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亮在水渠的上頭,於此同時,也傾泄了我灌滿心的思念。
——摘自苗栗的心情隨筆《亮月》
“哪裡人?”
“雲南昆明。”
“姓名?”
……
警察署,一個四面都是牆,看不到太大門窗的狹小寂寞空間裡,我就坐在那一方茶末色的審訊臺上,聽着寂寞冷色調裡僵硬的調調,生澀地回答:“苗栗。”“性別?”穿清一色的警察戴着迷彩的帽子,像一個死掉的叛判官一樣,拿着灰色的筆記着我的言辭,我覺得我所說的話,將作爲呈堂證供,無論天堂還是地獄,這都是永生的污點,因爲我的雙手沾滿鮮血,一個屠夫,是不配得到上帝的眷顧,和在人世的喘息的。“變過性了~”想到這兒,我低低嘆氣,有些無奈地迴應他說:“寫男寫女,您看着記吧。”鋒利的眉宇下,是劍一樣的眸,他擡起眼睛,我看不到一絲活過的光,而我也快死了,因爲哪怕不閉上眼睛,我都能看到阿本,他在對我笑,就在空氣裡一個透明的位置,滿嘴都是殷紅的血,走路沒有聲音,我盯着他,他就那樣輕飄飄地蕩在風裡,似乎還招了招手說:我要走了。我是那麼想說聲再見,可是誰願意在作別陰陽的最後時刻去聽一個囚犯的懺悔?這該是可笑而奢侈的,與同一顆種在來世的因緣說菩提無異。“多大了?”“二十五歲。”“二十五歲?哼~”我看到警察官不輕不重地把記錄本給合上了,他臉上掛着的還是那種麻木的淡漠,我低着頭,然後我聽到他問:“殺人的動機是什麼?”“他是自衛殺人!”柳薪的眼睛上還纏着厚厚的繃帶,她還穿着病服,她很用力地拽起我,然後咬牙切齒地衝着警察吼:“聽好,我要帶他走~”“這是警局!”“我爸是警察局局長!”她當然還是帶我走了,而且我也不得不走,因爲警察局也留不得我了,我沒有可去的地方,可是我也不想停下來,除了走,就是等死,所以我能想到最後的解脫,就是在行走裡等死。可是她卻不遂我願,拉着我一言不發地走了不曉得有多遠,最終在近得可碰到天的很高的危樓上停住了腳。“你就那麼活得不耐煩麼~,公安局什麼地方,那是你該去的嗎!”她抓着頭髮,一副瘋得很煩躁的樣子。我很哀怨地望着她,不禁回憶起這些天來陪着她在加護病房呆過的時光來,天看得到,她吃很少的飯,每天的粥就那樣子晾涼在白布單上那四方方的灰木桌上,每次端東西給她,她總是很粗暴地推開我,而抓頭髮已經成爲她泄憤得最頻繁的動作,我不會忘記初見她是那種長髮飄飄的清純,而過去的時光總是回不來的,就像她早早剪短的頭髮,不時撓一撓就是青澀不再的樣子,她的成熟讓我心疼,而她一切的傷痛都是我帶去的,我深知,那些無理和傲慢,不過脆弱,好似是望不到頭地,將將一頓深藏。曾幾何時,她是一個多話的姑娘,能說很多的故事,也是那麼不吝惜地,爲着一段不朽的青春,去聆聽花開。而自打住院以後,她開始焦躁,她開始不安,她開始狂躁地坐在慘白的落地窗前,只是撓頭,卻也一言不發。很多次,我都不忍她這麼傷害自己,所以很沒有顧忌地去拉住她,也是那麼沒有顧忌地說:“我欠你一隻眼睛,對不起~”“對不起?!”而每每如此,她總是那麼陰沉地把自己裹在窗簾的背後,繃帶是那麼厚實地掛在她空了的眼眶裡,我再也看不到她的眼睛,但是我卻是很明白地聽到她說:“你能把你的一輩子賠給我麼?”我終是沉默,她也冷笑,指着門就狠狠地叫囂:“不能就滾!別他她在這兒給我放屁!”我當然不敢滾,她不會希望我走的,我若走了,我便恨死我自己的,因爲虧欠,而無法善終。風還在吹,就在這離天最近的危樓上,命也變得墜落,我抱着必死的心,最後看了她一眼:“我是該死的。”