恆指由新年開始一路下滑到500點,詹家的獨門小院終究保不住,春天時一家人由寧波街搬進櫻桃街的唐樓。雖則同屬油尖旺區,但明顯的,在地圖上離港島更遠了一步。
詹家負擔不起工人,辭退了司機陳叔和菲傭瑪利亞。瑪利亞哭花了黑胖的臉龐,連說不捨得。至於七姑,由落地起吃穿用度都在詹家,不是家人,勝似家人。
華老虎走後,和興大亂,龍五叔焦頭爛額的,只託手下送了一筆安家費來。反倒是把和興壓制得死死的新和會老大瘸腳七有心照應,旺角櫻桃街一帶是他的地盤,詹美鳳母女的新居就是他提供的,不久後詹美鳳便正式開始在瘸腳七的夜總會裡上班。
現在的歡場不比以往,早前的紅舞女多少有些端着,客人也願意捧着,求得就是你來我往調/情的趣致。如今世道不同了,大家沒那麼多時間磨蹭,有鈔票的就是大爺,花錢看心情,而心情則看伺候得好不好。
母親脾氣越來越暴躁,美若不耐煩吵架,下課便去做兼職。
新年裡她終於迎來了初|潮,春意萌動時她的胸脯有奇異的脹痛感,然後緩緩漲出兩座不起眼的小山丘,遺憾的是個頭只長了一英寸不到。
她下課仍穿白衫條紋裙黑領結的校服,露兩條嫩生生的小腿,行走在櫻桃街上,嬌怯怯地笑,扭着腰說“只是破費你兩張青蟹嘖”,將被她吸引的怪伯伯和色叔叔們帶進街尾一座唐樓,交給私娼館的仙嬸和大姐姐們。
做成一單皮|肉生意,私娼館的老闆娘仙嬸會給她一元提成。遇見好客人,也會丟給她好幾個硬幣,在她煎蛋般的小胸脯上揩把油,調笑說:“妹妹快點長大,到時候幫襯你生意。”
她笑嘻嘻地避開魔爪,接過打賞收下。
對這種傷風敗俗的行徑,七姑曾表示過強烈的反對。詹家一個女孩兒如此,第二個眼見着也將重蹈覆轍,她着實難受。可美若只需拿一雙水汪汪的眸子哀求地看着她,七姑便心軟。
詹美鳳其實不是賺不到錢,她開工一個月便是紅牌阿姑,不過賺得多花銷也大。唐樓隔音不好,七姑前些天還聽見兩母女吵架,爲了大小姐新買了一套姬仙蒂婀的洋裝。
大小姐說防着有人找她打牌沒有新衫被人笑話,小小姐詫異問說,“你覺得那些人還認識你?”
詹家破敗,七姑已經見識過一次世態炎涼,小小姐話是沒錯的,但太傷大小姐的心。
當年詹家真正富貴,大小姐幼時可是日日新衫新鞋不重樣。那時候老爺常去士丹利街喝茶,再到樓下的褔和莊定製四季衣裳。大小姐隨着一起去,粉琢玉雕的小人兒,乖乖地任師傅擺弄量身,裡裡外外的,夠窮人家幾年的開銷。
要大小姐過當下的生活,實在難堪。
可小小姐也一般的可憐,丁點大的人,要在龍蛇混雜的旺角街上做拉客的勾當。
不知幫誰好的七姑彷徨無比,唯有多接膠花的手工活,幫補家計。
港島的夏天多臺風,颱風來臨前的日子氣候燥熱悶溼。美若逢着暑假,在街上逗留的時間晚了些。
櫻桃街是瘸腳七的地盤,瘸腳七從和興分裂出來,轉頭就狠狠咬住母體,一心想吞併和興做大。按道義,和興過去龍頭的親眷不應該和這種反骨的人攪合在一塊,可詹家母女沒聽過仁義禮信四個字,既然華老虎甩掉她們,她們也沒必要爲華老虎守節。更何況吃飯大過天,理不了那許多。
私娼館裡一部分是本埠的失足婦人,一部分是偷渡來的黑戶,仙嬸每個月固定向瘸腳七繳納保護費,瘸腳七的手下負責看場。美若在私娼館的騎樓下幫忙拉客,毫不擔心安全問題。
這一晚悶熱難當,樓上的小廂房幾乎爆滿,美若在街角的水果檔買了半隻冰鎮西瓜,想着討好看場子的哥哥們。
平常有三五個夥計,負責放風、毆打賴賬的客人,美若回來有些詫異,問剩下的一個:“大飛哥,其他人呢?”
“前頭出了事,都趕過去了。怎麼,阿若你掛念虎哥,離開一刻鐘也不捨得?”
虎哥是這條街的小頭目,至於長相人品,不敢恭維。美若回一個白眼道:“我去給仙嬸送兩片瓜。”
私娼館租下整個五樓,再往上就是天台,方便逃逸。唐樓樓道沒窗,狹窄幽暗,手中冰涼的西瓜在燥熱的空氣裡逐漸升溫,汁液一滴滴地落在她拾級的腳面上。
美若用手作扇給自己扇風,走到拐角處突然被一股大力拉向牆壁,手中捧的瓜跌落於地,緊接着一隻鐵箍似的手臂勒住她的腰,一隻粗糲的手掌緊緊捂住了她準備尖聲呼救的嘴,用力之大,讓她齲齒的大牙牙牀隱隱作疼。
這一切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因爲這人的欺近,她聞到淡淡血腥氣。
她頓時僵直了身體,絲毫不敢反抗。
“不要出聲。”那人頗爲高大,湊近她耳邊說話時,美若明顯感覺他躬下了腰。
她連點頭的勇氣也欠缺,那人吞吐的溫熱氣息繚繞在耳際,她後脊的汗毛一條條豎起。
雜亂的腳步聲在樓下由遠及近。
“在前面!我見到地上有他的衣服!”
