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羽心神一凜,頭朝向天,喊道:“我等不請自來,雖曰不速之客,好歹總是客,主人何吝一見?”
空中那聲音清脆如鈴,雖是少女口吻,卻作老氣橫秋狀:“好一個煮茶論魚,當真神來之筆。這等巧思玲瓏,青衫客甘拜下風。”
原來張羽特意佈置煮茶論魚,乃是一石多鳥,用意深遠。
一者鎮靜心神,讓衆人不致亂了分寸。二者審斷唐柔雨、上官雁、李魚、薛逸峰諸人才識,無聲較量一場。而最主要的,卻是要藉此引出島上那神秘的青衫客。
先前得到李魚提醒,張羽便將心思從“破解竹林”轉變爲“尋求結盟”。但衆人修爲受限,想要進一步展示實力而尋求盟約,根本是紙上談兵:“刀俎之肉,生死皆在青衫客掌握,如何奢談結盟呢?”
以常理而論,衆人破除七殺之陣,青衫客斷不會等閒視之,多半會親自確認竹林奇陣是否有效。
以人心而論,衆人陷入危局,青衫客必是欣喜快意,將衆人視作玩物,美滋滋窺探衆人憂懼惶惑的醜態,一償前番“七殺之陣被破”的羞辱。
張羽篤定青衫客躲在暗中窺伺,偏由“紙上談兵”着眼,便有了這神來之筆。
若青衫客是凡夫俗子,紙上談兵當然是問道於盲,自討沒趣。
但青衫客顯然手段高明,紙上談兵反而有了用武之地,現出衆人才識胸襟,足以讓青衫客知曉衆人來歷不凡,堪爲結盟之用。
果不其然,衆人閒坐論茶,意態高雅,反客爲主,旁若無人,已先引起青衫客詫異。
而張羽還要添一把火,故意拋出兩大仙子苦戀李魚的話題,奇談驚人,引發唐柔雨與上官雁劍拔弩張之勢,更將青衫客全部精神吸引拿捏,叫青衫客中招而不自知。
尤其唐柔雨很快知曉張羽心意,天花亂墜,賣弄鼓吹,將李魚說成曠世之人,雖引起青衫客的懷疑與嗤笑,卻也因這番“慧眼識人”的高談闊論牽縛了青衫客的心神和判斷。
而張羽自認不如之時,唐柔雨沒有一絲矜誇之色。那自然是因爲張羽看似在場中輸了論辯,卻因場外佈置煮茶論魚而穩居於不敗之地。
只是,張羽也料不到李魚如此決絕,這一下弄巧成拙,心下頗覺過意不去。但正是李魚的決絕,硬語盤空,不近人情,終將青衫客逼上臺面。
認真說起來,張羽動念去挑起“煮茶論魚”,挑起上官與唐二女爭風,便已經註定這結果了。
是以,對於李魚三人,張羽心中不免寄下一絲歉意。而這一絲歉意亦成爲深埋海底的伏筆,待他日風來水轉,不自覺瀲灩生波,再爲情海鋪敘出一篇好詩來。
卻聽青衫客在空中道:“以情勢而論,我情不自禁而泄露行藏,自是輸了。但以事實而論,你等皆在我掌中。我定要耍賴不認,你們又能如何呢?”
張羽道:“能佈置七殺之陣與竹林之圍,自是高人仙家,豈會失了風度?還是開誠佈公,揪出幕後黑手爲是。”
青衫客冷笑道:“我女兒家胡鬧慣了,哪管你仙子風度?哼,你莫要胡思亂想,真以爲我非倚重你們不可嗎?”
張羽斂眉之際,青衫客又是冷笑:“男人一言九鼎,唯獨對女人說的話是半句也信不得的。信誓旦旦,不思其反。你們自稱仙子,可不要被他輕易瞞過,哈哈哈。”
青衫客語聲恨恨,別有所指,叫衆人均是心中一跳。
笑聲停後,竹林上空寂寞如故,只有微風搖動竹葉,嗚嗚蕭蕭,再不聞青衫客聲響。
張羽心知多說無益,指着眼前的流霞盞,嘆道:“茶涼香消,如今是真沒滋味了。”
雖然白忙一場,但張羽語氣並不如何沮喪,她的眉宇間愈見從容自信。
青衫客寥寥幾句話,已透露了許多信息。顯然,青衫客並沒有太多閱歷,更沒有張羽想象中那麼難對付。
唐柔雨也收拾了心緒,神情安定不少,偷瞧了李魚一眼,笑道:“想不到青衫客竟也是一名女子,似乎並不比你我大多少。那假青衫客苦苦糾纏,不知又是爲了什麼?”
“此一時,彼一時,李魚此刻衝動說出的話,是不必當真的。”
上官雁也是一般心思,有意避過了難堪,試圖回到表白之前與李魚相處無間的狀態,一邊思量着,一邊對衆人道:“青衫客敵我不分,一意妄行,我們還是要想辦法破解竹林之秘。”
一切似乎回到了原點,但一切都已經不同。
衆人已沒了喝茶的興致,復又行走竹林間,努力鑽研出路。轉眼又過了一個時辰,天色漸暗下來,仍是一籌莫展。
行走探秘已是無用,衆人索性坐了下來,閉目冥思,只偶爾說幾句閒話。
李魚身爲神思訣傳人,自覺責無旁貸:“假青衫客本意是要師父進入竹林,我若是解不開奧秘,豈非給師父丟臉?