“你真那麼想死嗎?!”她白色的繃帶終是受不住凌厲地刮落,我看到了衝過來憤恨的掐住我的脖子,從這個幾乎天翻地覆的角度,我看到了她沒有了眼珠子的眼睛,是虛無一樣,拿再多彌補也填不滿的樣子。只是,我欠她的不是麼,我再沒有一輩子,如果我死了,她能從陰霾裡走出來,那我願作太陽,起碼地,還須有光,將她看不見的世界,一一點亮。“是……”我微笑着閉上了眼睛,是真的笑着念着奈何,準備好了拿自己空無得一文不值的靈魂,去祭奠那碗通往來世的孟婆湯。“哈哈哈~哈哈哈哈~……”她開始哭着含笑,那屬於她的,冰涼的淚,就這樣子打在我臉上:唯一的,右眼的溫度。“柳薪~”我輕輕撐開了那睡得幾乎不想醒來的眼皮,她卻是走遠了,風吹得更厲害了,似乎是成心地,天像從棺材裡爬出來的鬼一樣,動不動就一片要死的顏色。她就走在那種灰冷的色調裡,那步子像吞吞吐吐的雲一樣欲言又止,我豎起了泥雨一樣甦醒的耳朵,然後我聽到她頭也不回地說:“我走了,別來找我了,只想你知道,我他媽恨你!”柳薪是真的走了,我去了醫院,而病房裡那牀白色的被褥也該是被她疊好地,四四方方地緊挨着那骨頭一樣瘦巴巴的牀架子,吊瓶還是吊死鬼一樣地吊着,她該是不想要那種滴答的流逝,正如她不想要這滴答流逝裡滴答跟隨的我一樣。所以才走了,如雲,也如風,乾淨得不曾來過。牀架邊白色的小櫃上有一個保溫壺,當然是冷了的,但還有些餘熱的,是下頭壓着的那一封信,我輕輕地把信封拆開,抽出了那裡頭帶有淡淡香水味的信紙來。那是密密麻麻的,書寫得很是秀麗的字兒,就睡在紙上,伴着風吹的甦醒訴說:真的走了,你別送了,雖然我是無比地希望能在一回頭的時候看見你,看着你那比星星還要亮的眸子,能一輩子,照在我看得到你的地方,能有光,能是灰色天空的塗抹的那金色,而只要能看到,我就不再是瞎子。可是終究看不到的,就在我決心離開你的那一刻起。總記得,你從不願正眼看我,儘管我是這麼不要臉的壞姑娘,每天戴着很紅的頭花,一副賤到那麼希望你理的樣子。可是親愛的,那有什麼辦法呢,我一天想你二十四次,每隔一個小時心就激動得敲一次,我是真的病了,以至於再活過來的時候,看不到你,我是那麼怨恨地暈過去,呼吸那麼地難,我要死了,就像一條擱淺的魚,缺氧在沒有水的空海里,沒有太多安息。你該罵我太過不甘了,既然活過了,爲什麼還要長久?可是我就是這麼貪心的,自始至終我都是個不知足的孩子,幻想着能有和你的牽手,畫滿我孤獨渴望着幸福的星空。實話說,我並不溫暖,因爲有一個有權有勢的爸爸,有了一切,卻丟了世界。我總覺得上帝該是個瞎子,我那麼高貴漂亮,爲什麼活得還不如那些平凡庸俗的醜女來得精彩呢?所以我成了個天生的壞孩子,有很多的男朋友,調很多的情,每天喝很多的酒,換着不同的大奔潛伏到那些想偷腥又怕學壞的乖寶寶家中,看着家長們鄙夷而擔憂的臉色,而無比滿足地大笑,直到我遇見了你。哦,是的,你。初見時的靦腆少年,我永遠忘不了你是那麼斯文的戴着眼鏡,抱着書跑到食堂去吃飯,因爲不想和壞女孩兒打招呼,而說兩句話,就恨不得要嚇得跑的樣子。從那時我就知道,你不可能喜歡我這樣的女生的,所以我是那麼地恨,恨自己不是一個好孩子,做不了乖乖女,所以第一次的心動,就那麼沒結果地死在了無花樹上,病怏怏地風乾。可是,你怎麼就不能愛呢?你定是嫌我煩的,那我可以改的,你定是嫌我孩子氣的,那我可以每天穿着校裙,扎着高高的馬尾扮清純的,可是天偏偏捉弄地讓我看清,你最終喜歡的是男人,這種我改變不了的偏向,不是風一吹就能虛無地,但是我發誓,我真的願意爲你變成男人,就像你願意爲了那個山孩子,變成女人一樣,這是不假的,你看得到我剪很短的頭髮,穿很拉風的靴子,戴很男人的耳釘,我是那麼真心地想要徹底地賭一次,可惜變性機構的技術落後得沒法支持,呵呵,這該是多麼扯淡的遺憾。