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凌雲心道:“這女子有中原血統,乃是中西混血。”
銀蝶演完,到柳茗煙上場了。她一身淡綠色的衣衫,袖子口上繡着潔白的蓮花。膚若凝脂,氣似幽蘭。細步移動,徐徐走上高臺。江南水鄉特有的女子韻味,在她身上盡都顯了出來。
她雖然不像銀蝶那般通諸國樂器,但琴棋書畫皆通。琴桌擺上,溫柔的低下頭,眼眸微微閉上。在這一刻,似乎四下的人已經沒了。這天地間只有她一人,坐在梅花樹下,芊芊玉手一按一劃,琴聲響起,柔如若水。原來她彈的曲子名《有所思》,乃是《漢饒歌十八曲》之一。在這詩歌裡,寫的是一位女子思念她的情郎,後來聽到情郎有了二心,女子便決然與他斷絕一切關係。悲涼的秋風裡,女子獨自聽着屋外鳥兒飛鳴,情緒混亂。
此時此刻,不知爲何,柳茗煙的心裡,忽地浮現了風凌雲的樣子。她與風凌雲不過在一個時辰之前相遇,卻是不知爲何,當她第一次睜開眼的那一瞬間。那男子的音容相貌,從此映在心間。她多麼的想牽着那男子的手,於茫茫雪海,凌寒而開的梅林間嬉戲玩鬧。想着想着,俏臉不由微微泛起紅霞,那種千般思念,萬般煎熬的滋味愈加濃郁。
只是這時她忽然又想到:“我一介伶人,那位公子會不會看不起我?”可她姐姐曾告訴她:“如今雖然流落風塵,做了伶人,但她卻是書香門第之後。”在她的記憶裡,她只是一個孤兒,有姐姐的滋味真是溫暖。是以,不管她姐姐說的什麼,她都相信。在她姐姐柳如眉的保護之下,她對於塵世依舊懵懵懂懂。覺得勾欄瓦肆,露於人前,也不是什麼怪事。只是偶爾聽到有人破開口大罵,她心裡纔會不舒服。不過在這時,哭得最多的卻是她的姐姐柳如眉。
“爲什麼世人要用鄙夷的眼光看伶人?”她真的不解。只是在她姐姐哭了幾次之後,她似乎有些懂了。這一刻,當她心裡有在乎的時候,她似乎更懂了。懂了又如何?她有力改變這一切麼?她可是揹負着血海深仇的呀,她配有幸福麼?
既然得不到,那就不要得到。忽然間她遙想着那男子變心的情景,心中千般刺痛,痛得窒息,她決定了,她要與那男子斷絕。“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摧燒之,噹噹風揚其灰!”
只是這般,終究是一場淒涼,一夜秋風,冷了的不僅是天氣,也是人心,從此,她的心中有的只是悵然,那是不捨得麼?她不知道,只是不知何時,兩行清淚已經打溼了面頰,一曲終究是彈完了。
場上聽曲之人,不少的人都哭了。坐在第一排上的均是屬於貴族之列,他們平時只知道玩弄風塵,不知情是何物。但聽了此曲,心中想到:“若是此生得遇這樣一位癡情女子,當不負白頭之約。”
風凌雲乃是性情中人,心道:“此女能將《有所思》彈成這般,想來心裡必是裝着一個人。只是這人也真是混蛋,有如此佳人,卻還生出二心。”
“此曲不在技巧,勝在一個情字,令這麼多人流淚感動,我看後面的都不用比了,今晚勝出的便是這茗煙姑娘。”說話的這人身着錦衣,看其樣貌,乃是一蒙古人。
“嗯,大人這評價中肯,我等也是覺得如此。”這答話的乃是韓嘉納,卻是禿魯的拜把子兄弟。其他幾人聞言,均是點頭。銀蝶在後面聽得雪雪與韓嘉納等人談論,只是冷哼一聲,便自個離開了。
風凌雲看了那先發言的人一眼,這人身體壯實,左耳上戴着一個大金環,一身蒙古貴族裝扮。裝扮如此,又坐在前面,發言時身邊的人都在附和,想來身份不低。他向身邊的人打聽,才知道此人名叫雪雪,乃是哈麻之弟。
“可不可以從這個雪雪入手?”風凌雲目光一閃,嘴角不由掀起一縷笑意,只是有幾分滄桑,又有幾分邪異。
在那第三排上,坐着一中年男子。他神色枯槁,身子消瘦,帶着一些疲憊之感。待柳茗煙彈玩曲子,便道:“臘月初一入大護國仁王寺,便由此女獻樂。”坐在這中年身旁的是一個胖子,聽到中年男子命令,便恭敬答道:“一切聽都聽主上的安排。”
中年人微微點頭,忽又問道:“此女身份背景可都查清了?”
