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二十八年盛夏,一列火車駛進了河南北部的上的一個小車站。停穩後,一個高大壯實的漢子就和稀落的十幾名乘客一同從一節車廂中鑽了出來。看樣子,他只不過二十來歲。他,黑着臉,一下車,便站在月臺上,把這個車站瞅了一遍。
他太熟悉這個小車站了,前年的時候,他就是在這個車站,踏上了火車,那時候,這站臺上擠滿了人,鑼鼓喧天中到處都是送行的人們,那一天,在這個站臺上,他這輩子第一次照了照片兒,那天,他的胸前帶着大紅花,像是要結婚的新郎似的。
而現在,這站臺上,空蕩蕩的,除去路局的幾名職工和稀落的幾個旅人之外,再也沒有了其它人。天上,沒有一絲雲影子。正午頭太陽,火毒火毒的灼的人心熱的慌。房子拖着牆根的影子,樹拖着影立定的影兒,風不吹樹不搖。
這三九天的正午,是能熱死人的時候。
站在這站臺上,他把揹包從肩上放下,把身上那身在北平時剛領到的軍裝脫下,只剩下一條褲衩和短背心,和身上的軍裝一樣,都是新的,都是在北平時剛領的。他那一身的肌肉擠成了疙瘩,象是塗了層油一般,被太陽一曬更是閃閃發亮。
沒有人來接他!
意識到這個現實後,他苦笑一下,取出毛巾,擦了一遍身上的汗,隨後把軍裝疊好之後,又塞到了揹包裡去。
這時,火車鳴了汽笛,火車頭突突地冒着煙汽,猛的,車頭一吼,火車便又動了,響起了咔嚓嚓的單調聲。走了,遠了,漸漸消失了……
在火車,他纔看到,在車站對面的牆皮上,還書寫着“抗戰建國,保家衛國”幾個模煳的大白字,依然還是那麼的惹人眼。
在火車,一切都靜了。只有火車留下的縷縷黑煙。
看着那遠去的火車,他想他的女人,在這一瞬間,他鼻子不禁有點發酸。
兩年前,那一年北平那邊打響了,日本鬼子一路南下,又過了幾個月,邯彰軍把日本兵打退了,再後來,他們這塊不知怎麼了,成了邯彰的地盤,再然後,又過了幾個月,他就是在這個站離開家鄉的,和家鄉的許多人一樣,作爲基幹團兵,他被徵召入伍了,後來便在這個火車站離開了家鄉。
那時,是什麼情景
那天車站裡裡外外都是歡送的人羣,還有震天的鑼鼓。他最得意的是,縣長親自把大紅花掛在他的胸前——實際上,所有有胸前的紅花都是縣長親自給他們戴的,那是用六尺的紅綢做的大紅花。
他是個結婚三天後就參了軍的。這裡有個習俗。當兵前大人都要給娃把媳婦娶進門。他的媳婦,是個水靈靈的女人,美極了。一雙大眼忽閃忽閃的,臉蛋也是紅撲撲,尤其是手,就象水蘿蔔剝了皮,白生白生的。就是那雙白手,隔着車窗死死的抓着他那雙滿是老蠶的手,然後就是一個勁的哭。
火車動了,他的女人還是抓着他的手,好不容易纔被人拉了下來,可她還是追着火車,再後來,女人追不上了,就坐在站臺上哭。
直到火車到了邯鄲,他的腦子裡還一直在想着,她是不是還在哭
他爹,王老大就不是那樣了。他爹是個艄公,在黃河上行了半輩子的船。到最後只對他說了一句話。
“娃,不要給大丟臉!不要丟咱老王家的人!”