好了,不說了,話說多了,你一嫌煩了,這輩子都不會記住我了,你總說你欠我,現在互不相欠了,因爲那隻眼睛,就當是我想你正眼看我的,一次不算貴的代價吧,兩清了,所以別見了,你可能也不願意知道我會去哪兒,所以我也不會說,那麼就無言吧,就像從初識到分離,我們始終無緣無份一樣,不再有天亮,不是因爲少了眼睛,而是因爲少了你,閉上眼睛,那便是永無天日的:天黑。“”柳薪……“風也似乎無言了,我唏噓地嘆息,緊緊地把那封靠着無言訴說的信攢在了手中,恍若世界都暗了。”真的是你呀,我還以爲我老了,看花眼了呢。“虛掩的房門在這時候被推開,我擦了擦溼潤到了眼角的淚,這纔看清站在病房門外向內張望的,正是那日領竇泌出院的時候,竇泌出言衝撞了的大爺。他拎着一個藏藍色的布包,而今更爲滄桑地兩鬢,明顯更加斑白。”寸草那小子還好吧?“他走了過來,笑起來眯起的眼睛,爬滿了迎着光發亮的皺紋。”老想他了~“他說:”這小子,嘴皮子利索,他回去以後,我這孤寡的老頭子過得冷清喲~“”哦,不,我從他們寨子回來有些時日了,所以他的近況,我不是太瞭解。“”哦,是麼?“”嗯。“我有些抱歉地看着他,他的寫着失落色彩的眼裡,是微笑着的,慈父般的弧度。”這樣呀~“他問:”那你還回去嗎?“”或許吧……“我苦笑,對於一個不曉得該何去何從的人,任何的方向,都只是未知的可能。他似乎很是欣喜,把捧在懷裡的藍色包袱用力地塞給我:”那傻小子丟三落四的,說什麼這是很重要地不能讓丫頭看到的寶貝,隔我這兒了就一直忘了要回去,我也沒看,也不曉得他緊張得是啥~“他說:”你要是回去了,就把這個交給他,我也算對的起他離開時的交代了。“”好的。“我說:”能回去,我一定辦到。“作別之後,大爺佝僂着揹走了,不時傳來的咳嗽聲,是那麼年邁的聲調,彷彿沒有了寸草留在這兒的這些東西,他活得越發孤獨,同我一樣,他該是年輕過的,也同寸草一樣,他該是有故事的,只是老去時無人陪伴,這該是落寞的孤獨。”呼~……“我有些感嘆地噓氣了,邁着慢而輕的步子,坐到了長廊外空蕩的冷板凳上。風也冷颼颼地,就穿梭在這死氣的過道上,我把包袱打開,那本舊得起了毛邊的日記被風颳得攤開,我皺着眉頭把眼睛湊過去,而那上頭有幾個大而歪斜的黃字春花兒手札。
1997年,7月12日,天氣晴
今天,我跟泌農說,山裡的罌粟掉殼了,阿姐正好拉肚子,想撿一些回家熬着吃。他當時在調藥酒,沒心思理這些,便打發說:”你看着辦吧。“我早料到他不會拒絕,因爲每當做與從醫相關的事兒,他就廢寢忘食,他的眼裡都看不到我,又怎麼會關心一個小小的要求呢。只是,他這麼容易就答應了,我是該高興,還是難過呢,不敢想象,如若某天,他發現我對他撒了謊,他還會不會像今天這麼無所謂。
1997年,7月25日,天氣,陰
終於東窗事發了,就在方纔,竇泌把鴉片帶回家了,她告訴泌農,這是阿姐給的,泌農帶着我們去阿姐家鬧,吵着要燒了山上的罌粟田。我看到他憂心忡忡的樣子,真是無奈急了,可是,我該怎麼幫他呢?或許,我一直都是一個沒用的人,如果一切還能重來,我絕不會和姐夫苟且,這樣起碼,我還算對得起泌農,即使從未幫過他任何,我也能覺得心安。
1997年,7月26號,天氣,晴轉多雲
