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 巡(一)
胤禛他們原以爲老爺子會直奔江浙一帶而去,不料卻是沿着西南路走,一直走到雲貴轄內。
胤禩在這裡待了三年,自然熟悉無比,事別兩載又重回故地,頗有一種物是人非的感慨,雲貴總督帶着地方官來覲見康熙,康熙卻在人羣中,獨獨問了一句,曹樂友是何人。
彼時曹樂友已經是雲南一省按察使,兩年間自從四品知府,升至正三品的臬臺,可謂平步青雲,暗地裡不知羨煞了多少人,又讓多少人眼紅,這其中自然有胤禩的提拔,但也有他自己的努力。
如今康熙單單點了他的名,胤禩有些詫異,卻見曹樂友自衆官員裡走了出來,前行兩步,撩袍跪下,行禮道:“臣曹樂友,叩見皇上。”
“你就是雲南按察使曹樂友,聽聞廉郡王在雲南三年,得你助益良多?”康熙的聲音貫來沉穩,不辨喜怒,當了四十多年帝王的他,早已能夠收發自如地控制情緒。
曹樂友應了聲是,又依着康熙的問題一一作答,流暢無礙,顯是對自己分內之事極爲熟稔,然而舉止又進退有據,不慌不亂,頗有大家風範。
這個人必然會爲老爺子所喜。胤禛暗道。
少頃,康熙臉上果然露出滿意之色。
“老八看的人果然不差,若你能一心辦差,將來指不定又是一個于成龍。”
來朝見的官員,連同隨駕的人,聽了這句話,皆都微微變色。
康熙朝有兩個于成龍,人稱大於成龍,和小於成龍,兩者都是舉世聞名的能臣幹吏,身前死後都備受皇帝信任,因而老爺子這句評價,實在是極高。
曹樂友自然不敢跟他們比,忙跪下謙遜一番,康熙擺擺手,卻是起身往另一處走去了。
胤禩特地走慢幾步,將曹樂友拉到一旁。
兩載時光,這人還是一板一眼的行事作風,看起來並沒有改變,也讓彼此沒了生疏感。
“兩年不見,燕豪可好?”
曹樂友怔怔看了他半晌,方覺有些失態,忙將視線微微垂下。
“勞八爺垂詢,燕豪尚好,八爺您呢?”
“我怎麼還聽說你至今未娶?”胤禩含笑調侃,“莫不是看中了什麼大家小姐不好開口,不若我幫你作個媒去?”
曹樂友苦笑一聲:“八爺就別取笑我了,如今……哎,這事不急。”
胤禩搖搖頭:“我倒是不急,有人比我急,方纔見完你們往回走的時候,你道我身邊那位老大人說什麼,他跟我打聽你婚娶與否,想與你結個親家。”
他指的是李光地,李光地的孫女如今十四,正好是及笄說親的年紀,見曹樂友年少有爲,自然起了心思,還託他來詢問一番。
曹樂友霎時紅了臉,吶吶說不出話。
胤禩一笑,驀地正了臉色。“我不是取笑你,你我這般交情,我才提點你一句,李家門第清貴,娶了李光地的孫女,對你有百利而無一害,你須得好好思量一番,若有心愛女子,大可娶親之後將她納了妾室,如此兩全其美。”
曹樂友臉色時紅時白,看着眼前儒雅俊秀的人,心底浮起一絲若有似無的苦澀,苦笑道:“八爺有所不知,我喜歡的這人,我一輩子,都娶不到他……”
胤禩挑眉:“曹家雖然經商,也與江寧曹家有些聯繫,再者你自己考取功名,到現在成爲一省臬臺,何等風光有爲,還有誰是你娶不上的?”
頓了頓,臉色帶上幾分訝異:“難道你喜歡的人,是宗室格格不成?”
