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是灰色的,
巷尾那燈鬼眼一樣睜開,
我還是未曾醒過,因爲空洞不是顏色。g
像是掃帚弄髒了天的,
呼吸變得不乾淨,
我聞到回憶那雜陳的味道,
還有鉛筆一樣,落滿筆記的灰。
莫再有見過,油畫的亮,
橡皮輕輕擦過,彈起浮雲一樣的陰冷,
我也這般暗淡,
和無邊的歲月一樣,死在畫裡。
沒人記得這青春,
唯一的悼念,是下輩子來的遺忘,
時光廢墟那般荒蕪下去,也在畫裡,
得不到的從未來過,我一無所有的夕陽開始泛黃,
風也陳舊,可唯有的腳印,仍是灰。
你走了,我沒送了,
於是天也單調,菸灰一樣孤寡的色調,
日子一天天過去,花兒開得好寂寞,
我不曾在紅紅火火中度過過:
因爲思念死灰的粉末,我從未活過。
摘自竺寸草的心情隨筆
灰灰冷冷的歲月終究不是無邊的,我雖然很少看到太陽,但總算盼來了守得雲開見月明的這一天。
因爲:我想了很久,還是決定把蜜豆帶回家裡去,不管大妞樂不樂意,我知道阿爹一定會同意的。
在去十里坡的路上,我一直牽着她的手,很短的路,但是她走得很慢,就像一個趕不及的小老太太,彆扭地牽着我這個腿腳利索的大老頭子,於是步調不協調地間隔出跨越兩個影子的,很長的距離,而我的手就這麼更彆扭地僵直着,卻仍是未曾放開過她的。
“你能不能快些走?”
好幾次,我都停下來笑着看她,把十指緊扣的兩隻手像甩繩子那般,一併甩得高高的。
“瞧,”我用力地捏了捏她出汗的手心:“你離得那麼遠,你累我也累,走近一些會死啊。”
“寸草……”
她很小步很小步地挪近,拇指很不安地在我的手掌心裡動了一下。
“我能不能不去?”
她撅着小嘴兒央求,眼睛眨得跟繁星一樣暈。
“別想!”
我故作生氣地去捏她的鼻子,她嬌嗔着驚呼,叫人受不了的表情,像極了無辜的孩子。
“好啦~”
我沒法兒兇巴巴地對她,只好輕輕地颳了刮她的鼻子,算是對她任性的懲戒。
“聽我說~”
我鬆開她握得我發麻的手,把衣角扯過去,輕輕擦去如同雨淋溼那般地,的汗。
“不許任性了,”我盯着她的眼睛說:“醜媳婦兒總是要見公婆的,你逃不掉的。”
“誰規定的?”
她的眉眼又低垂了三分,彷彿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呵呵~”
我招招手,她有些不情願地走過來。
我笑着,對着她的耳朵耳語道:“當然是你老公我~”
“竺寸草!”
蜜豆睜大了眼睛瞪着我,臉上掛着又羞又氣的表情。
“可惡!”
她口是心非地說:“那我不要你了!”
“那你能要誰?”
我捏起她下巴,夠過頭去問她。
“要誰都不能要你~”她又開始任性,憤憤然地掙脫我,於是得寸進尺地跑。我苦笑着衝過去抱住她,很快地用胳膊把她倔得像驢一樣的頭掰了回來。
“晚了~”
我用力地把她拼命往後縮的手拽過來,不客氣地放在心上。
“我曉得的,”我很自信地告訴她:“你的心現在吊在這兒,所以你休想離開。”
她不否認,但眉毛線球一樣,擰巴作了一團。
我望着糾結的她,覺得就那麼一瞬間,頭頂上的烏雲都箭一樣齊刷刷地涌向她,她帶着那樣子憂心忡忡的表情,連拂過的風,都能輕易地覺察到她的不安。
“說實話好嗎,蜜豆。”
我輕輕摸了摸那和她一般不安的眉毛,嘆息地問:“你到底在憂心些什麼呢?”