對了,對了,我對竹林一無所知,爲何要鑽牛角尖,只去想竹林的玄奧呢?我可以從神思訣上下功夫啊!
師父說過,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思慮之間,便是萬物都來我心中……”
一念及此,李魚腦中一亮,隱隱有了幾分端倪:“不錯,不錯,青衫客並非真在竹林,卻對我們的動靜瞭若指掌,想來便是這個道理了。”
他心中有了七分把握,轉念一想,臉上忽然有了笑意,當即站起身來,對着竹林上空大喊道:“青衫客,我們已有了毀壞竹林之法!”
竹林漠然無應,薛逸峰卻已跳將起來,大喜若狂:“好哥哥,你當真有法子了?”
明桃四女更是眼中心中,一齊震撼,不由自主想起唐柔雨之言,暗忖道:“難道這李魚當真是天縱奇才?連小姐都想不出法子,他竟真能破陣嗎?”
李魚卻是辭威氣壯,再度大喊道:“青衫客,我知道,你聽到了的!我之所以不立即毀去竹林,只是不想讓那假青衫客從中漁利!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此刻必是派人潛伏左右。一旦竹林毀壞,我們固然措手不及,你與島上之人也難逃魔掌!”
一霎遲滯,萬慮都靜,上官雁眸光投注,唐柔雨輕撫雲鬢,張羽若有所思,薛逸峰抓耳撓腮,四弟子心胸亂跳,忽聽竹葉簌簌,傳來青衫客一聲幽嘆:“罷了,我是真正認輸了。尊客稍待,這便派人相迎。”
薛逸峰如釋重負,忍不住攀住李魚手臂,親切叫道:“好哥哥,這回我是心服口服,真是五體投地了。”
李魚輕輕移開手臂,一邊道:“過獎過獎。”目光不小心卻撞到上官雁臉上,黑暗中瞧不清面目,但那霜月清眸卻分外明亮,竟將李魚那一段鐵石心腸嚇出幾分慌張:“怎麼,我已說得明白徹底,她竟還……”
竹林深處白耀光亮忽起,更遙遙傳來腳步之聲。不一時,便見先前那銀袍老嫗引着兩名丫環,各提着燈籠迅步而來。
燈籠中卻非普通燭火,而是光華流照的夜明珠,益發襯托空翠島的不凡。
老嫗來到近前,對衆人先屈身行禮:“老婦人先前無禮,驚擾了諸位貴客,到現在都難以心安。但一切事出有因……”她欲言又止,話鋒一轉,又說道:“請諸位隨我來吧。”
先前衆人幾個時辰都無法脫出竹林,但此刻由老嫗引路,只是半炷香時間,便輕易出了竹林。
衆人修爲霎時恢復,照夜雪獅好不歡喜,忍不住“嘶嚎”一聲,打破海夜靜謐,直衝雲霄而去。
依次走過數十座屋宇,卻見眼前現出一個闊大湖泊,一座竹屋漂浮在湖心中央,宛若一個小島,配合着四下景色,入目青翠,叫人心曠神怡。
老嫗引着衆人上了三艘小舟,槳聲欸乃,帶起湖中藻荇,宛若江南水鄉,與海島殊不相類,別有一番意趣。
竹屋前掛着一副對聯:“水底有天行日月;座中無地着塵埃。”
字跡娟秀,清雅不凡,但閒雅之外,分明帶着一股怨意恨情,直愣愣撲入衆人眼中。
雖李魚不懂書法,卻也瞧得清清楚楚。
衆人正待躍上竹屋,忽聽青衫客問道:“李魚,你既說有法子破了我的‘靈犀竹’。哼,此刻何不紙上談兵,說說破解之法?”
李魚哈哈一笑:“實不相瞞,先前乃是誆騙之詞。我並沒有法子破解靈犀竹。”
“你!”透過窗戶,依稀可見屋中人影胸膛起伏,顯然是又氣又怒。
薛逸峰料不到李魚竟也會行此狡詐,愈加敬佩,心中又忍不住想道:“還真是,爲什麼我想不到這法子去騙一騙青衫客呢?”
張羽心中一跳,唐柔雨那番話又作用了一次,不免對李魚愈加高看:“都說君子無謀,李魚卻並非全然迂腐。連我都不敢去相欺青衫客,他竟會有此想法,大是出人意料,難怪青衫客會上當。”
上官雁卻是抿嘴低笑,道:“李公子,你也真淘氣。”
老嫗正自驚疑不定,忽聽屋中青衫客撫掌大笑:“有趣!你如此狡詐,我倒是多存了一分希望!”
只見青衫客從座椅站起身軀,燈影下現出苗條身影,繼而身影被竹屋所擋,只聽得蓮步微動,竹聲清奇。
少時,“咯吱”一聲,門扉開處,已現出青衫客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