一句簡單的叮囑,可就早這句叮囑,讓他現在想起來,都覺得臉上火辣辣的。
如今這樣回來,算不算給爹丟了臉呢
爹一輩子,就好個面子,雖說只是個艄公,可人活着卻要強的很,他不知道,現在自己這樣,算不算丟人。
想到這,他的心裡便是酸溜溜的。是羞愧還是……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此刻,他心裡只有一個感覺:不敢見人,更不敢見熟人。
去年大反攻,他跟着部隊一起越過黃河,那一仗打的過癮,打的順手,在進入的時候,他親手打死了的五六個鬼子——一個人端掉了日軍的重機槍陣地,戰役還沒結束,連長就告訴他,連裡已經把他的名字上報了,很快,他就能拿到三級忠勇勳章,可沒等他拿到勳章,他們營穿插敵後,遭遇的日軍主力,那一仗打得可是血流成河,死了好多人,打着打着,在一聲巨烈爆炸聲後,他就什麼都不曉得了。
當他再一次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成了日本鬼子的俘虜,後來他和其他被俘的弟兄被押到了青島,再後來又從青島乘船去了東北,再然後,他便在東北俘虜營裡過了九個月,在那裡頭,受了不少罪。他犟,自然吃了不少苦頭。可是,他從來就沒向日本鬼子彎過腰。
三個月前,中日在山海關交換戰俘。他回來了,過去的幾個月,他一直都在北平的陸軍醫院裡治療舊傷,中間部隊也派人審問過他,問的更多的卻是在戰俘營中發生的事情,再到後來,來了一名軍官,問他是想繼續服役,還是提前退役,按照服役期,他還差一年多才能退役,可因爲他的遭遇,只要他願意,便可以提前退役。
他選擇了退役,那會他腦子裡想着的只是想回家,軍隊待他相當厚道,不單補發給了他被俘期間的軍餉——足足三百多塊,而且還發了兩百元的退役金,甚至還告訴他,那枚三級忠勇勳章已經由他的家人代領了。
部隊越是這樣,他越是覺得的臉紅,整個人都燥得慌!
只要一想到自己竟然當了俘虜,他的腦海中就浮現出和鬼子同歸於盡的戰友,臉便更紅了,直到離開了軍營,他才覺得好過一些。
此時,站在家鄉的火車站上,他的心裡空落落的,酸酸的,羞愧之意再一次涌上心頭……要是見到爹,爹會不會?
“請問,您是王帆揚嗎?”
被人這麼一問,王帆揚纔回過神來,他一看,面前不知什麼時候來了名少校,問他話的則是名上等兵。
“回長官,是,是我,……”
本能的王帆揚連忙立正,剛想要敬禮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不再是軍人了!就在他顯得有些尷尬的的時候,卻看到那名少校走到他的面前,
“你好,我是本縣團管區主任孫慶軒!”
衝着面前的這個剛剛退役返回的一等兵,滿頭是汗的孫慶軒行了一個軍禮。
“歡迎你退役返鄉,榮歸鄉里,這一路上辛苦了!”
然後又不無抱歉的說道。
“真對不住,來的時候,半路上車拋錨了,耽誤了一些時間,讓你久等了,小樑,你快幫王同志拎着行李!咱們送他回家!”
什麼?
在王帆揚的驚訝中,那個上等兵幫他提着行李,團管區主任則陪着他,熱情的請他上車。
再然後發生了什麼?
在鄉公所的大門外,擠滿了人,鄉長、社長和附近七裡八里的鄉親都來了,在他的惶恐中,那位孫主任親自把軍功章別在他的胸前,又表彰了他的勇敢,當然也提到了他被俘的事情,那時他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接下來孫主任說什麼,他沒聽清楚,只記得最後孫主任告訴他——“國家感激你、國民感謝你,國家和國民從來沒有忘記你,你受苦了,現在你回家了……”
回家了……
“他爹,吃飯了!”
媳婦的喊聲,讓王帆揚從對往昔的回憶中回過神來,他看着牀上睡着的奶娃,臉上露出一絲笑色,他媳婦一直在等着他,那怕就是他被列爲失蹤之後,那會多虧了政府,每個月政府都會發給她7塊5毛錢的生活費,社裡還組織人幫家裡種着地,總之,無論是爹還是媳婦,那會都沒遭一點罪。
出了屋,王帆揚看到媳婦,她的肚子已經顯了懷,這會正忙着擺着碗筷。
“他爹,趕緊吃飯吧!”
看着當家的出了屋,女人連忙說道。
“嗯!”
坐到桌邊,正要動筷子的時候,敞開的大門外卻傳來了腳踏車清脆有鈴聲,是郵遞員。“王帆揚,掛號信!”
“掛號信?”
誰會寄掛號信?除去偶爾戰友們寄來的信,王帆揚不知會有誰給自己寄掛號信,忙放下筷子,到門口簽收掛號信後,看着信封上的蓋着的“軍郵免資”的印章,他整個人不由一愣,回到桌邊撕開信封,在敞開信的瞬間,他整個人都愣住了。
“他爹是誰寄來的信?”
女人的話,讓王帆揚回過神來,他將手中的信遞給女人。
“徵召通知書……”
雖說只讀過掃盲班,但女人還是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女人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她清楚的記得,那一年自己是咋過來的。
“他爹……”
女人那雙呆仁眼中含着淚,擡頭看着女人,半晌沒說話的王帆揚臉上卻擠出了一些笑容。
“芬,以後家裡就靠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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