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心頭石

“孟和!”

路過王宮花園時, 孟和叫住了姜恆。

孟和、郎煌與山澤、水峻四人正在花園中談笑。他們的熱鬧想來是看不成了,耿曙今日明擺着再一次拒婚,太子瀧正在閉門商談對策,耿曙作爲當事人, 竟是無動於衷。

四人看見耿曙與姜恆時, 多少都有點尷尬, 耿曙問:“你們在做什麼?”

“看。”孟和轉移了話題, 示意姜恆來看花園裡的東西。

姜恆看見兩頭巨大的黑熊時, 頓時嚇了一大跳。

“這……”姜恆說, “你們瘋了嗎?怎麼把熊弄到王宮裡來了?!快把它倆弄走!”

孟和的漢語說得流利了不少, 問:“你忘記它們了嗎?送給你的!祝賀你們!”

姜恆:“………………”

耿曙也有點猝不及防,兩頭黑熊站起來時比他還高了個頭, 直有四五百斤, 兩頭熊的脖頸上繫着鐵鏈,正在花園中互相推搡,設若脫困, 一巴掌就能把人的腦袋扇下來。

“長這麼大了?”耿曙難以置信道。

姜恆也想起來了, 一年多前,他遊歷塞外時陰錯陽差, 救下了這兩頭小熊,被孟和帶回家去養大,當初孟和還說收養一段時間後便會送回給他。

“啊……”姜恆道,“吃、吃什麼長這麼大?真、真了不起。”

“吃肉啊。”孟和過去要牽, 說,“過來看看認不認識你?”

“不不不!”所有人同時色變, 制止了孟和這個危險的舉動。耿曙馬上守在姜恆身前,哪怕武功蓋世, 要和兩頭四五百斤的黑熊搏鬥,仍十分危險。

“放……放了吧。”姜恆說,“嗯,很好,長得膘肥體壯的。”

孟和將這兩頭熊帶來,本打算送給耿曙,當他成婚的賀禮,做個驚喜,孰料大家看見只有驚,沒有喜,只得說:“行!就讓它們走吧!”

所有人又同時臉色煞白,一起大喊道:“別在這裡放!”

兩頭黑熊跑到城裡,可不是鬧着玩的。姜恆說:“找天……找天放遠點兒,找個沒人的山上去,玉璧關吧就!”

孟和讓姜恆過來摸摸它們,姜恆只得壯着膽子,上前伸出手,耿曙則隨時保持着警惕,幸而兩頭熊被孟和馴服得很好,關鍵是填飽了肚子懶洋洋的,擡起頭嗅了嗅,眯着眼,讓姜恆依次摸過鼻子。

“聞出你的氣味,”孟和說,“就是自己人了,你要牽着去玩不?給它倆套個鞍,讓你們騎?”

“不了。”姜恆果斷拒絕,說,“就……就這樣,嗯,好的,你當真有心了,孟和。”

耿曙卻發現郎煌在看他,揚眉詢問,郎煌指指正殿內,意思是你惹了不小的麻煩。

是夜傍晚,姜恆剛回來不久,便得到太子瀧傳喚,進殿時,滿殿文臣都在,今日武將卻沒有任何一人列席。

太子瀧看着姜恆,彷彿早知如此,這些年裡,他的疑惑大致解開了。

“談出個結果來了?”姜恆問。

太子瀧點了點頭,同時以眼神示意姜恆相信自己,他會盡力去解決。

“這話還須淼殿下親口說一次。”曾嶸從太子瀧處得知時,亦頭疼無比,但姜恆觀察朝臣們的神色,便知道太子瀧沒有多生枝節,他只告訴朝臣,耿曙不想成婚,唯此而已。

他替耿曙將餘下的事都瞞了下來,否則一旦宣揚開去,最後一定更難收拾。

“那麼,你得自己去找他。”姜恆答道。

腳步聲響,姜恆聽見那熟悉的腳步時,便知道耿曙來了,他沒有進殿,只像一名侍衛般守在殿外。

“哥,”太子瀧說,“進來罷。”

“不進來,”耿曙在門外說,“我就在這兒,我等恆兒,你們聊罷。”

殿內又靜了片刻,這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畢竟歷代以降,不僅雍國,全天下都是一樣,幾乎從未有人拒絕過聯姻。國君與公卿家的家事,已不再是自己之事,乃是天下事,大局爲重,哪怕落到國君頭上,亦不容辭,當年就連汁琮都啞口無言,更何況耿曙一名王子?