阿姐找過我了,她要我打電話給110,舉報泌農。我不答應,可她威脅我說如果不打這通電話,她就把我跟姐夫的醜事兒告訴泌農,她告訴我,找警察只是阻止泌農燒山,不會抓他。不過我還是怕,怕真打了電話會害了泌農,可又怕他知道了我的背叛會氣急得休了我,浸豬籠是沒什麼,可是我的女兒該怎麼辦呢。
1997年,7月27號,天氣,陰
我終究還是打了那通電話,可阿姐也終究騙了我。泌農沒再回來,他死了,就死在了罌粟田裡,我想跟他說對不起,可他再也聽不到了。
1997年,9月1號,天氣,晴
最近,我耳邊出現了奇怪的幻聽,好像是泌農回來了,他要我賠命給他,說他死得好怨。我每天晚上都把窗戶鎖得死死的,可是這聲音還是像幽靈般纏着我不放,難道這是報應麼。
2001年,9月15號,天氣,陰
越來越奇怪了,我今天又夢遊了,最後被一陣杯子碎裂的聲音驚醒,我以爲是竇泌碰壞了東西,豈料碰壞東西的那個人是我,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拿着筷子走到桌子前敲杯子,壞了的正是杯子,我無力地用掃把掃地上的碎片,掃得不止是碎片,還是我的糊塗,我該有的詛咒,如果這是他對我的懲罰,那我還能說什麼呢,竇春花兒,你罪有應得!
2008年,6月6號,天氣,晴
竇泌幫我包手的時候,我哭了,因爲除了哭,我不曉得我還能幹什麼,我多想像個正常地母親一樣,給孩子做飯,洗衣,只是我的病不容許我正常,我只是想起早一些來舂米,只是我不知什麼時候把米舂得沾滿血水,那是我的血,我嚇到了竇泌,也嚇到了我自己。只是這一切,在舂米的時候,我卻渾然不知。老天,我受夠了折磨,如果你覺得我活着是一種多餘,那就痛快些,把我的命拿去吧。
2008年,6月8號,天氣,多雲
我越來越健忘了,會忘了吃飯,忘了洗腳,忘了縫衣服,我這是怎麼了?
2008年,6月9號,天氣,晴
8點,記得吃藥。
9點,記得吃早飯。
10點,記得編草鞋(頂針放在閣樓木桌的抽屜裡,大葉子草放在一樓的雜物室裡。)
12點,記得吃午飯,餵雞
下午三點,記得把秈米拿到窗臺上晾晾(秈米在櫥櫃的隔板上面)。
2008年,6月10號,天氣,小雨
別忘了,竇泌是你的女兒,記得愛她。
最後的一個句號,打在了6月那個多雨天裡的,第十個時日裡,那是竇泌的阿媽瘋着死掉的前三天,原來她的病因,就是寸草遲遲不肯告知的,那個寶貝的秘密。我把日子很小心地合上了,泛黃的頁面上有豆子的淡淡甜香,我把布包多掀開了些,看到了裡頭有很多很多的紅豆,那該是旭日般鮮豔的色調,滿滿地擠滿了天一樣,藏藍的舊包袱,似乎再不見光,就是要發黴的樣子。”此物最相思吧~“我捏起一顆小小的豆子,很是觸動地問:”他對她,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情感呢?“沒人回答我,只有布包裡滿滿的紅豆望着我,無聲地:笑。半路花火,說寂寥,
年年歲歲,歲歲年年,漫夜長路,不盡悽楚,
走八方,踏盡東西海角,
陌路知己,終話別。
半路樹籬,訴悲悵,
尋尋覓覓,覓覓尋尋,無邊飛葉,不盡荒蕪,
過奈何,看盡南北天涯,
歧路紅顏,終離散。
——摘自苗栗的心情隨筆《會開花兒的樹》
