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容身處

“不要去做什麼, ”姜恆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都不要做,如果你有危險,想想我, 我就什麼都沒了, 哥。”

“我明白, ”耿曙悲哀地說, “我一直明白。”

“爲什麼?”姜恆在這件事上, 卻很不明白。

道理他向來很懂, 靡不有初, 鮮克有終。殺大臣天經地義,古往今來, 一向如此。

汁琮想殺他很合理, 可最不合理的是,爲什麼現在殺他?自己若是汁琮,就絕不會在此時動手, 天下尚未一統, 他還有許多用得着自己的地方。

太子瀧知道這件事嗎?姜太后知道嗎?汁綾知道嗎?

耿曙沉默地喝完藥,起身。

“別動。”姜恆說。

“不礙事, 恆兒。”耿曙說,“我想出去走走,我們一起,不出宮, 就在宮內。”

姜恆已從最初的震驚中平復過來,恢復了理智, 開始用自己的聰明才智來分析這個問題。現在正是好好思考的時候,耿曙卻堅持想出去透透氣。

姜恆拗不過, 只得陪他一起,耿曙沒有用手杖,走幾步,腰腹內傷便隱隱作痛,但姜恆配的藥材很有效,已比昨天好多了。他根據情況判斷,自己用不了一個月就能康復,只是在這段時間裡,必須非常小心,畢竟誰也不知道刺客什麼時候會再來。

“我不明白爲什麼,”姜恆說,“我與他無冤無仇,也許他還記得在玉璧關的那一劍,可就算要朝我動手,也不該是現在……”

耿曙沉默地聽着,他知道今天姜恆不能再接受更多的衝擊了,他根本無法想象,姜恆聽見真相時會怎麼想,他說也是錯,不說也是錯,有時甚至寧願自己犯錯,隱瞞他一輩子算了。

可是這對他而言,更不公平,耿曙知道自己在欺騙他,當真進退兩難。

“也許他覺得我無法控制。”姜恆又自言自語道,“待他死後,汁瀧一定會對我言聽計從,爲了保護汁瀧,他必須殺我。”

“不,不是的。”耿曙喃喃道。

姜恆頭腦清楚後,分析的條理也清晰了許多,說:“有你在我身邊,咱們又有勤王之功,他在位時不提前下手,以後更動不了我……”

“我說,不是的,恆兒。”耿曙說,“不僅如此。”

兩人停下腳步,耿曙與姜恆對視,廊下雨水低落,一滴滴水猶如穿在一起的線。

姜恆不明所以,看着耿曙。

“我錯了,”耿曙說,“我不該相信他。是我太天真,有人對我好,你又不在我身邊,我便不知道自己是誰了,我……”

“沒什麼,”姜恆反而安慰起耿曙來,“那是你爹。”

耿曙卻擡手,示意姜恆不必扶他,讓他說完。

他獨自站在廊下,仰望鋪天蓋地的雨水,說:“有一天晚上,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哪一天?”姜恆沒有問什麼事,反而問起了時間。

“你在落雁城外受傷的那天。”耿曙說,“那天我與郎煌談完,回到房中,後來你歇下了,我卻始終睡不着,看着你,想到了玉璧關的雪夜。”

姜恆:“嗯,我刺殺他的那天。”

耿曙說:“我總覺得有哪兒不對勁,現在,就在剛纔,我終於想起來了。”

“當時,你是不是被太子靈矇住了眼睛?”耿曙問,“你告訴過我,現下再說一次,儘量別漏過任何細節。”

姜恆點了點頭,將當時的情形朝耿曙詳細描述了一次,包括汁琮如何將他抱在懷中,如何解開他的矇眼布,看他的雙眼。

“當時你只能靠感覺,”耿曙說,“不知道他手中還拿着什麼。”

姜恆點了點頭,耿曙道:“你知道嗎?那時間,他除了抱着你之外,還拿着一把匕首。那把匕首,是我第一次見他面時,與他動手所用的兵器!”

姜恆:“!!!”

姜恆:“他知道!他知道我是刺客?!”

“不!”耿曙道,“他不知道,這就是最關鍵的!如果他事先知道你是刺客,怎麼會抱着你?更不會允許你接近他身邊!”

此刻耿曙尚不知汁琮是否察覺了姜恆的身份,但有一件事卻是肯定的。即汁琮最開始對姜恆的身份沒有半點懷疑,他非常清楚,姜恆不可能是假冒的!

而基於這個前提,汁琮竟是打算,在當夜直接殺掉他,不會讓他見到耿曙一面,只是他失算了,姜恆既是耿淵的兒子,又是來殺他的刺客。

最終才演變成汁琮殺他不成卻被反殺的局面,而耿曙衝進房門的瞬間,恰好看見了匕首。

當時他沒有多心,回過神來,纔想清楚其中關鍵。

姜恆反而半點不奇怪了,畢竟從最開始他與汁琮就是你死我活的關係。

“爲什麼呢?”姜恆覺得不合常理。

“我不知道。”耿曙說,“更奇怪的是,他在見了我第一面時,卻沒有殺我。”

“只有一個解釋。”姜恆想了想,最後道,“算了,不說了。”

耿曙揚眉,詢問地看着他。

姜恆說:“有機會,再親口問他罷,這件事,其實我也不確定。”

耿曙沉默不語,姜恆則隱隱約約想到了那個理由,如果沒有他,耿曙的忠誠將全無保留地獻給汁家,獻給汁琮與太子瀧父子,他會像他們的父親一般,爲雍王室付出一生。

但姜恆一旦回來了,事情就變得不一樣了,爲了保證他親手培養的義子始終朝太子效忠,他姜恆必須死。

可他還是太急了,爲什麼這麼急?姜恆總覺得這底下還有什麼原因。

“你還要見他?”耿曙問。

“有你在,”姜恆說,“我怕什麼?”

