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我的睡衣可好?”
小美點頭。
美若挑條白睡裙,將肩帶收緊了遞給她。
小美洗好澡出來,害羞地衝向牀,用被子將自己藏起來。
靳正雷送了她們回薄扶林便離開,讓美若懷有三分感激。這是她和妹妹的獨@?處之夜,八年來第一次。
小美很興奮,默默注視美若的一舉一動。等美若用完保養品,掀開被子時,小美終於忍不住,讚道:“你好靚。”
“小美將來也一樣。”
她開心地笑,然後悄聲道:“爹哋也說過你最靚,靚過港姐。”
美若不由面孔一僵,只聽妹妹繼續道:“方纔回來時,他也有偷看你。”
美若岔開話題,問:“這些年,他對你好不好?”
小美搖頭,想一想,又重重點頭。
“以前不理我的,我也很怕他。有一次他請我喝啤酒,讓我坐下聽他說話。”
美若無語,“喝啤酒?你纔多大?”
“不記得了,五歲?六歲?很苦,不好喝,我只喝了這麼一點。”小美比劃給她看。
教壞小朋友。美若暗罵。
“後來發現他也不是那麼可怕,會和我聊天,問我功課好不好。他有時也說話,不過有些我懂,有些聽不懂。”小美停頓數秒,聲音放低,更像自語,“還有些,以前不懂,現在懂一點了。”
美若試探地摸她頭髮,柔軟順滑。
“有一次他問我,要不要接我上下學,第二日果真來接。和同學們的爹哋一樣。”小美像重拾當日心情,眼裡神采熠熠,“還有一次,他和平安叔去槍會,我偷偷去撿飛碟,被他罵。他好凶的樣子,我嚇到哭,他於是抱起我打轉,哄我開心。”
美若緩緩斂笑,澀聲道:“那還不錯。”
“他有沒有煮過飯給你吃?”小美認真問。
美若搖頭。
“我也沒有。”小美惆悵嘆氣,“爹哋說他會煮飯呢。”
“他哄你的。”
“纔不是,他真會的。爹哋說小時沒人照顧他,搬張小凳子站在竈臺前煮飯燒菜,還要照顧祖母,那時祖母病重。你見過祖母?”
“沒有。”美若干笑,“沒有聽他說起過。”
“哦。”小美略略失望。“我同學梅琳的祖母很好的,像七姑一樣好。我不羨慕她,我有七姑了。”
“小美很可愛。”
她擡眼,“你的未婚夫呢?”
“他家人不喜歡我,所以分手了。”
“那你還走不走?會不會又離開好多年?”她還未學會掩飾心情,面上一派緊張。
美若想起自己的八歲,那時已經在嘗試角色扮演,努力讀書,爲阿媽爭面子,哄契爺開心。小美比她幸運。
她輕聲問:“你想不想我離開?”
“我不知道呢。……最近很少見到爹哋。”小美偷窺她表情,“我方纔在洗手間發現一隻電動須刨。”
鬼馬精靈。這麼小已經懂得旁敲側擊,美若好氣又好笑。
見她不出聲,小美沮喪道:“我很想討厭你,一直生氣不理你,我試過了,做不到。那天偷聽爹哋和平安叔說你回來了,我一顆心快跳出來,其實很開心的。只是等不到你回家看我,我又生氣。”
美若很想抱一抱妹妹。
“那次你告訴我,想愛我又不敢。是不是真的?”
她鄭重點頭。
“那,那我原諒你,哪怕七姑愛你多些,還有,還有……”
美若忍不住伸出手臂。
小美將臉藏在她胸前,抽噎問:“七姑教我不要理太多,只管好好愛家姐。你是我家姐是不是?”
“我是。我是狠心的家姐,我對你太不好。”
第二日中午,美若帶妹妹吃罷午飯,又去花墟買回半車植物,種在院中。
她告訴小美哪些是耐陰的植物,可以種在角落,哪些必須有陽光。
小美滿眼崇拜,讚歎:“家姐你好能幹。”又問:“誰教你的?是阿媽?”
美若搖頭,培好土,說道:“是維恩,我之前的未婚夫。”
“原來他叫維恩。”小美蹲在地上,習慣性地想托腮,一看雙手污黑,吐吐舌頭。“你喜歡他?很喜歡?”
美若掘開另一個土坑,沉思片刻,忽而一笑,回道:“維恩是好人,很好的人,是所有女孩子夢想中的王子。我喜歡他,也感激他,他給了我最美好的時光。”
小美幫她搬來一棵虞美人,看她種下。
“將來,我也要嫁我喜歡的,要很喜歡的。”
美若噗嗤一笑,“好,小美有志氣。”
她起身,“天晚了,先不種了,我們去超市,晚上我煮飯給你吃。”
“嗯。”小美跳起來。忽然驚叫一聲,衝向院門,開心道:“爹哋。”
靳正雷捉住她,“看看你的泥爪子。”
小美作勢將手往他褲腿蹭,他笑着閃開一邊。
美若放下方鏟,拍拍手中的泥土,默然注視兩人。
他望過來,夕陽中,目光難言,強笑道:“來接你們去吃晚飯。”
週一接到倫敦的電話,學長告訴美若,申兆文名下公司在倫敦蘇富比的拍賣品以瓷器居多,交易記錄顯示大部分被拍走的藏品同樣爲神秘買家所得。
“有沒有可能查到蘇富比支付的支票號和出票日期?”