曹樂友連忙搖首,哭笑不得:“八爺這是想到哪裡去了,我……”
話未落音,一個聲音突然插了進來。
“你們還在這裡做什麼,那頭筵席要開始了。”
曹樂友唬了一跳,噎在喉嚨口的話一滯,再也說不出來。
只見雍親王擺着一張千年不變的冷臉,正站在不遠處。
胤禩含笑將曹樂友介紹給他,胤禛有點不悅,面上卻半分不露,多看了曹樂友幾眼,淡淡道:“揚州曹家,倒與江寧曹家有幾分關係。”
曹樂友一怔,忙道:“是,說起來如今的江寧織造,曹寅曹大人,我還得稱呼一聲堂叔,只不過關係實在有些遠,平日也並無往來了。”
胤禛點點頭,沒說什麼,轉頭對胤禩道:“你的眼疾不是又有些復發的跡象麼,不要站着太久了,去找個地方坐下吧。”
胤禩一頭霧水,不明白自己的眼疾和坐不坐有什麼關係,但被他一拍一拉,也就跟着走了。
曹樂友看着二人並肩的背影逐漸遠去,又低頭站了半天,眼角餘光瞥及自己身上補服的圖案,這才低低地長嘆一聲,神情有些黯然。
“四哥方纔可是有事要與我說?”胤禩雖察覺到他的態度有些異常,卻想不出原因。
胤禛面色不變道:“老爺子設宴,沒叫我們,正好偷得浮生半日閒,你不是說要給弘旺買些小玩意兒嗎,走吧。”
胤禩不疑有他,聞言笑道:“也是,那便走吧,不然那小傢伙定然要說我言而無信了。”
說及弘旺,他臉上已是浮現出溫柔神色。
胤禛早已知道自己這個弟弟,對其他事情心思靈敏之極,惟獨情字上一竅不通,與木頭疙瘩無異,他如今不僅得防女的,還得防男的,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雲貴巡畢,一行人繞了一圈,康熙舍了鑾駕,輕裝簡行,只帶了兩名近侍,十幾名侍衛,張廷玉,加上胤禛胤禩二人,便往臺莊、清口方向而去。
衆人見老爺子上了年紀,怕路上出了差錯,不由相勸,可康熙這兩年身體好了些,精神矍鑠,加上包養得當,望之不過四十出頭,自然不肯認老,胤禛等人無奈,只得愈發小心翼翼。
一路無事,到了清口,卻突然下起滂沱大雨,雨勢甚大,一連兩天,道路泥濘一片,寸步難行,那會兒康熙等人正走在郊外野地,也無處躲避,只好避入一戶農家。
這戶農家只得三口人,老大娘王氏與她兒子兒媳,王氏的丈夫早死,一個人拉扯着孩子長大,王山只得每日進山裡獵些野獸皮毛,砍柴採藥,至附近村子裡的集市賣點小錢,王家實在太窮,本來也娶不上媳婦,前些年這裡遭災,許多人流離失所,連口飯都吃不起,王山去集市恰好見小王氏在賣身葬父,便賤價買了她回家當媳婦。
小王氏年約二十,一臉黝黑,性情卻極羞澀,見康熙一行借宿在此,也不常露面,每日只是煮了東西讓王山或王大娘送過來,自己多半躲在屋子裡。
這裡只有三間房,爲了騰出地方讓康熙他們住,王氏一家只住了一間,康熙獨佔了一件,胤禛胤禩與李光地一間,餘下的侍衛們只能在屋外搭個小草棚避雨歇息。
外面的雨一直在下,豆大的雨滴噼啪作響,下得人心裡煩悶。
樑九功站在門口屋檐下,發愁地望着灰濛濛的天。
康熙卻正在屋裡,與王氏聊天。
胤禛、胤禩站在一旁聽着。
此處已經是江南地界,康熙便問起民風吏治,王大娘雖然沒見過什麼世面,也知眼前這人看上去就像個大人物,免不了心生敬畏,卻見他如此平易近人,連借宿也給足報酬,自然愈發熱情,絮絮叨叨說了一些,末了才嘆了口氣道:“艾老爺,你們穿得這般好,在這裡也就罷了,若是真如方纔所說,還要去福建那邊,可得小心些,聽說那裡的賊特別多,而且專門挑大官和有錢人家下手。”
“什麼賊?”康熙一愣。
王山正好端着東西走進來,聞言接道:“娘,不是賊,他們是叫……叫什麼天地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