但既然耿曙下了決定,太子瀧就知道逼他也沒有用,他沒有問耿曙“是真的嗎?”,他向來是認真的,畢竟話這麼少的人,從不亂開玩笑。

至少耿曙不會與他開玩笑,太子瀧予他絕對的尊重,他說什麼就是什麼。

“那麼我們來想想,”太子瀧說,“如何安撫霜公主,是否有別的辦法。”

曾嶸說:“只能請她來當王后了。”

“開戰罷。”姜恆說,“她不能當王后,也不會當,否則一定會外戚坐大。”

周遊忍不住道:“姜大人,當初要休戰和議是你,如今要開戰也是你,什麼都是你說了,要臉不要?”

姜恆從來就沒將周遊視作對手過,反脣相譏道:“周大人,如果成婚的人是你,自然就輪到什麼都是你說了算了。”

衆人自然明白姜恆之意,現在有資格聯姻的就兩個人,一是耿曙;二是即將成爲國君的太子瀧,只要當事人不答應,別人說什麼都沒有用,既然決定權在他們身上,自然由他倆說了算。

曾嶸道:“限制李氏入朝,尚能控制。還是有利的。”

這是赤|裸裸的權力分配,所有人都不能再藏着了,必須將話挑明瞭來說,太子瀧與姬霜成婚,接下來有何好處,又有何壞處?

周遊沉聲道:“下一代國君,將是名正言順的天子,這就是唯一的好處。”

姬霜爲如今姬家唯一的後人,她與太子瀧的孩兒,也將擁有神州的繼承權,大爭之世將在他們孩子的誕生之下徹底落幕,迎來五國全新的一統。

太子瀧朝姜恆說:“我記得當初天子將金璽交到你手裡時……”

“你想成婚麼?”姜恆忽然道。

所有人都在分析利弊,一如面對耿曙時,卻唯獨沒有人關心,當事人自己的意願,自然,也無人關心姬霜的意願。

太子瀧避而不答,反而笑道:“身爲國君,自當有不容辭之事。”

“此非王道。”姜恆沉聲道。

衆人鴉雀無聲,姜恆說:“變法之初,你我便立下誓言,要讓國人擁有自己的選擇,你身爲國君,尚且無法自主,又如何讓你的百姓自主?”

“更何況,”姜恆朝衆人說,“天子讓我拿着金璽,扶助任何一國國君,消弭大爭亂世,甚至在沒有合適人選的前提下,可自立爲天子……”

這話一出,衆人譁然,然而姜恆明亮的聲線將議論聲壓了下去。

“……卻唯獨沒有提到任何姬家的後人。”姜恆道,“王道不以血脈傳承,甚至與金璽毫無關係,王道在誰的身上,誰就是天子。關鍵在於你堅持什麼。”

“代國雖兵力衆多,”耿曙在門外說,“雍人卻也不怕他們,讓他們來就是了。”

太子瀧嘆了口氣,望向姜恆,眼神裡帶着幾分落寞。

“再議罷。”太子瀧說,原本他今天已下了決定,準備替耿曙去成婚,讓姜恆來的目的,正是希望耿曙抑或姜恆能說服姬霜,給雙方一個臺階下。

但現在看姜恆的堅持,太子瀧意識到也許這不是最好的辦法。

“恆兒留下。”太子瀧說,“哥,你也回去罷。”

