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白梨止住了悲聲,嘴巴張着,眼淚跟黃河決堤那樣,止不住地流。
她扯着二丫的袖子,真不知道說什麼好,心肝肝心尖尖地叫。
她把二丫抱在懷裡,摸着閨女的臉蛋,還是跟她小時候一樣,愛撫着她。
她看了又看,抱了又抱,怎麼也捨不得撒手。
二丫問:“娘,俺爹,俺爹呢……。”
大白梨這纔想起來讓閨女進屋,她還是沒有嚎出聲,忍着悲痛也忍着歡喜,一下子扯起二丫的手,扯進了院子裡。
大白梨三步並作兩步衝進了屋子裡,猛地扯起了張大毛的被子。
“大毛,大毛快起來,閨女,閨女回來了,是二丫,二丫啊……。”
大白梨的聲音顫抖了,也結巴了。
呼哧一聲張大毛坐了起來:“你說啥,閨女回來了?”
大白梨說:“是啊,咱們的二丫回來了,閨女回門子了。”
張大毛說聲好,趕緊悉悉索索穿衣服。衣服穿上,鞋子也顧不得提起來,就衝出了屋子。
“爹——!”
“閨女……”張大毛也把閨女抱在了懷裡。他老淚縱橫,不能自抑。
從前,二丫回來過三次。
第一次回來是十四年前,她傷好以後,那次沒有回家,而是跑過去尋找王海亮。
可正好趕上王海亮跟玉珠成親,兩個人在洞房。
二丫難過一陣,也就走了,根本沒有去見父母。
第二次回來,是十三年前,那時候二丫生產了,生下了王天昊。
王天昊七八個月的時候,二丫打算將兒子還給海亮。
她是半夜進的村子,也是半夜偷偷將孩子放在村南老槐樹底下的。
她知道那是海亮上工地的必經之路。
第三次回來,是六年前,王海亮將大路修通的時候。
那一天,王海亮喝醉了,到二丫的墳前去哭,整整哭了一晚,也醉了一晚。
二丫抱着海亮,抱着男人暖到天明。她對海亮戀戀不捨。
可男人不是她的,是人家玉珠的,她也只能抱抱,親親,暖暖。
女孩還生了一堆火,擔心男人感冒。
那次,海亮沒醒過來,二丫就走了,繼續離開大梁山,也離開了Z市,徹底消失。
她躲遠了,擔心海亮看到她。
這次回來,是第四次了,正式回家過年。
張大毛拉着二丫的手,把閨女扯到了屋子裡,說:“妮兒啊,冷不冷?這大半夜的咋回來了?快烤烤火。”
大白梨也喜不自勝:“妮兒啊,餓不餓?娘去給你煮餃子,十五年沒吃過娘包的餃子了。”
二丫說:“娘,俺不餓,也不冷,你們……還好吧?”
大白梨說:“好,好,多虧了海亮。”一句話說出,他就後悔了,王海亮是二丫心裡的一根尖刺,會刺激閨女的。
張大毛瞪她一眼怒道:“胡咧咧個啥,還不快給孩子做飯?”
張大毛髮現二丫的身邊還有個孩子,問道:“這小子哪兒蹦出來的?是誰?”
二丫說:“這我的是司機,叫小劉。”
“咋?你開車回來的?車呢?”
小劉嘴巴快,脫口而出:“叔,我們的車掉進山崖,出車禍了。”
“啥?出車禍了?受傷沒?爹瞅瞅。”
二丫說:“爹,俺沒事了,不信你看,真的沒事,爹,俺還有一件事要問你。”
“啥事?”
“就是當初俺跟海亮生的……孩子,他是不是叫王天昊?是不是被野狼拖走以後沒死?在狼窩裡長大?現在成人了?”
張大毛嘆口氣:“是啊,這件事本來我想告訴你,可……上次被張二狗在酒店裡一鬧,啥都忘了。”
二丫驚喜地道:“他果真是我兒子?”
張大毛說:“千真萬確!是王海亮把他從狼窩裡弄出來,又給訓練成人了。
你還別說,王海亮這混蛋真有兩下子,竟然把一個狼王訓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
天昊是好孩子啊,很懂事,也很聰明。”
二丫心裡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她再一次釋然了。
這次二丫忽然回來,張大毛跟大白梨又驚又喜,累也不顧了,乏也不顧了。
他們對閨女噓寒問暖,又是煮餃子,又是弄菜,張大毛還把珍藏的好酒拿出來,招待小劉。
大白梨忽然看到閨女,積壓在心裡十五年的陰雲也頃刻間散去,換上的是喜笑顏開。
閨女又活了,還是企業家,老孃在村裡腰板又直了起來。
接下來,大白梨開始關心閨女的感情問題。
“二丫,十五年了,你就沒成個家?還在想着那個負心漢?”
二丫說:“娘,俺不嫁了,改天俺安定下來,把你倆接走,咱們一起生活,再也不分開,閨女伺候您一輩子。”
大白梨說:“妮兒啊,三十多了吧?該成個家了,爹好娘好,不如自己的漢子好啊?娘不想看着你孤苦,有機會,就再成個家吧。”
二丫說:“這不沒有碰到合適的嗎?俺……也在找。”
二丫是欺騙大白梨,她纔不找漢子不嫁人呢。
沒有王海亮的婚姻生活,那不叫生活。不能跟自己喜歡的人生活一輩子,還不如玩自摸。
二丫決定了,這輩子終生不嫁。
大白梨問:“閨女,你這次回來,住幾天?還是別走了,娘好好伺候你,彌補這十五年的虧欠。”
二丫說:“娘,俺回家看看,天不亮就走。”
大白梨問:“幹嘛那麼急?咱們剛見面,娘還沒有看夠閨女呢。”
二丫卻一笑,道:“娘,公司裡事兒多,看到您跟爹身體好,俺就知足了。再說,俺不想見到……他。”
大白梨知道,二丫不想見到王海亮。
王海亮如果知道二丫還活着,他們兩口子欺騙了他這麼多年,說不定會跟張大毛拼命!
