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匝路亭亭豔,非時嫋嫋香。
素娥惟與月,青女不饒霜。"
一首詩方在心裡默唸了一半,卻聽背後一個聲音低低喚道:沈姐姐。
立在梅樹下的女子回過頭來,見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宮女低垂着頭,立在她面前,正是和她同屋而住的蕊珠。於是問道:“你怎麼跑出來到這裡來了,前面的壽宴可是撤了?”
“嗯,已經撤了有一會子了,皇上和皇后娘娘還有其他的幾位娘娘也都起駕回宮了,我才得了個空,過來看看姐姐。”頓了一頓,又道:“沈姐姐,都是我不好,害你在這雪地裡罰站半天。方纔若不是你出來替我承擔了過錯,我恐怕,恐怕……”說到這裡,想起當時的情景,不禁十分後怕,語音裡已帶上哭腔。
姓沈的宮女輕輕挽着她手,溫言道:“好了,不是都過去了嗎。”
“幸好貴妃娘娘只是罰你在外面站上一個時辰,要是,要是貴妃娘娘一怒之下,……”這小宮女想起宮中那些嚴厲的處置,禁不住打個寒顫,淚水簌簌而下。
“今兒是二皇子的壽辰,又是上元佳節,這麼喜慶的日子,當着皇上和皇后娘娘的面兒,貴妃娘娘是不會重重責罰我們這些下人的。”
“可是,總歸是我不好,連累你大雪天的站在外面受凍。”
沈姓宮女見她一味自責難過,便笑道:“在這外面站着又有什麼不好,我自在這裡賞雪品梅,比先前呆在屋子裡屏息靜氣立在一邊侍候着不知自在多少。”說到這裡心中忽想起一事,又拍拍她的肩道:“你的病纔剛好,快別哭了,怎麼好端端站着也能把花瓶碰倒,是不是病還沒好利索。”
“那倒不是,我當時乖乖低頭站着,忽然覺得有一道目光射了過來,直直的就往咱倆個立着的地方瞧,不由擡起眼去,哪知道,哪知道——”說到這裡,身子微微發抖,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隱隱還有些害怕。
“是誰瞧了你一眼,把你嚇成這樣。”沈宮女裝作不經意地問道,一顆心卻是怦怦直跳。
“是,是皇上,我擡起眼去,哪知道皇上正盯着我瞧,我心裡一慌,嚇得往後退了一步,不小心就把後面的花瓶給踢倒了。”
那沈姓宮女一聽她說是皇上,也不由得愣了一下,難道此事與他也有干係,卻沒再多說什麼,只道:“幸好那花瓶不是御賜之物,今兒又是二皇子的壽辰,才這麼容易過了這一關,只是你以後可不能再這麼不小心了,在這宮裡當差,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要小心謹慎,稍有疏忽,一個不小心,出了差子,身家性命都會有危險。”
“我知道了,好姐姐,多虧有你一路照應着我,不然,”
“姐姐再照顧着你,也不能照應着你一輩子,你總得自已學着照顧自己纔好,不然,等我放出宮去了,看誰來照應你。”
蕊珠聽了這幾句話,不由呆了一呆,問道:“沈姐姐,你是不是就要放出去宮去了?”
“嗯,皇后娘娘說了,等到三月裡要放一批宮女出去,我已入宮八年,年歲也到了,應該就在這一批人裡。”說到這裡,想到出宮之後便可見到那人,不由心中歡喜,粲然一笑。
蕊珠自與她相識以來還從未見她笑得如此歡暢,心事不縈於懷,不由看得癡了。喃喃道:“沈姐姐,你笑起來可真好看,比你身旁的這株白梅花兒還要好看。”月光下瞧着她面上妝容忍不住又說道“沈姐姐,你明明生得這般美,卻爲什麼總是把自已往醜裡打扮呢?你瞧這宮中,莫說是各宮的娘娘妃子,哪一個女官、宮女不是把自已儘可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只有姐姐你,總是——”
沈離微笑不語,心中卻道:“在這深宮之中,將自已裝扮得再美,如果那個人瞧不見,又有何用?”