同時,姜恆又想起了另一個人——界圭!

界圭那夜的行徑毫無徵兆,且不合常理,但現在想來,姜恆卻終於恍然大悟,界圭爲什麼要帶他走,當時並無任何威脅。而界圭一定是清楚的,想殺他的人是汁琮!

耿曙對此無法回答,與整個雍國對抗,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能力,刺客的武藝再強,也敵不過萬軍圍攻,人總有力竭之時,否則昭夫人當年也不會死。

縱然如此,耿曙仍然認真點頭——那是他的承諾。

“嗯,”耿曙說,“我可以,也願意。”

姜恆說:“界圭一定知道內情。”

“你要回去問他嗎?”耿曙有點不安地說,眼神中帶着愧疚。

姜恆卻沒有多想,猶豫片刻,說:“我在想,咱們以後怎麼辦。”

耿曙說:“我正想去解決這件事。”

說着,他又慢慢地穿過迴廊,走向御花園,同時示意不必扶他。

“怎麼解決?”姜恆已習慣了,很長一段時間裡,他與耿曙只要談及未來,拿主意的就是他,他負責決定他們所有的未來,而耿曙從來也是聽他的。

然而從離開落雁城那天起,他便漸漸地發現,耿曙似乎變了,他開始擔當這個下決定的角色,強勢地決定他們的命運。

他們彷彿已不再像從前,什麼事耿曙都在等他提出解決辦法。

“恆兒,”耿曙說,“聽我的。”

“我聽你的。”姜恆笑了起來,看着耿曙的身形,那一刻他覺得耿曙一如既往,永遠都是可以依靠的,他是他的兄長,也是他的全部。

耿曙慢慢地走過花園,身材挺直,就像從未受過傷,聲音很平穩,姜恆敏銳地感覺到,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自己的傷。

太子安正在書殿內與兩名幕僚議事,看見耿曙帶頭走進,忽然擡頭。

“聽說兩位逮到了刺客,”太子安正要起身,說,“不知情況如何,項將軍正在追捕餘黨……”

“太子。”耿曙說。

耿曙揹着手,猶如在雍國時,恢復了他武將出身的王子風度,太子安馬上就明白過來,他不想再隱瞞身份了。

“淼殿下決定了?”太子安說。

耿曙沒有看姜恆,說道:“決定了,去準備你的軍隊,三月初三後,我爲你帶兵出征。”

耿曙放出海東青,通知嵩縣,全軍進入戰時狀態;太子安則親自在朝中說服官員與他的父親,準備在聯會之前一舉拿下樑國南方的大片土地。

“哦?”郢王熊耒練完了姜恆所授第一階段的“神功”,近日裡簡直精神百倍,說,“子淼願意幫咱們打仗?這倒是很稀罕,他要什麼條件?”

太子安朝父親說:“因爲姜大人是他的弟弟,在江州得咱們照拂。郢雍又有兄弟之盟,乃是人之常情。”

姜恆與耿曙正坐在一旁聽着,“子淼”就在當場,太子安也不說破,又道:“咱們需要準備八萬兵馬,與他會合,由駐紮在嵩縣的雍軍爲本國打前鋒。”

姜恆道:“屆時我也將前往嵩縣,呃……我與聶海,我會充當我哥的參軍,陪他出徵照水。”

“這怎麼行!”郢王頓時色變,說,“萬萬使不得!本來就有刺客來刺殺你,你若有個三長兩短,本王又要去找誰?”

姜恆一時竟是無從分辨,熊耒是真的惦記着“神功”的後續,還是想把他扣下來當人質。

“光靠我哥不行。”姜恆說。

“嗯,”耿曙在一旁淡定道,一手有意無意按在烈光劍上,“光靠他哥不行,還必須有我們倆。”

姜恆示意耿曙別鬧,他懷疑熊耒早就看出耿曙身份了。

熊耒:“這……”

“父王,”太子安說,“姜大人很喜歡咱們郢國。”

“我們一定會平安無事回來的。”姜恆如是說,箇中利害關係,他相信熊耒心裡最清楚:耿曙爲什麼要替郢國打仗?緣因狡兔三窟,汁琮既然要殺他,他們就無法在雍國再待下去了,必須找到新的容身之所。

大爭之世,各國王族公卿流浪避難乃是常態,姜恆相信汁琮此舉,未必太子瀧就贊成,甚至王族與朝廷多半對此毫不知情——等到汁琮死了,他倆大可以再回去。

而想留在郢國,就必須爲他們做事,只要不侵犯到雍國的利益,打仗完全是可以的。

這也是耿曙第一次見面時,沒有拒絕熊安提議的原因。從那個時候起,他就在考慮,爲他倆尋找一個新的容身處。

“好罷。”熊耒一想就明白,面前兩人多半在雍國待不下去了,可是爲什麼呢?他從未得到這方面的消息,唯一的可能,只有那批刺客的來歷。

熊耒身爲國君,自然不可能是笨人,眼神裡先是帶着少許疑惑,繼而心下了然,點了點頭:“那麼,姜恆啊,你一定要平安回來。”

姜恆笑了笑,點頭。

熊耒起身,說:“陪我聊聊罷,姜恆,本王這幾日裡,忽然想通了許多事。”

姜恆與耿曙對視,耿曙點了點頭,示意他去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