再次見到竇泌的時候,已經是春天,碧波山豆苗又發芽了,整個魚子江都環繞着一片比青山還要濃郁的綠。耳邊吹來汩汩的流水聲,我從羊腸的小道繞過去,穿過了高高架在崖壁上的鐵橋,正好看到她。她纖瘦了,那被歲月漂得發白的綠蘿裳是那麼寬大地罩着她,不該是飄逸,而是說,那是有風就飄散的消失,她越發地像是不曾存在過,恍若是經歷了過多的絕望地,髮梢上悄悄蓄起的烏黑的煩惱,竟是一下子,長了那麼多。”竇泌~……“背對着我的她有些怔了,我輕聲喚她,她終是回頭了,長長的頭髮不大高地甩起,她淺淺地笑,沒太多埋怨,我看着她身後那成片渾然天成的濃綠,然後我聽到她就在那漫天遍地畫筆一樣唯美的綠裡對我說:”真不敢相信,你還是回來的。“”我很抱歉,“我說:”我不該不辭而別。“”哪兒有什麼對不起呢~,你本來就不屬於這兒,離開了,總是沒錯的。“”可我還是來了,你……該是想問我爲什麼了,對麼。“”不。“她是那麼似有似無地搖着頭,然後慢慢地往後挪了幾步,最終蹲到一塊兒矮矮的小墳堆前。”因爲有他,所以……一切的因果都不重要了,真的~不重要了……“她擡起食指,是那麼輕而小心地撫摸着那塊兒彷彿吸了無數個陰天般的灰墓碑,每一個字兒,說得都是那麼悽然的悲傷。我終是怔了,不是因爲一擡眼,就望盡的揮之不去的天,而是因爲沉睡在天下頭,那方墓碑上同天一樣,灰濛濛的名字——竺、寸、草。”這……“我顫慄着嗓子,不可置信地指着那三個彷彿已然睡了很久,故而積滿了灰的三個字兒:”怎麼會這樣?!“”噓~“她該是不想說地,只是低着頭,牽強地笑。”別那麼大聲說話。“她說:”太吵了,他該睡得不安穩了……“我終究沒能曉得發生了什麼,但我終是知道曾經歡笑在她生命裡的,那讓她又愛又恨的命是真地止了,就像冰碎了後的凍結那般,難怪風悲了,難怪愛哭的她,終於把淚流盡,而時至今日,哭不出一滴哀傷,能爲我所見。而我卻是聽到了,聽到了那個無言的名字,像捨不得她疼痛一樣地說:”乖,不哭。“”好,那……,就不說。“我把背在背上的藍色舊布包取了下來,那該是寸草留下的唯一了,而秘密埋葬與否,竇泌該是這是世上唯一的決定者。”這是寸草上次跑去昆醫附二院看你時落下的。“我把布包交付到她的手上:”想來想去,覺得給你是最適合不過的了。“她緊緊地抿着嘴脣,小心翼翼地打開了布包,那扎堆紅色豆子上,”春花手札“還是那麼泛黃的老舊,也就那麼帶着時光沉澱後的晦澀,靜靜地出現在她的眼前。”這是……“她望着我,聲音開始顫抖。我低低嘆氣,輕輕揉着她柔順的頭髮:”一個怕你受傷,他抵死也不願讓你知曉的秘密。“我說:”打開看看吧。“她用很複雜的眼神,就盯着春花兒手札那寥寥的數字兒看了良久,最終咬牙閉眼,很用力,也就那麼不遲疑地把那本舊舊的日記狠狠扔像了鑲嵌着濃綠的懸崖。”竇泌!“我想伸手去把散落漫天的日記抓住,她卻苦笑着攔住我,輕輕地搖頭。”爲什麼?“黃色的紙片像是時光一樣,從厚厚的書殼裡掉出來,日記就這麼慢慢薄掉,像是安息般地微笑,死死地沉墜到懸底。我望着那最後的飄散,皺起了眉頭:”你爲什麼不肯看看呢?“”他不想讓我看的,不是麼?“她收回了一起跌落到懸崖底的視線,望着我笑得有些釋然。我說不出話,她卻像個真正長大的孩子那樣,很懂事兒地講:”他不想讓我知道的,我這輩子,都不會揹着他去知道,我永遠記得他告訴我說,能做個傻子,該是有多麼難得的幸福。“”竇泌……,你長大了。“我拍着她氣嘟嘟得還是那麼孩子氣的劉海,有些想哭。”告訴我~“我問:”你是不是放下了很多?“”不,我恨。“她咬着牙說。我有些憂心地望着她,她忽然浮現在嘴角的弧度,揚起一絲捉弄後,難過的開心:”不過,已經恨過了。“說完,她很牽強地望着我笑,而我,也笑得很難過。”是麼~“我問:”那麼,你和村長他……“”他瘋了。“她說得很平靜。我卻是很錯愕:”什麼,你說的當真?!