臣子們紛紛散去,門外的耿曙也走了,姜恆依舊站着,安陽宮內,落日餘暉照在二人身前,國君案前放着另外半塊玉玦,姜恆走上幾步,看着那玉玦。

那本該是他的,但他從未擁有過它,甚至沒有短暫地持有過它。對他而言,至爲熟悉的,是耿曙身上的另一塊陰玦。

陽玦看上去是如此陌生。

這些日子裡,姜恆自己也想過,如果現在他是太子,他會不會爲了天下最終的歸宿,與姬霜完婚?就像陽玦本該屬於他一般,這個難題原本也屬於他。

太子瀧說:“我可以替咱們的哥哥去做這件事。”

“你喜歡過誰麼?”姜恆忽然道,“哥,你心裡有沒有喜歡的人?你要和真正喜歡的人在一起。”

姜恆自始至終都很清楚一件事——太子瀧是他的堂兄,他與他是血緣之親,哪怕他的父親與姜恆不對付,但人既已死,便都過去了。

他們是兩兄弟,就像姜太后說的,汁瀧是他的家人。他只比他大上一歲,他們初見那天,太子瀧的內心甚至比姜恆更天真,但這些年裡,他始終在扮演一個不熟悉的角色,演得已快失去了自己。

太子瀧安靜看着姜恆。

“沒有。”太子瀧最後道。

姜恆說:“你未來的路,還有很長。”

“我爹不怎麼喜歡我娘,”太子瀧勉強笑了笑,說,“我有很長一段時間,不知道真正喜歡的兩個人在一起,該是怎麼樣的。”

姜恆低聲道:“哥。”

“沒關係。”太子瀧笑道,“有時我覺得,你竟不像我的表兄弟,反而像親兄弟一般,就連哥哥都不曾給我這感覺。”

太子瀧又拍了下姜恆的肩膀,說道:“不過後來,我漸漸知道了,因爲聶海他很愛你。那四年裡,我知道他每一天都在想你。你回來以後,他看着你的眼神,與看着任何一個人的都不一樣。他的神采變了,人也變了,話說得更多了,不再像那些年裡一般,像個冷冰冰的塑像。”

姜恆沉默不語,太子瀧說:“今天聽他的話,我就知道,他遲早會這麼告訴我。心裡反而落下了一塊石頭。”

姜恆離開正殿內時,仍想着太子瀧所說的話。

耿曙站在燈下,抱着胳膊等待他,聽見他過來時,朝他望來。

“汁瀧怎麼說?”耿曙道。

“什麼也沒有說。”姜恆沒有告訴耿曙更多的事,回到房內。

耿曙看了眼界圭,嘴脣微動,以脣語讓他“出去”。界圭便一笑起身,走了。

“這一次拒婚後,就要馬上召開聯會,”姜恆坐在榻上,低聲道,“不能再等了。”

姜恆擡頭,看着耿曙:“你得親自去,朝姬霜正式開口,這是你的責任。”

“哥哥需要勇氣,”耿曙朝姜恆說,“給我勇氣。”

姜恆:“……”

那熟悉的感覺之下,姜恆的心又瘋狂跳了起來,太子瀧的話似乎仍在耳畔迴盪,那些年裡,耿曙每一個深夜,是如何在冰冷的寢殿內輾轉反側,如何受着生不如死的煎熬。

十二年了,當姜恆打開大宅的門時,彷彿便註定了這一刻的到來。

姜恆輕輕揪着耿曙的衣領,湊上去,親了一下他的脣。

“夠麼?”姜恆輕輕地說。

耿曙別過臉,沒有與姜恆對視,片刻後轉過頭,看着他的眼睛。

“不夠。”耿曙低聲說。

姜恆的心臟狂跳,他隨之起身,站到耿曙的面前,解開外袍,繼而是單衣、襯褲,就像每一次他在他面前出浴或更衣時那樣。

耿曙的氣息剎那急促起來,他擡頭注視姜恆猶如白玉般的身體時,眼中盡是珍惜與仰慕。他看了姜恆的身體無數次,從前的每一次,姜恆都是姜恆,唯獨這一次,姜恆屬於他。

姜恆實在太難爲情了,俊臉紅到脖頸,緊閉着雙眼,不敢迎接耿曙的目光,彷彿只要他閉上雙眼,燈光便將隨之熄滅,世界變成自欺欺人的一片黑暗。

……

“小時候不是喜歡玩麼?”在這靜默中,耿曙終於說了第一句話。

姜恆撫摸耿曙的側臉,所有的緊張感都隨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則像是兩塊玉玦在彼此分別,流浪多年之後,再次輕輕併合在一處的輕響。

