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半年裡,王海亮磨去了狼孩不少的狼性,他也學會了用筷子吃法,學會了幾個簡單的發音。
他學會了喊爹,喊娘,他知道王海亮是爹,玉珠是娘。
因爲剛剛學會說話,發音一點也不清晰,把爹叫成了得,把娘叫做了囊。
可海亮跟玉珠還是感動地淚如雨下,因爲半年的心血沒有白費。
狼孩一點也不快樂,從來都不笑,但也不嚎叫。
他常常像狗那樣爬在鐵籠裡,看着碧藍的天空發呆。
他想起了大梁山,想起了自己的狼族,聞到了山野鮮花的香氣,也聽到了山泉流水的叮咚聲,他的耳朵可以聽出很遠很遠,一直穿透整個大梁山。
他羨慕天上的飛燕,因爲它們是自由的。
他也羨慕翩翩起舞的蝴蝶,蝴蝶也是自由的。
儘管它們的生命很短暫,可想去哪兒去哪兒。
他多想是一顆小草,染綠荒郊野外,他多想是隻飛雁,闖翻那滔滔雲海,哪怕是野火焚燒,哪怕是雷轟電閃,也落個逍遙自在,也落個歡心爽快。
他渴望自由,可他的身子只能限制在幾尺高,幾尺寬的鐵籠子裡。
一隻蝴蝶飛來了,繞着鐵籠子飛行,翩翩起舞。
狼孩子伸出手指,蝴蝶落在了他狼爪一樣的手上,一動不動,呆立了一會兒,忽閃着翅膀又翩翩飛走了。
狼孩從來沒有這麼寧靜過,也沒有這麼安穩過。
他的腦子開始了思維,我是誰,我到底是誰?每天給我餵食的那個鬍子拉碴的人又是誰?
爲啥他的身上有跟我一樣的味道,有種天然的震懾力。
他一瞪眼,自己就會心驚膽寒。甚至害怕他發怒,希望他開心。
狼孩子不知道這就是父親的威嚴,父親對兒子本來就有種天生的震懾。
狼孩子在鐵籠裡七個月以後,學會了簡單的對話。
他餓的時候知道需要吃飯,口渴的時候,知道需要喝水。但吐字還是不清晰。
那些話也只有他自己聽得懂,那個鬍子拉碴的人也聽得懂。
那個人還給他取了個名字,叫王天昊。
王天昊這個名字,不是海亮取的,而是王慶祥取的。
王慶祥翻遍了整本康熙字典,覺得昊字不錯,天字也不錯。
這是上天賜給他的孫子,所以就叫他王天昊了。
從哪兒以後,狼孩就有了名字,大家都叫他王天昊。如意跟靈靈直接叫他哥,小天天就呼喚他天昊哥。
這天,王海亮對玉珠說:“天昊總關着,也不是個事兒,應該讓他出去走走,要不然會憋壞的。”
玉珠問:“他是狼,出去以後會不會咬人?”
海亮說:“不會,我找根鐵鏈,鎖着他,就不會了。”
第二天早上,王海亮就找來一根大鐵鏈,那鐵鏈手腕子粗細,鐵鏈的盡頭還有一個圓圓的項圈。
那項圈是爲了讓他戴上鐵鏈以後舒服,不會硌到脖子。
王海亮打開鐵籠子,將鋼鐵焊接的項圈戴在了他的脖子上,然後鐵鏈掛在了項圈上。
鏈子一拉,狼孩子第一次從鐵籠裡走了出來。
他很不習慣項圈,又咬又蹦,可王海亮一瞪眼:“老實點!”他立刻就老實了。
王海亮抓着鐵鏈的那頭,拖着他,將他拖出了家門。
他一個勁地掙扎,腳步在地上搓出一條條痕跡,顯出不服的表情。
可沒走幾步就習慣了,他必須跟着鐵鏈的牽引走路,掙扎換來的只能是疼痛。
王海亮走在前面,狼孩子走在後面,兩個人穿過大街,走過小巷。
天色剛矇矇亮,半空中揚起一層塵霧,遠處的大山隱約可見。
漫山遍野一片蔥綠,山坡上的花兒又開了,紅的,白的,紫的,粉的煞是好看。
許多蝴蝶迎着晨露飛舞,一會兒扎進花叢,一會兒又從花叢裡飛出。
狼孩子可憐巴巴望着大梁山,將鐵鏈拉得嘩啦嘩啦響。
他想掙脫鐵鏈,飛奔上野狼谷跟狼族的兄弟團聚。
儘管他知道所有的狼全都遷徙了,黃狼羣一隻也不剩了,可還是想回家去看看。
可無論他怎麼努力,也無法掙脫那鐵鏈,於是他就用牙齒咬,用爪子撓。
鐵鏈嘎嘣嘎嘣發出斷裂的聲響,王海亮眼睛一瞪:“老實點!”
狼孩懼怕他的眼光,只能嗚嗚悽楚着,蹲在了地上。
王海亮讓他出來活動,是在教會他說話,教會他重新認識大自然。
海亮指着前面的大山,說:“天昊,那是山,是大梁山,跟我說,大梁山。”
狼孩子嘴巴張開,半天才說:“大……娘……仙。”
“對了,大梁山。前面是黑風嶺,那邊是葫蘆口,那個山峰叫鷹嘴澗,左邊邊的那個叫姑娘峰,還有那條山溝,叫幽魂谷。”
一下子說出那麼多,狼孩子記不住,一個也沒有說出來。
海亮知道,不能太心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馴狼要一步一步來。今天讓他知道大梁山這三個字,就足夠了。
王海亮有個習慣,每天早上起來,必然要打一套拳。
他把鐵鏈拴在一塊巨石上,活動腰腿,開始打拳。
那動作非常輕盈,上躥下跳,看的狼孩子瞪大了眼。
怪不得自己跟這個人交手,屢戰屢敗,怎麼也打不過他,這個人真有本事。輕如狸貓快如猿猴。而且力大無窮,拳腳虎虎生風,力拔千鈞。
狼孩子的眼睛裡閃出了羨慕的眼光。
一套拳打完,海亮就拉着狼孩往回走,走到家門口,他停住了,說:“天昊,跟着爹念,家,這是家,咱們的家,知道嗎?”