“米蘭達,你要做什麼?”
“學長,我懷疑有人通過藝術品買賣洗錢。”
“這是很重的罪名。”
“這對我很重要。我希望阻止他。”
對方沉默,稍後道:“我儘量。”
美若掩面沉思。
如果四九叔和詹俊臣消息來源準確,靳正雷的偏門生意,只是走粉一項,一年便是十數億。世人都知那生意利潤驚人,即便只算五五開的話,他需要洗乾淨的黑金,依靠電影業完全不足以應付。
藝術品投資是最好的渠道,既無定價,可以隨意炒高,又有保護條例,必須對交易雙方的資料保密。假如申兆文和買方都是靳正雷的人,他用自己的現金支付,扣除手續費和稅金,再由蘇富比開出支票,黑金就此變成投資收益。
他甚至可以不理會藝術品價值幾何,是否真跡。
也甚至,同樣的操作手法,不僅在蘇富比,可能也出現於佳士得。
美若失神。難怪他敢當街槍殺瘸腳七,難怪和興的元老都折在他手中,難怪蔡炳謙釘牢他數年也無可奈何。
他是個瘋子,還是個聰明的瘋子。
他打來電話:“還不下班?”
“我加班。”
在寫字樓坐到華燈初上,美若打算去金鐘道附近的名店添置幾件夏衫。下電梯後,擡眼一掃,大堂各樓層銘牌中“心理學博士章惠山診所”一行黑體字撞入眼簾。
美若走出幾步,又退回來,想一想,重新踏進電梯。
玻璃門緊鎖,前臺明亮的橘色燈光下,空無一人。
她嘲笑自己的脆弱,準備離開,卻有一位三十出頭的女士走出來。
那女人女生男相,看起來很是精明利落,穿簡潔的橄欖色西裝,配米色窄腳褲,只用一隻胸針裝飾。
她開了門,說道:“這位小姐,鄙所已經下班放工,請明日來。”
“需要預約嗎?”美若情不自禁問出口。
那女人笑,“當然。不過新開張,你是第一位客人,時間隨你安排。”
美若挑第二日午休時間上樓,前臺小姐換了位青春貌美的十八歲少女。帶她轉去裡面,她這才愕然發現,原來昨天相遇那位便是章惠山博士。”
章惠山今日換淺藍襯衫,笑容恬淡,語聲溫柔而有禮,她請美若坐下。
三百尺大小的房間以深藍裝飾,綠植點綴,一面牆上掛滿章惠山的執業資格證,耶魯的畢業證,以及諸多嘉獎狀的影印本,玻璃窗外是美麗的維多利亞港。
“需要做什麼?”美若坐在沙發裡問。
章惠山擡頭一笑,“放鬆。”她停了筆,大約是記錄美若之前留下的資料。
“就這樣?”
“如果不介意的話,可以聊一些能令你放鬆的話題。”
美若想想,“我不習慣和陌生人討論自己。”
章惠山沉吟道:“或者小憩,直到你願意開口的時候。我會一直等待。”
美若笑出聲,“真讓人安慰,一直等待,比情人的情話還要令人心動。”
章惠山附和:“與心做情人知己並非易事。要不要聽音樂?”
“有沒有巴赫的無伴奏大提琴組曲?”
她俏皮地眨眼睛:“哪一個版本?我有79年畢爾斯瑪,還有沙弗蘭。”
原來是同道中人。“沙弗蘭吧,都說他技巧略不足,我喜歡他深沉的感情。”
美若在章惠山診所睡了大半小時午覺。
章惠山送她到門口,道再見,前臺小姐問:“還需要要預約下一次嗎?”
美若點頭。
第二日她繼續上樓午睡。
何平安向靳正雷彙報:“圈哥,阿嫂最近中午……”
“最近和金毛午飯?”
“不,阿嫂近兩日中午都會去她寫字樓樓上一間診所。”
靳正雷面孔忽然發白,一顆心跌宕不定,喜憂交加。她懷孕?墮胎?
“是去看心理醫生。”
“平安,你說話不要一半一半。”靳正雷無以言說那濃重的失落,黑起一張臉,過一會又問,“心理醫生?”
“就是解決心理問題,排遣壓力的那種醫生。焦慮症,抑鬱什麼的。”
“我知道了。”
“大圈哥,”何平安小心翼翼地,“最近,沒有欺負阿嫂?”
“我疼惜她來不及。”
“哦哦,那我出去做事了。”
“平安,”靳正雷叫住他,遲疑道,“我認爲,我也需要看看心理醫生。”
何平安表情呆滯。
靳正雷摩挲下巴。不期然地,想起她用懷念語氣說“我喜歡他,也感激他,他給了我最美好的幾年時光”。
他苦笑,“我焦慮,也抑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