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牛和雲娘一起走回家, 走到村子的時候,許多村民都朝着他們點頭致意。村裡的人一直都帶着異樣的眼光看待自己,自從有村民陸續解甲歸來, 大家對自己的態度慢慢地好了起來。起初的時候, 雲娘覺得是一種憐憫, 猜想是因爲李大牛回不來, 而對自己產生的憐憫。雲娘有些納悶, 可現在李大牛回來了呀?
春明正和媳婦翠兒拎着兩條魚迎面走了過來,也友好地點頭微笑致意。翠兒看得心裡直髮酸,酸溜溜地撇了撇嘴:“平時都沒見你怎麼對我笑過, 如今見了心上人,倒是在那裡眉目傳情, 笑得見牙不見眼了?”
春明頓時火了, 瞪了自家媳婦一眼, 小聲斥道:“李大牛是條鐵血錚錚的漢子,我們全村的男子都敬重他, 有誰見了雲娘不點頭致意的?如果不是李大牛,你現在日日抱着個冷冰冰的牌位哭吧你!你還在那裡不知好歹,吃什麼乾醋!”
平時春明都是對翠兒和和氣氣的,這會兒因爲舊情人竟訓起自己來了,頓時不依不饒地哭起來:“你分明就是見到了心上人在那裡窮開心!卻在這裡胡亂找藉口來胡弄我!”
春明聞言趕緊捂住了翠兒了嘴:“我的姑奶奶, 你給我小聲一點兒。我實話對你說了吧。本來我們這些當兵的都約好, 一定要瞞住雲娘, 連自己媳婦都不可以說的。不過, 現在既然大牛回來了, 也沒什麼好瞞的了。我們村的男人組了一個隊伍,大牛是我們的百夫長。如果不是他教會了我們擺陣殺敵自衛之術, 我們村哪有這麼多人可以活着回來?你也知道,我們能回來,是因爲軍隊派了死士去燒了敵人的糧倉,敵人方纔退兵的吧?上面派人下來挑人的時候,大牛就把自己的名字報上去了。去送死,不算難吧?難的是經過九死一生還要把敵人的糧倉燒掉,讓同僚士兵能平安回鄉!這樣的人,我們能不敬重他麼?就算是十里八鄉的族長,見到他恐怕也要客氣三分啊!”
翠兒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半信半疑地問道:“你說的都是真的?”
春明連忙解釋道:“當然是真的。現在李大牛回來了,相信很多鄉親都會跟自家的媳婦講他的事情,你自己去聽聽就清楚了。再說了,我當着人家丈夫的面和人家眉目傳情,不被人家丈夫打殘纔怪!你沒見李大牛也對着我們點了點頭麼?難道他也是在和你眉目傳情?”
翠兒聞言方纔破啼爲笑,輕輕捶了一下春明,惱道:“人家都是着緊你才這樣子!你還不對人家好一些!”
春明無奈地搖了搖頭:“我對你一直都和和氣氣,從沒和你紅過臉,重活也捨不得去幹,我還對你不夠好麼?”
翠兒想想也是,於是纔不再糾結剛纔的事情,高高興興地與春明一同回家去。
大牛回來了,大家都紛紛拿着賀禮過來慶賀,都是些農產品和雞鴨之類的。村裡的三個族長則湊錢送了一個大禮,一頭小牛仔。李家一時之間,賓客盈門,熱鬧非凡。
李老漢十分高興,連忙趕到鎮上,挑了兩大壇米酒回來慶賀。雲娘則將醃野沙梨拿了出來,給小朋友們解解饞。
到了下午,官府的犒賞送來,竟是半頭牛及五十兩銀子,還有授官的函書。李大牛隻接受了犒賞,那官職卻借身上的傷累及肺腑,不宜出仕爲由給推掉了。雲娘至此才知道,李大牛是經歷了怎樣的九死一生,才撿回一條小命。一百名死士,三名生還,這是多麼慘烈的戰鬥啊!
