!”
“古文曉得,人家只是想着想着地說,講真話。”
“強詞奪理。”
她無厘頭地叫囂着一番令人聽得一頭霧水的話兒,吵鬧的聲響引來無數的街坊四鄰開窗張望。小小的十里渠瞬間變作一個劇場,而春花嬸兒就是那個譁衆取寵的笑話,雖然此刻的她對自己可笑的行徑渾然不知。“春花嬸兒,”我拉住她甩得瘋癲的手,關切道:“你這是怎麼了,別嚇我。”
她一把甩開我,隨即拿起桌上的茶杯去敲盛滿熱水的茶壺。
“小心燙手!”
我把她拉開,她踉蹌着撞了我一下,於是滾燙地開水從茶壺裡像潑墨似的潑了出來,我的手立馬在一陣刺痛中血肉模糊。
“呵呵,好玩兒,好玩兒。”
春花嬸兒歪着腦袋,把脖子上的圍巾取下來蓋到了頭上悶笑,那樣子傻極了,也看得人痛心極了。她渾渾噩噩地跳着,然後一串串笑聲像是詭異的電鈴,在流動的空氣中漾開,聽得人渾身麻麻的。我不能動了,只能看着她瘋,看着她顛,看天上一朵朵泡沫哭到了水裡,沒了影。
“阿媽!”屋子吱呀地開了,竇泌光着腳丫子從裡頭跑了出來。她很憔悴,像幾天沒睡般地蓬頭垢面,可是衝出來的速度快得像離弦的箭,飛得嗖嗖地。
“走,跟我回去!”竇泌用力地拽住掙扎着的春花嬸兒,死命地往屋裡扯。
我上前想幫幫她,誰知她很介意地衝我大吼:“別過來!”
我痛苦地望向她,她堅定而難過的看我,漾滿淚的眼瞬間落在了我被燙傷的手臂上,我忽然覺得傷口在那一瞬間促地被關切浸過,很迅疾,但也就像打了麻醉劑一般,短暫得忘了痛。
“看什麼看,你們看什麼看,都把頭給我縮回去!”
竇泌像是在菜市場砍價般地,衝着從窗口處探出頭來的人一陣謾罵,那一個個四下張望的腦袋就跟龜兒子似的,不甘心地鑽回到殼裡。窗戶在一頓雜亂無章的聲響中噼裡啪啦地關上了,竇泌把她媽推進屋後又回頭看了看我,只一眼,然後她的門嘭地一聲合上了,像是剛炸完一通鞭炮地,十里渠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我忽然間覺得自己是一個孤兒,沒有喧囂,沒有浮華,孤獨得沒人要。而竇泌的小屋在這時,卻顯得很熱鬧,但這樣的熱鬧是讓人聽得心碎的。我忽然間覺得,我面前的,已經不是一個溫馨的家,而是一個冷冰冰的囚牢,春花嬸兒瘋了,竇泌成了她的囚犯,雖然呆在同一個領域,卻活在了不同的世界,清醒,卻也清醒地糊塗着。
“啪!”霎時間,閣樓上傳來了一記狠狠的巴掌聲,我不清楚是春花嬸兒打了竇泌,還是竇泌打了春花嬸兒,但我知道,無論是誰打了誰,疼得,必定是兩個人,真真切切的,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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