他也不會再照顧他們,工資,分紅全都拿不到了。
二丫這樣做,也是爲海亮好,免得他爲難。
大白梨說:“好,娘有空,就出山去看你,俺閨女咋恁好。”
兒女在父母的心裡或許不是最好的,但卻是唯一的。
天下哪個父母不想兒女幸福?他們沒有達成的心願,沒有完成的願望,都希望在兒女的身上得到延續。
活着,比什麼都強。
吃飽喝足,二丫拿出一張卡,遞給了張大毛,說:“爹,俺這裡有些錢,您留着。”
張大毛一擺手,說:“回來就回來,拿啥錢?爹不缺錢。”
二丫說:“爹,這錢您必須收下,你二老不花,就留給天昊。他是俺唯一的兒子。俺沒有盡過一天做孃的責任,虧了孩子那麼多,希望這點錢可以彌補他的損失。”
張大毛猶豫了一下,點點頭,還是把錢收下了。
張大毛覺得這樣忒便宜王海亮了。這本來就是王海亮的責任,那是他的種子,就該花他的錢。
再說海亮又不缺錢。
二丫說:“爹,俺走了,你把俺送走吧,天亮了不好。”
張大毛說:“行,我開三馬車送你們走,夜裡涼,多穿件衣服。”
二丫這次回家沒有呆多久,只是跟爹孃聊了幾句就走了。
張大毛用三馬車把二丫送走的,一直送出大山,上去外面的國道。
張大毛會開三馬車,而且技術不賴。
三馬車是柴油機作動力,上面有棚子,是張大毛花一萬多買的。
鄉下的田地多,又種了很多果樹,秋忙五月收糧食,爲果樹噴灑農藥,地裡施肥,都需要車。
這東西馬力巨大,家家戶戶都有。
再說現在富裕了,買輛三馬車也不花幾個錢。
送走了二丫,張大毛開着車,唱着*,哼着老腔往回開。
這個時候,天已經過了中午。剛剛進村,他就打了個寒戰,發現村頭老槐樹的底下站着一個人。
那個人正是王海亮,王海亮虎視眈眈看着他。
張大毛踩了剎車,趕緊賠笑:“海亮,這是去幹啥啊?”
哪知道王海亮上來抓住了他的胳膊,大喝一聲:“大毛叔,你乾的好事,竟然騙了我這麼久!快說,二丫在哪兒?她是不是還活着?我要去找她!!”
張大毛嚇得差點從三馬車上出溜下去,故作不知,問:“海亮,你說啥,我咋聽不懂?”
王海亮怒道:“大毛叔,你還給我裝蒜?我知道二丫沒死,她還活着。叔,我求求你,求求你告訴我,二丫到底在哪兒?我求你了……”
王海亮的眼睛紅紅的,充滿了期待,充滿了祈求,也充滿了希望。兩隻手抓着張大毛的手腕子,差點將手腕子給他掰斷。
張大毛痛得只抽冷氣,說:“海亮,你鬆開,鬆開!我這老胳膊老腿的,咋能讓你這麼捏?你說二丫還活着?我咋不知道?”
王海亮說:“叔,你還在騙我?我知道昨晚二丫回來了,她回過一次家,而且在山道上差點出事。告訴我,你剛纔是不是去送她?你把她送哪兒了?”
張大毛還是裝迷糊:“你聽誰說的?我閨女如果還活着,一定會回來看我,我咋不知道?親孃祖奶奶的,那個王八蛋傳閒話,胡咧咧?”
“這麼說,你不是去送二丫,不是把她送走了?”
“廢話!你那隻眼睛看見了?”
張大毛差點就露餡了,他知道王海亮已經亂了方寸。能夠讓他亂方寸的,也只有二丫。
“那你大早上的出山幹嘛?去送誰?”
張大毛說:“我表哥的兒子,人家昨天來給我拜年,汽車不小心竄山溝裡去了。還好你家天昊救了他。我正想去你家,謝謝天昊呢?”
“那人呢?”
張大毛說:“送走了,他們就是拜年,沒別的事兒,公司裡事兒多,我就把他送走了。”
海亮道:“聽說還有一個女的,跟二丫的年紀差不多,那女的名字也叫二丫,她又是誰?”
張大毛編瞎話不帶打草稿的,脫口而出:“我表侄女,的確跟二丫年紀差不多,那又咋了?她根本不叫二丫,而是叫二燕。”
“二燕?你確定?”
張大毛說:“廢話!騙你有啥好處?難道我自己閨女,自己也不認識?”
被張大毛這麼胡解釋一通,再加上這老傢伙撒謊不臉紅,還真被他給矇混過關了。
王海亮的手終於鬆開了他,眼神裡閃出了悽楚,無奈跟痛苦。
他自言自語道:“二丫不可能還活着,不可能,一定是天昊聽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