雲娘望了望李大牛的臉,一如既往的淡定從容,找不出絲毫的或喜或悲的情緒。他的身上散發着一種令人安定的力量,讓人無端就生出十足的依賴感。
李大牛讓青山和大林他們把那半頭牛肢解切塊,拿去炒了,給大家嚐嚐鮮,那五十兩銀子,則用來鋪橋和修路。眼下三清觀山腳越來越旺,有興建市集的趨勢,將村裡去三清觀的路修寬修平,可以便利村民,用車拉些菜蔬穀物去買,不用挑擔那麼辛苦。李大牛此舉,又贏得了村民們的交口稱讚。
樑寬也派出夥計前來送上五罈好酒作爲賀禮。李大牛託夥計捎話給樑寬,定當改日上門拜謝。
太陽漸西,一天的熱鬧與喧囂終於歸於寧靜。雲娘與李大牛站在院子門口,送走最後一拔賓客,雲娘仰着頭,脈脈含情地望着李大牛。李大牛深深地回望着雲娘,抿着嘴笑了一笑,把頭湊近去,用手輕輕地颳了一下雲孃的小鼻子:“你又長高了許多。”
雲娘聞言頓時傻了眼,這句話,算是讚美麼?
正在雲娘發愣的時候,李大牛又柔聲說道:“好了,我們趕緊回去吧,他們都在等着我們吃飯呢。”
雲娘歡快地點了點頭,跟着李大牛一起回到屋裡,李老漢、李大娘、青山、月娘和二嬸孃都坐成了一桌等着。雲娘和李大牛一回來,月娘和二嬸孃趕緊去端菜出來。終於可以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一頓溫馨的團圓飯了。
此刻,在三清觀腳下的許記,樑寬喝得酩酊大醉,倒臥不起,還是雲川將他扛回牀上。樑寬的嘴裡一直不停地重複着這樣一句話:“爲什麼還要回來,爲什麼還要回來……”
第二天,李大牛送菜去許記,順便去找樑寬。正在夥計們百般推託的時候,樑寬雙眼通紅,搖搖晃晃地從樓上走了下來。雲川連忙走近去,將他扶了下來。樑寬下了樓,對着夥計十分疲憊地揚了揚手:“我也有事要找他,你們先下去吧。”雲川帶着夥計們退了下去。
樑寬帶着李大牛,找了一個角落裡的雅間,面對面坐了下來。
樑寬身上酒氣熏天,薰得李大牛眉頭直皺:“你昨晚喝了很多酒?”
樑寬咳了一下,頹然道:“喝與不喝,有什麼區別?身體再醉,腦子也是清醒的。你爲什麼還要回來呢?你爲什麼還要回來呢?”
李大牛一時之間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想了一想,開口說道:“我以前一直不知道你對雲孃的態度,以爲你這次又是爲了要惹我生氣……”
樑寬聞言,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雙眸突然有了亮色:“我已經長大了,不再是以前那個頑劣不懂事的小言了。想必,你還是很懷念以前的生活吧?你現在已經知道了,那你是不是可以回去了?回到日夜思念着你的家人身邊,回到殷切期待着你回去的部屬身邊……”
李大牛的臉上現出痛苦的表情,卻是一閃即過,喃喃道:“鼎言,你是知道的,我已經無法再回到過去……”
樑寬臉上現出一絲的譏諷之色:“到底是無法回到過去,還是太過於迷戀過去?歸隱田園,你到底是真心愛着身邊的那個女人,還是隻是想把對另一個女人無法實現的諾言全部兌現到她的身上?”