“我……”
她一臉難過地看向我,斟酌得很難開口。
“是我阿爹嗎?”
我試探性地揣測,有些無奈地去寬慰她:“那你大可不必擔心呢,他還是蠻喜歡你哩。”
“不是啊,我是擔心大妞她……”
蜜豆啓齒而不安地掰着手指,把指甲掐得斷掉似的,嘎達達地不停響。
“別瞎想!”
我握緊她的手,不讓她過度地緊張。
“相信我,”我告訴她:“她總有一天會想明白的,我確信她能接受,她總會祝福我們的。”
“真的嗎?”
她不相信地問。
“當然沒假的。”
我是那麼肯定地告訴她,說得我自己都心虛。
因爲:沒人比我更瞭解,大妞是個多麼倔得孩子,就算她再怎麼變,就這一點而言,約莫是一輩子都難改的。
這是她太過堅持的缺點,也是與生俱來的缺陷,我很怕她這樣子的堅持會長久得像缺了牙的月亮那樣,吞噬掉我唯一的光。
而縱使怕,我也有我的堅持,好比此刻,蜜豆和我還是要走下去的,而不知不覺,已走了大半的路。
不遠處,門前的籬笆已經越發地近了,近得我幾乎都能清晰地數清楚那木樁上有幾粒土,而那土上,又有幾粒灰。
“快到了,”我指着那凹槽對面破舊的老牌匾囑咐蜜豆說:“待會兒看見我阿爹可不許繃着臉。”
“嗯!”
她沒好氣地瞟我一眼,但是卻很乖地點了點頭。
不知爲何的,天在這時候陰掉,雲厚厚的,像有吐不完地憂傷那般,幽幽地聚攏,然後雨也就不遲疑地落了下來,滴滴答答地飄。
“寸草~”
蜜豆不安地伸手去接飛落在空中的越下越大的雨水,有些杞人憂天地說:“我有種不祥的預感,我……”
“噓!”我適時地制止她:“快停止你的胡思亂想。”
“我沒亂想,瞧~”
她揮手指着那陰沉沉的天告訴我:“這約莫是要說明,我們在一起是天理難容的。”
雨是刀子那樣陰冷的,她這樣子沒信心的話更是像無情的刀子,疼得扎人。
“瞎講!”
我呵斥她。
“真的,”她說:“我是真的不安呢,如果走着走着,被大水沖走了怎麼辦,如果去着去着,忽然間天打雷劈怎麼辦,如果……”
我終於恐慌了,她還在憂心得喋喋不休,我只好一把拽起她,在這場不安的大雨裡擁吻。
涼涼的雨水全是灰塵的氣息,我將熱情火一樣地融化給她,只等彼此燒成灰燼。溼溼的溫度熱了起來,她不安地掙扎了一下,終於適應地安靜了下來。
“瞧吧。”
良久,我鬆開她,鼻尖緊緊地挨近她的。
“我就是要做給老天看,”我指着天叫罵:“它有本事就下天火來燒死我啊!”
“竺寸草~”
她很緊張地伸手來堵我的嘴。
我笑着,在她涼涼的指尖用力地親了一下。
“哪兒有天打雷劈喲,”我捏着她通紅的臉蛋哈哈笑:“不過再不走,被大水沖走倒是有可能的了。”她總算釋然地笑,天曉得,看着她安心,我該是多麼地窩心。
“來吧,”我脫去了和天一樣灰的,那幾乎溼噠噠的外套有些多此一舉地頂到了頭上,然後招呼她說:“進來吧。”
“你神經喏,”她後退着罵我:“溼都溼了,這樣子有什麼意思哪?”
“那哪兒叫沒意思啊~”
我厚着臉皮討好:“我就喜歡和你挨這麼近。”
“真不要臉~”
她陰着臉罵我,卻土撥鼠一樣地鑽了進來。
我瞪着她那層只繃着薄薄一層皮的臉,那巴掌大的衣服可以作證的,到底是更不要那塊兒巴掌大的臉啊?
“別看我,看路哇!”