胖子答道:“此女乃是一個孤兒,被一個勾欄中的老闆看重,帶了回去。長大以後因有幾分本事,成了杭州一絕,那勾欄的老闆也是對其十分憐愛,便重金聘了一個江湖人保護她,如今二人姐妹相稱。”
中年人聽了,笑了一聲,道:“憐愛?那是怕失了身子,掉價吧?若是如此,待臘月初一上香完畢,便把她接到宮中吧。”
胖子聞言,恭敬的答了一聲,忽又說道:“此女乃是梨園中的佼佼者,待接進宮中,主上便不會悶得慌了。”
中年人一聲輕笑,道:“禿魯進的那十六天魔舞早就看厭了,是得換換新花樣了。”
胖子道:“這纔是主上讓南北伶人之冠比比拼技藝的真正原因吧。”
中年人聞言,卻是微笑不語。
風凌雲雖是坐在後邊之上,但他的位置卻是正好能看到中年人與其身旁的胖子。那胖子風凌雲一眼便認出來了,正是當下元順帝身邊的權臣哈麻。至於他身邊的那中年人,風凌雲見哈麻對其畢恭畢敬,也是猜出了其身份。此時他不禁想到:“一國之君,也如此荒唐,看來這大元的氣數是盡了。”
柳茗煙聽到臺下雪雪等人言語,知道自己勝了,但心中卻是空落落的。雪雪眼中熾熱之色一閃,輕聲道:“好一個尤物,可惜是陛下的。”但轉瞬又想:“若是她不勝出,我不是就有機會了?”雪雪心下暗悔,但如今已成事實,卻是無可更改了。
後臺,柳如眉早已滿臉淚痕,她輕聲道:“老天爺保佑,我柳家大仇,終有得報之日。”
人煙散去,柳茗煙望着那些陌生的背影一一離去。直到整個場子都空下來,她卻是沒有找到那道她看到的身影。回到後臺,柳如眉一把將柳茗煙給抱住,哽咽道:“好妹妹!”
柳茗煙其實對於自己的身世很是模糊,是柳如眉告訴她:“二人乃是親姐妹,她家曾是西湖畔上著名的書香世家。其先祖乃是北宋時期著名的散文家,乃開寶六年進士,是古文運動者的先驅。金滅北宋之後,其子孫遷到杭州,世代定居於此,成就書香世家的名聲。元順帝繼位初期,伯顏專權,廢科舉,凡書香世家遭到滅門的不在少數,西湖畔上的柳家便是如此。時柳如眉的母親乃是武林中人,保住柳茗煙和柳如眉逃出柳家。在逃跑途中,其母見帶着兩人難以脫逃。於是便留下一個相認物件,將她送給了一戶普通農家。”
依柳如眉所言,柳茗煙小時候的父母,便成了她的養父養母。只是對於養父養母的記憶,她卻是極爲深刻。但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在柳茗煙九歲的時候,天災不斷,其養父養母均是被餓死了。她孤身一人,不知去處。說來也是巧合,杭州城內一個勾欄的老闆見她有幾分姿色,便將她帶回勾欄。她沒有被餓死,但卻是從此入了梨園。這梨園雖不是風塵煙花之地,但卻更勝。
機緣巧合,柳如眉在柳茗煙的身上找到了她母親的信物,姐妹相認。從此,柳茗煙卻是要揹負着滅門之仇的擔子。
“姐姐,你說咱們柳家的仇人真是那狗皇帝麼?我曾聽說,主張廢科舉,殺讀書人的是伯顏。後來伯顏又被狗皇帝殺了,你說他算是我們的仇人還是恩人?”柳茗煙對於自己的身世,全是自柳如眉那裡聽來。是以對於她姐姐說的柳家,其實她並沒有多少感覺,只是一直幫着她的姐姐而已。
柳如眉道:“若沒有狗皇帝的那一張聖旨,科舉又怎會被廢?我們柳家又怎會滅門?他是我們的大仇人不假。”
柳茗煙點了點頭。柳如眉又道:“十月就要到了,到時候你就藉着獻樂之名,將匕首藏在懷裡。那狗皇帝極爲好色,到時候他定會接近你,你便拔出匕首殺了他,我柳家滅門大仇便得報了。”
柳茗煙美目中閃過迷茫之色,但爲了讓姐姐高興,便點了點頭。
“姐姐,我想出去走一會兒。”柳茗煙忽然想起風凌雲曾答應過她回來伶德坊的,她雖然未有見到,但總覺得風凌雲已經來了。她不是想出去走走,只是想去找風凌雲。
柳如眉皺眉道:“如今天色已晚,出去的甚是危險,你記住,若是姐姐不在,不要獨自一人上街。”
柳茗煙一想到今日所遇,心裡沒來由一陣恐懼。可是轉瞬有想到:“若不是遇刺,便不會遇上他了。”這般想法生出,對於柳如眉所說的危險,倒是沒覺得有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