“繼續追!撲街賊夠膽在櫻桃街搞事,殺他全家!”
美若聽見虎哥喊大飛哥一起幫忙,她暗自興起一線期待,可惜腳步聲由近及遠,她頓時又陷入巨大的恐懼中。
“殺我全家?”背後的人像聽見極好笑的笑話,捂着她半邊臉頰的手微微顫動。接着再一次湊近她耳邊道:“帶我上頂樓天台,走慢些,一步步來。”
在他說完天台兩個字時,美若就瞪大了眼睛,話音一落,她已經聽出背後的人是誰。
此時此刻,她最想做的是回頭確認,可一旦妄動,喪心病狂如他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誰也無法保證。
他說完拖她上樓,因爲身高懸殊,箍着她腰間的手臂移到美若微隆的胸前,那人似乎怔愕了一下,有一秒的停頓,接着重回她腰間,掐住她往上帶。
如同以往每次慘遭襲胸揩油,美若在心底狂咒。
快上到四樓時,樓上傳來仙嬸送客的聲音,仙嬸用她特有的煙嗓嘎嘎地嬌笑,又說:“慢走啊,過幾日再來!”
幹他老母!有人下來看見她被挾持怎麼辦?他會跑掉,還是會先扭斷她的頸子跑掉?
美若心思急轉,不過數秒,伴着男人嫖完過後心情舒暢的小曲,下樓的腳步聲又近了些。緊貼着她後背的人呼吸粗重了幾分,隨即美若感覺自己被拎起來轉了個圈,背抵住牆身,她睜大眼,尚未看清眼前人面容,那人已經伏低了身體。
更深重的黑暗,還有令人恐慌的男人味、煙味,撲頭蓋臉向她襲來。
他把她的嘴重重堵上,用他的嘴。
“丟,世風日下,世風日下。”嫖爽了的客人搖着頭從身邊走過。
美若來不及等步音徹底消失,開始狂踢離地半尺的小腿,狠狠掐住她頸子的力道隨她的反抗似乎放鬆了些,於是她懷着逢生的喜悅擺動腦袋躲避。
巨大的手掌重新用力按住她的下顎和半隻脖子,她悶哼,像街市待宰的白毛鵝,在他手中不休地掙扎。
稍離兩寸的嘴脣又一次接近,和之前不一樣,美若只覺得一個肉呼呼熱騰騰的東西竄進來,環繞着她的上下脣,在她齒間梭巡了一圈。
然後,清新的空氣神蹟般回到她的胸臆,美若終於反應過來,他用舌頭!他居然用舌頭!
靳正雷形容不出此時心情,片刻之前他剛剛乾掉瘸腳七,血噴出來半尺,染滿他衣襟。隨後瘸腳七的手下追了他九條街,跑得氣喘如牛,終於用染血的衣服甩掉了身後能要他命的每個人,獲得短暫的安全。
而就在幾秒前,他居然被蠱惑,想深嗅兩片柔軟脣/瓣間的迷醉芬芳。
他聽見對方壓抑急促的呼吸,馬上放緩力道,讓她不至於缺氧昏厥過去,一隻手卻像擁有了自己的意識,不自覺地撫上她半邊臉,拇指從他方纔流連的柔軟上輕輕擦過。
然後,他重重地咒一聲,徹底放開手,被她拎起在半空的美若未作防備,跌倒在地。
“你老母!你居然用舌頭,噁心!”她痛罵,狠狠用手背擦嘴。
“你怎麼會在這裡?”他居高臨下睨視她,眉頭不悅地皺起。
“我怎麼不能在這?”她想起方纔,恨恨地踹他小腿,“你老母,用舌頭。”
聽見她爆粗,他不可置信地瞪直眼,蹲下來揪住她的長髮,將美若的臉迎向五樓透來的微弱燈光。
確認了是她,他也罵了聲娘,把軟趴趴的美若拎起來站直了,陰沉着臉道:“沒工夫和你說閒話,帶我去樓上天台。”
“天台鎖上了,你打算插翅膀飛上去?”她反問。
聲音大了些,靳正雷沒來得及說話,只聽五樓一個粗嘎的女聲詢問:“是阿若?有客來啊?”
美若張張嘴,望向靳正雷,眼神如刀,表情忿然。
“阿若?”
“是啊,是啊!有客。”美若慌張地應一聲,然後推推靳正雷,示意他上樓。又壓低了嗓子問道:“你嫖過嗎?”
作者有話要說:青蟹——舊版港幣十元是綠色的叫青蟹,一百元叫紅衫魚,一千大元叫大金牛。
唐樓——看下圖,七十年代香港上海街。
騎樓就是伸出來那截,南方遮雨,廣府以南很多類似的建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