他忽然想起許多年前,在洛陽宮中,耿曙交班後回到寢殿,與他共寢的時光。那年他們尚小,什麼都不懂,冬季整夜暴雪,被褥很薄,耿曙便把他緊緊地抱着,把他擁在懷裡,用自己的體溫來溫暖他。

當年的姜恆便喜歡在耿曙身上蹭,雖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卻覺得很舒服。耿曙則被蹭得一臉煩躁,幾次想制止他,本能卻讓他不停地靠近姜恆,直到姜恆熟睡去。

現在想來,姜恆忽然明白了,若讓那些日子持續,到得最後,等來糾纏到底的這一刻,不正是……眼下麼?

“在想什麼?”耿曙恢復了神志,注視姜恆的雙眼,有點緊張。

“好像不是這樣?”姜恆記憶裡,似乎耿曙與“做這種事”不一樣。

……

“不玩了。”耿曙低聲道,“睡罷。”

姜恆連續經歷了兩次,心跳得極其厲害,榻內帳中,盡是耿曙那充滿侵略性的氣味,彷彿形成了一個領地,將他保護在這領地之中。

“有點累。”姜恆說。

“你分明沒有動。”耿曙摟着他,不讓姜恆須臾離開自己的懷抱,說,“動的都是我。”

“也會累的。”姜恆哭笑不得道。

耿曙說:“不是那意思,我是……怕你累着了,睡罷。”

姜恆今日經歷了人間種種考驗,直到此刻,終於筋疲力盡,他只朝耿曙懷裡縮,枕着他有力的手臂,耿曙則按捺不住他的激動,心臟仍在狂跳。

他的這一生,終於再無他求,他想要的,終於有了,從今往後,他再不痛恨自己的命運,再不痛恨任何人。

翌日清晨,姜恆醒來時,聽見院內響起了琴聲。

身邊的耿曙已不知所蹤,姜恆睡眼惺忪坐起,已忘了昨夜發生什麼事,被裡還殘餘着耿曙的體溫,自己則不着片縷,就像回到了許多年前,耿曙在洛陽掙工錢養家的時候——

——那時候,耿曙只有一套換洗的衣服,做漆工常常弄得外衣邋遢不堪,回宮洗過後沒有衣服穿,便赤|裸而睡,姜恆漸漸偶爾也接受了就這麼睡下。

昨夜發生了什麼?姜恆忽然回過神,半晌不得作聲,回憶起來,忽又覺得很溫馨。

院內琴聲如行雲流水,他聽出那是耿曙在奏琴,他的手指修長,奏琴時撥絃很準且有力,許多音一般人彈不出的,他很順利便能奏響,一定是他。

那曲子猶如羣鳥飛躍天際,當真令人心曠神怡。

耿曙極少表達自己內心的激動,唯有琴聲,姜恆能從琴聲中聽出他的心,他一腔喜悅無處宣泄,只能在院裡奏琴,琴聲一陣催似一陣,《行雲吟》後,則接上了《越人歌》,歌謠裡再無憂傷惆悵之意,取而代之的,則是碧空高曠、無窮無盡的宏大天地。

最終琴聲停,耿曙推門進來,與姜恆對視。

耿曙晨起,穿着一襲黑色的裡衣與襯褲,姜恆像以往一般伸出手,耿曙便朝他走過來,於是姜恆抱住了他的脖頸。

“洗澡去。”耿曙在姜恆耳畔說,就像他們從小到大一般,伺候他起牀、洗漱、換衣,帶着他去宮內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