李大牛聞言,腦海裡閃過那個笑靨如花的嬌俏身影,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隨之嘆了一口氣:“我一直以來,都在反反覆覆地想着這個問題,雲娘到底是我真心所愛,還是僅僅是感情的寄託。所以,我應徵之前,已經把休書給了雲娘。但是在戰場上,我找到了答案,所以回來了。但是,如果你真的能夠給到雲娘幸福,我也不會反對。只是我勸你一句,即使雲娘選擇了你,但你面臨的阻力不比我當年……”
樑寬驟然打斷了李大牛的話:“我一定會帶着她遠走他鄉,不會讓她爲我的親族所累!有你這句話就足夠了,你回去吧,我不會把你的身份告訴她的。”
李大牛神色複雜地望了樑寬一眼,點了點頭,起身離開座位。
樑寬揉了揉漲得發痛的腦袋,喝了幾口茶,勉強讓自己清醒了一些。事在人爲,只要有一絲毫機會,我也是要成功的。樑寬喝完最後一口茶,站起身來,臉上露出自信從容的微笑。
李大牛回來了,便和李老漢一起加工紡織工具,偶爾纔出去打打獵,放鬆一下。雖然陸續有人仿製出紡織工具,價格也回落至七八百一套,但云娘批量生產,利潤還是非常的可觀。
雲娘手上的那間店鋪,因爲地理位置較偏,租家賺不到錢而不願續租,雲娘乾脆把店收了回來,自己用來售賣紡織工具。雲娘還聘請了林寡婦在店裡教人紡織,每日二十個銅板工錢打底,賣出一臺提成十個銅板,閒暇的時候她可以用這裡的機器自己織布掙錢。有着雙重收入做保障,總比給一天到晚給人家漿洗衣裳強太多了,林寡婦欣然同意。
開始的時候,雲娘自己親力親爲,天天都在店裡守着,等生意穩定下來,便把志剛拉到鎮上幫忙守店,工錢與林寡婦一樣。送貨到鎮上及收錢的事,就交給公公和李大牛。
李大娘則經常從漁民手裡購來鮮魚,繼續加工醃魚幹來賺取她的醫藥費。李大娘每天就是醃醃魚幹,喂喂雞鴨,織織布料,居然也賺夠了她自己每天的藥費。
有了李大牛加工紡織工具,雲娘便有了空閒潛心研究從植物中提取染料,她從田間採摘了許多的蓼藍,買來石灰,很快就提取出了靛青。雲娘剪來一小塊布試染晾乾後漂洗乾淨,色澤和色牢度都很好,於是逐漸加多布料的米數,最後摸到了竅門,將織出來的布染好顏色再賣到布行,可以賣到四個銅板一尺。
不少的村民見雲孃家有染好的藍布,便拿着自己織的坯布來換,三尺換一尺,也覺得比在布行買划算好多。雲娘乾脆向村民們以每尺布兩個銅板的價格收購,染好色後再轉手賣給布行,賺取加工費。
由於家裡的院子地方不大,雲娘乾脆把染布晾布的場所搬來了二嬸孃家的茶園。一來茶園四周空曠,空氣流通比較好,二來茶園近小河下游,取水排水都十分方便,加上小河沿岸和茶園周圍的溝渠里長了許多蓼藍,雲娘才把染布的場地定在茶園裡。雲娘邀月娘合夥,談好了五五分成。
由於染布也是件費力氣費時間的活,還要顧及茶園,雲娘便提議茶園開放讓小朋友們進來幫忙採茶,一個銅板五斤,每人另賞一把瓜子,每天都有一大幫小孩子一大早就跑來茶園幫忙採茶賺零花錢和零嘴。
慢慢地,茶園就從採茶忙不過來,變成了炒茶忙不過來。二嬸孃便從孩子堆裡挑了兩個乖巧有耐性的,與他們父母談好價錢,以每天十個銅板工錢,教會他們幫忙炒茶。這樣,青山就可以騰出手來幫忙染布晾布,與茶園的製茶兩不誤。
因爲去茶園時順路,便改由雲娘每日送蔬菜和魚乾到許記。二嬸孃家的茶葉都採摘得非常乾淨,成品茶一下子就多了很多出來。
外出一個月的樑寬終於回來了。雲娘趁着送菜的時候,順便送了幾斤樣品茶給樑寬,請他幫忙找找銷路。
樑寬接過茶葉,順便邀請雲娘進許記喝杯茶,聊聊互相的近況。樑寬一直含笑聽着雲娘講這一個月以來發生的事情。聽完以後,樑寬試探道:“你這麼多的雜事要管,還能這麼悠閒地坐在我這裡喝茶,看來你的管理能力還挺強的嘛,雲川的妻子快要臨盆了,他下個月就要轉回縣城的許記,這裡的管事要另外招人,你要不要來試一下?只要管得好,你在不在店裡都無所謂。月俸二兩銀子,每半年有一次分紅。”
條件倒是挺吸引人的,如果是在自己窮的時候,準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只是現在嘛……雲娘想了想,對樑寬說道:“這個我還要回家和大牛哥好好商量一下,明天給你答覆。茶園還要事要忙,那我先走了。”說完,雲娘便起身告辭。
樑寬點了點頭,目送雲娘走出許記。樑寬先是略略失望了一下,自言自語道:“回去商量,那就是沒希望了。”但很快地,一絲自信的笑容又浮現在他的嘴角:“不過,這樣也好,這也證明,我一個月的辛苦是有價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