狼孩子的嘴巴里蹦出一個字:“家……”
“對了”王海亮摸了摸他的腦袋,遞給他一塊餅乾,算是獎賞。
每次狼孩子講對一個名字,一個詞語,海亮總是是摸摸他的腦袋,獎勵他一塊餅乾,或者一塊糖果。
這種獎賞會形成條件反射。所以海亮每次問他話,他都會盡力去回答,腦子裡搜索學過的所有詞語。
答對了就有好吃的,傻子纔不說呢。
海亮在鼓勵他,訓練他,他也把深深的父愛傾注在了他的身上。
既然全村人都認爲這孩子是我十三年前跟外面女人生下的野種,那就算是吧。以後就把他當做親兒子對待。
你還別說,他們兩個真有父子緣分,長得也很像,那鼻子,那眼睛,無一不是一個縮小了的王海亮。
有時候海亮也悶得慌,這小子一定是老天賞賜給我的,知道我王海亮做了那麼多好事,至今無後,所以就呱唧,砸一個兒子給我。
他也希望天昊快快長大,學會說話。學會走路,學會知識,變成正常人,以後結婚生子。
回到家,海亮沒有直接將他關在鐵籠子裡,而是在院子裡教會他如何直立行走。
他一步一步教,就像攙扶一個蹣跚學步的孩子。
他抓着他的手,一步一步牽引着他,學會走路的獎賞,依然是一塊餅乾,或者一塊糖果。
海亮給狼孩注入了生命,也注入了靈魂,讓他對這個世界有了新的認識。
狼孩子被關在鐵籠子裡一年以後,正好趕上冬天,海亮就試圖完全解除鐵鏈,恢復他的自由。
因爲狼孩已經很溫順了,可以用簡單的詞語跟家裡人對話了。
他半夜也不再狼嚎了。
鐵鏈子徹底鬆開的這天,王海亮拍拍他的腦袋,說:“天昊,到山上去看看吧,看看你的老巢,你的夥伴全都不見了,它們……遷徙了。”
狼孩驚訝地看着海亮,好像不相信這是真的。
直到王海亮又拍了拍他的腦袋,指了指家門,他才明白過來。
狼孩子撒開蹄子,嗖地一聲不見了,狂風怒卷一樣,閃出了家門。
出門以後,它的身影在半空中化作一條弧線,直奔大梁山。
玉珠在後面嚇壞了,說:“海亮,你怎麼把他放了?放虎歸山後患無窮,他再咬人咋辦?”
王海亮呵呵一笑安慰妻子:“放心,他不會走多遠的,我保證他傍晚會回來,因爲這裡已經是他的家了。”
狼孩子飛竄上了大梁山,好像一隻脫離鳥籠的飛鳥,一下子呼嘯上了天空。
這裡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他太熟悉大梁山了。每一座山峰,每一條山谷,他都熟悉。
當初,他無數次上去過鷹嘴澗,上去過老爺嶺,上去過姑娘峰,上去過八百里大山的所有山頭,也下去過橫七豎八上百條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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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來就是大山裡的狼王,本來就是這八百里大山的霸主。
他越過草叢,跳過山澗,穿過小溪,猴子一樣翻山越嶺,身體比黃鼠狼還要靈巧。
很快,他來到了野狼谷,發現野狼谷裡淨是雜草,一條狼影也瞧不見了。
他跳進了幽魂谷,幽魂谷裡大浪滔滔,飲馬河裡同樣看不到同伴的身影。
他又飛上的山峰,站在了山頂上,努力昂起脖子,身體一縱,發出一陣劇烈的狼嚎:“嗷嗷嗷,嗷嗚--!”
那聲音驚天動地氣壯山河,在山谷裡久久迴盪,飲馬河的水差點倒流。
他在呼喚同伴,呼喚從前自己的狼族衛隊,也在呼喚乳母踏雪。
可叫聲過後,一聲迴應也沒有,整個大山空蕩蕩的。
所有的狼真的都不見了,一條也沒有了。
一年前,他的乳母踏雪,領着所有的狼族遷徙到了遙遠的山外,去了那裡沒人知道。
整個大梁山只剩下了他,一個不狼不人的怪物。
他在山峰上撕嚎,頓足捶胸,痛苦不已,覺得自己像是一隻失羣的孤雁,成爲了被這個世界遺棄的狼。
狼孩子哭了,兩行眼淚滾滾而下,眼巴巴看着長空,眼巴巴看着這片原始樹林。
他又像個脫離襁褓的嬰兒,渴望母親的擁抱。可什麼都沒有了。
他在山峰上站立了很久,嚎叫了很久,也痛苦了很久,最終一無所獲。
傍晚的時候,他終於從山上下來,再次回到了家。
他慢慢鑽進了那個鐵籠子裡,一個人臥在哪兒,眼淚一直沒停。
那種失落,寂寞,孤獨,惆悵,整夜襲擾着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