“”嗯……“她望着十里坡那間越發顯得荒蕪的小屋:”就在不久前,竇秋波死掉了,他承受不了這樣的打擊,所以就瘋了,我時常去看他,他總愛說胡話,就像……“說到這兒,她扭過頭來,看着我有些不明悲喜地講:”就像我阿媽活着時的那樣……“”竇泌……“我望着滿臉寫滿憂傷的她,低低嘆息:”逝者已矣,你其實沒必要……“”是啊,所以不說這些不開心的了~“她望了望天,很努力地把眼淚逼退到眼睛裡,看向我時,又是一副埋葬了憂傷的笑臉。”說說你吧~“她在笑着問我:”你和柳薪怎麼樣了呢?“”哦……她~“我又開始憂傷,不免有些哽咽地告訴她:”走了。“”走了?“她似乎很惋惜:”沒找回來嗎?“”找過了~“我苦笑:”大抵是想躲我,所以找不到了……“”嗯~“她是個太過聰明的姑娘,有些瞭解地點點頭,最終沒有問得太深。”那你呢……“望着她,我像破了的爛氣球,開始嘆氣:”以後有什麼打算呢?“”我?!“她笑着指着自己的筆尖,依舊是那麼努力地笑。她說:”看到了,臉上就寫着個山,註定是山孩子,要在山裡活一輩子的。“”這樣好嗎?“我憂心地說:”你一個孤寡的女孩子,真的方便麼?“”會不方便嗎?“她的指頭點着下巴,一副想得很費解樣子。我有些不解地望着她,最終她歪着頭,笑着問我說:”那麼,我們住在一起吧。“”不不不~“我嚇得連連擺手:”這不可以的~。“”爲什麼呢?“”因爲~因爲……“就在我不曉得該如何回答她的時候,她樂呵呵地跑過來,一頭扎進我懷裡。”竇泌~“我不曉得該把手放在哪裡好,只好不敢動地僵住,直到我聽到她說:”開個玩笑而已啦,我們還是朋友,你說對吧~“她鬆開我,伸出手來,很友好地喊我:”栗子。“哦,栗子,好就沒人這樣子叫過我了,我的竇泌,是我太過親切的丫頭,而今一切的陰霾都是那麼透明,我還有什麼還彆扭的呢?我終還是笑了的,擦了擦嚇得有些出汗的手心,輕輕握上了她的:是的。”我說:“栗子,和竇泌,是一輩子的朋友,永遠……”“走了~”她笑了,最終提起了擱在地上的籃子,和我作別,我知道,她放下了仇恨,現在爲着重生的親情,要去十里坡,送上一份熱騰騰的義務,和關懷。“竇泌~!”她笑着回過頭來,我摸着後腦勺傻笑,指着蔓延了一整個魚子江的豆芽說:“以後別太累,這些少種些。”她捂着嘴笑,隨意地掐起一株豆苗,高高地搖晃在手裡說:“這,可不是我種的。”“不是你?”我搖着頭笑,有些不解:“那還能是誰呢?”“喏~”她指了指天,不慌不忙地告訴我:“恩賜,野生的。”“再見~”說完這些,她跟我說再見了,我不知道此生,還能不能再見,只知道,那個衣帶飄飄的綠影,真的走了,就在那我來時的揚長小道上,沒再回頭。“再見了,竇泌~”我有些難過,因爲我是那麼的懼怕,這一再見,這一生,都再難相見。“呼呼……”忽然颳了很大的風,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每一寸呼吸裡,都是濃濃的豆香味:“上天的、恩賜?”我笑着,離開的時候沒有忘了抓一把豆苗悄悄塞進外衣內包,最靠近心房的那個口袋。上天的恩賜,我喜歡她告訴我的這五個字兒,因爲感激,所以活過的青春,都不該辜負。天曉得的,我始終還是那麼地堅信,那走過,或未曾走過的時光,其實都像魚子江的而今無端濃郁的豆味,濃得化不開的,我會珍惜的,因爲那是魚子江的味道,是竇泌的味道,是十里坡的味道,也是寸草,和寸金的味道,他們就像我揣在兜裡的豆苗上,那幾抹聞得心醉的綠意一樣,我不要忘了,因爲銘記,就該像奈何橋上的回眸一樣,哪怕來世,也照舊是碧波山常年蔥綠的豆田一樣——不虛,不假地,潑灑下一分,一秒,一天,一月,甚至: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