她沒好氣地別過頭去,小胳膊輕輕環到我腰間去。
我們就維持着這種累而甜蜜的姿勢,統一着步調走完了距家不到百餘米的路。
到門前的時候,雨算是小了一些,窪陷的屋檐滴滴答答地滲着水,我把蜜豆朝乾的地方推了些,有些不放心地再次囑咐:“記得我跟你講什麼沒有?”
“記得~”
她用力地點了點頭。
“好的,”我深吸一口氣,還是不放心地說:“要學會微笑。”
“嗯。”
她很乖地點頭。
“呃,”我抓耳撓腮,仍是不太放心地囑咐她:“還有……”
她不再想聽我說了,叩門的聲響在這時候打球那般嘭嘭嘭地響起,我擰巴着一顆七上八下的心瞪她,發現她伸着舌頭,做着鬼臉,衝着我調皮地笑。
哦,好吧,或許那個最緊張的人一直是我,我的蜜豆,咳咳,總是在事到臨頭的時候,變得比男人要淡定。
可是:如果往後相處得久了,她時常這麼揪住我的小辮子,我會不會被吃定喲?
“怎麼沒人開門啊?”
一聲嘟囔由是納悶兒地響起,我收斂了思緒,發現她在這時候焦急。
呵,說什麼來着,她也有急得時候,而方纔不急,只是因爲時候未到罷了。
竺寸草,淡定,是個男人的,就得淡定。
就是裝,也得裝得比女人淡定才行。
“急什麼~”
我立在她眼前,佯裝淡定地杵着門,悠哉得很心安。
“一會兒會有人開門的,”我告訴她:“興許是你敲得太小聲,我阿爹耳背,所以沒聽到。”
她狐疑地瞪着我,然後用力地攢着拳頭,在門上狠狠打了好幾下。
又是半響,可是屋子裡還是很靜,就像是暗夜裡沉悶得無聲的鐘一樣,始終沒什麼動靜。
“會不會沒人在家啊?”
蜜豆有些沮喪地望着我,而這時候突然從屋子籬牆那頭的旮旯裡傳來了一聲撲通的響,那石頭一樣沉悶的動靜就嘶鳴着,從屋子最外頭這條緊閉的門縫裡擠出來,刺耳地迴盪。
“大妞啊~!”
接踵而至地是阿爹呼天搶地的吶喊,聲音也是在籬牆的那一頭。
我和蜜豆相顧看了一眼,於是很緊張地撞開了這最外圍,阻擋一切不妙情況的門。
從籬牆這頭到那頭需穿過一間老屋的距離,而從敞開的門看過去便幾乎一覽無餘。我們幾乎是跑着衝了過去,而到了枯井的那一頭,我們沒法兒前進,因爲那兒是終結。而說是終結,不是因爲沒有盡頭,而是因爲盡頭處,阿爹溼了,他是那麼老淚縱橫地哭泣,卻是傷心的緣故。
而大妞,該是不行了。
她面色蒼白地蜷縮在枯井的旁邊,手上的農藥瓶子鬆鬆地滾了出來,她沒有力氣握住,氣息變得微弱,而雨水嘩啦啦地衝到了瓶頸裡,農藥的氣息稀釋得淡淡的,像是要死去的她一樣,在水裡開着泡花兒。“大妞!”
我在這最後的訣別中崩潰,衝過去死死地抱起她。
“爲什麼這麼傻,”我不忍地問:“你怎麼敢真的這麼傻呢?”
“阿哥……”
她吃力地擡手,輕輕撫摸我像水滴一樣,溼得快要溶化掉的臉。
“我想成全你,”她痛苦地笑:“終於,也成全了我自己……”
我抓不住了,她的手,那冰涼的手,就花火一樣離開着,從我溼熱的手心裡滑落下去。雨水不要命地打溼了她就快要睡去的眼睛,我看不到她悄無聲息的淚,而她最後的溫度是那麼地冰涼,那曾經向日葵一樣燃燒在她手裡的太陽,該是永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