“要是姐姐一旦被皇上瞧中,那不就出人頭地,再不用受苦了嗎!”
“若是這樣,我倒寧願一輩子就做個不起眼的普通宮女。”
“可是,”蕊珠待要再說什麼,忽聽一個聲音喚道:“蕊珠,蕊珠,你這丫頭又躲到那裡偷懶去了。”
蕊珠一聽這聲音嚇了一跳,“桂珠姐姐又在喊我了,我得走了,沈姐姐。”說罷,握一握她手,匆匆跑走。
梅樹下的女子看着她的背影,搖頭苦笑,迴轉思緒,想着後面那兩句詩:
"贈遠虛盈手,傷離適斷腸。
爲誰成早秀?不待作年芳。"
待唸到最後一句,心思不由又轉回到方纔那個念頭上,等到出了宮,就可以見到他了。想起蕊珠方纔的話,忍不住手撫面頰,心中輕笑,女爲悅已者容,自已的美只會爲那人精心修飾,在那人面前恣意綻放,八年了,自從入宮之後,已經有八年沒見過那人的面,聽過那人的聲音,縱然在自已心裡,午夜夢迴之時早已細細密密不知勾摹了多少遍他的樣貌,回想了多少遍他對她說過的每一句話。八年的天隔一方,八年的刻骨相思,八年的提心吊膽,所有的忑忐不安,這麼些度日如年的日子如今終於熬到了盡頭,此番出去,便再也沒有什麼能橫亙於她和他之間,再也沒有什麼能使他們分離。一念及此,不由心情大好,笑盈盈的看着那些雪花一片片落在那皎潔的白梅花上,又一片片向她的身上飛來。忍不住仰起臉來閉上眼去嗅那雪中梅花的一縷幽香。冰寒的香氣吸入肺中,牽動舊疾,忍不住咳嗽起來,她也毫不在意,反而伸出手去捉那北風中飄舞不定的雪花,
第一次見到他,也是在這樣一個飄着雪的寒冷冬夜,她跪在幾乎齊膝深的雪地裡,仰起臉來望着那個氣度高華,卓而不凡的的貴公子,心裡想的卻只是他身上那件一塵不染如雪般潔白的銀狐皮斗篷。那公子靜靜的聽完她要說的話,一言不發的凝視着她,那樣的目光壓下來,她卻感覺不到害怕,只是眼巴巴的瞧着他身上的那件斗篷,像是想用目光把它剝過來似的。然後,在她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那溫暖華美的披風已經蓋住了她跪伏在雪地之中小小的身體上,還帶着那個人身上的體溫,如陽春三月般將她裹在其中。
她閉上眼,彷彿自己再次回到十四年前的夜晚,再次被那件有他溫暖體溫的斗篷所包裹,卻當真覺得有一股暖意覆上了她的身子,忙轉眼去瞧,一件物事已披在她肩頭。
那種溫暖的感覺一如十四年前那件銀狐皮披風裹到她身上的感覺,溫暖舒適,還帶着一股淡淡的男子氣息,讓她恍惚覺得昔日重現。定睛細看,卻是一件硃紅色的鶴氅裘,回頭擡眼望去,一個身影不知何時已立在她身後,那男子身形挺拔,眼神如墨,正神色溫和地瞧着她,她心中突地一跳,竟沒來由的有些害怕,一時竟呆在當地,作聲不得,連跪拜大禮都忘得一乾二淨,皇帝卻也沒在意,走到那株白梅樹下,撫着虯曲的樹幹,緩緩說道:“當年朕的母后最愛在這株梅樹下徘徊,一到下雪的日子更是要在這裡流連不去,賞雪品梅。”皇帝說到這裡停了下來,似是陷入往事的回憶之中。
她只覺如身在夢中,皇帝低沉的聲音彷彿近在耳畔又彷彿遙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