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繞指柔

這天后, 姜恆被安排住在鄭宮中太子府上,鄭國乃是晉王位尚在時,繼承大晉正統,至爲古老的諸侯, 趙氏受封東海之濱已有四百餘年, 宮中一磚一瓦、中開四路、天子親賜照壁, 以及宗廟前所供奉的八座巨鼎, 俱與王都洛陽格局近乎相同。

住在此地, 姜恆總有種熟悉感, 鄭宮中的一草一木, 俱讓他想起五年前與耿曙在洛陽時的日子。

而驚人的相似之處,還在於太子靈朝廷中, 一樣充滿老朽與僵化的氣息。

進入太子府後, 姜恆便自然而然地成爲太子門客中的一員,坐在一衆幕僚中,爲他整理全國各地呈到王都來的政務文書。太子靈的門客有四百餘人, 大多不得入幕, 真正協助政務者,不過寥寥三十五人。

姜恆因在收容難民一事中立下大功, 破格在三十五人之外,靠近門幕一側,得到了一張案几、一個位置。

“你叫羅恆?”旁邊一人側身道。

姜恆禮貌點頭,朝他出示自己的木牌。對面又一名門客道:“新來的罷。”

姜恆答道:“是, 還請各位大人多關照。”

姜恆聽得出這些門客來自各國,或有遭受國內戰亂, 不堪其擾;或有被國中官僚排擠,到鄭來討生活。其中以樑、鄭兩國人最多, 談論時帶着兩地的口音。其次則是代人與郢人。門客中各自結黨,樑國一夥、鄭國一夥、少數郢、代人結成一夥,出現了三個小團體。

“你是哪裡人?”又有人問。

“郢人。”姜恆答道。

對面抓蝨子的抓蝨子,懶懶談話的談話,又有人衣冠不整,白日間還喝着酒。

“你就是糾集起十二萬人,威脅濟州開城門,揚言要搶國內麥子的那個人啊。”一名衣衫襤褸、不修邊幅、滿臉鬍鬚的男人說。

衆人紛紛笑了起來。姜恆答道:“是,就是我。”

身邊又有一青年嘲諷道:“聽說太子靈近日,常常去看你。”

姜恆忽然覺得,這夥人就像書上所說爭寵的後宮一般。

“也不常來。”姜恆道。

“殿下每招來一名賓客,”對面那邋遢男人語重心長,提醒道,“都是禮遇有加,等着罷,再過些日子,你也就像我們一般,無人問津了。”

話音落,衆人便安靜下來,只聽那邋遢男人隨口唱了一段,瘋瘋癲癲,俱是“無人問津,無人問津……”之類的越地方言。

這時候,太子靈緩步走入,身邊跟着一名朝廷武將。

衆人便止了談話,紛紛朝太子靈問候,對那武將口稱“車將軍”。入城時,姜恆特地打聽過,鄭國有兩名上將軍,一是龍於;二是車倥。這名孔武魁梧、肩寬腰健的男人,想必就是上將軍車倥了。

太子靈在寂靜中就座,車倥跪坐一旁,審視衆人。

“雍國大軍集結於玉璧關,”太子靈開門見山道,“把守關隘要地,隨時將突入王都洛陽,並沿崤山東來,入侵我國。如何應對,請各位先生教我。”

想必這就是今日議題了,姜恆微微皺眉,腦中出現了北方地圖。

“來了多少人?”爲首門客是名老人,朝太子靈道。

太子靈正要開口,姜恆卻在寂靜中說:“前鋒兩萬五千步兵,外加玉璧關駐軍兩萬五,共五萬數。”

車倥聞言忽然意外,望向姜恆。

“不錯,”太子靈答道,“正如羅先生所言。”

“誰領前鋒?”樑國門客之首,一名年輕人又問。

車倥沉聲答道:“雍國王子,名喚汁淼的就是。”

“沒聽說過這人。”那邋遢男人掏着耳朵,懶懶道。

“怎麼就沒聽過了?”有人反駁道,“四年前,汁氏立一新王子,民間傳聞,乃是汁琮私生子,認祖歸宗,先平風戎之亂,再收北方部落……”

“我他媽的當然知道是這人!”邋遢男人不耐煩地吼道,聲音猶如轟雷在殿內炸開,把所有人嚇了一跳,“我是說,這私生子究竟哪兒冒出來的!你聽不懂人話嗎?非要把話掰開了揉碎了你才聽明白?廢物!”

姜恆哭笑不得,眼看那邋遢男人正要被羣起而攻之,太子靈卻淡然道:“孫先生請稍安勿躁。”

姜恆一瞥那邋遢男人案前木牌,見他名叫“孫英”。衆人便又不再說話。

太子靈又說:“雍國從未提及此人之母,且汁琮自原配死後,便未有續絃。如今五國中人猜測,較爲可靠的其中一個消息是,汁淼乃是汁琮與外族人所生,聯繫到與姬氏的婚約,我們的斥候認爲,興許這名王子,有代人血統。”

鄭國門客首領,那老者彷彿也對此見怪不怪,緩緩道:“都道汁淼用兵在於神速,無聲無息,令其充當前鋒,實在難以抵禦。汁系出玉璧關後,崤山成爲我國的第一屏障,須得重新佈防纔是。”

樑國門客首領,有人又道:“坐以待斃,何曾是良策?崤山以西,大片平原乃是我等主場,爲何不先行埋伏,等待汁淼帶兵出關後,予以約戰,一戰以竟全功?”

接着,兩派開始討論,究竟是拒守上策,還是主動迎敵爲佳。其餘零散門客,則冷眼旁觀鄭、樑兩派討論得不亦樂乎。

顯然太子靈在來之前,與車倥已先行商量,左思右想,終究脫不開這兩個辦法,便道:“取來沙盤,請各位先生先行推演罷了。”

侍衛呈上沙盤,餘人便各自離座,起身。姜恆遠遠看了眼,只聽那名喚孫英的邋遢男人罵了一句“浪費時間”,繼續端坐着飲酒。

“孫先生何出此言?”太子靈卻沒有發怒,只平靜一瞥孫英。

“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孫英被太子靈問到,倒是認真回答,“樑國人做什麼吃的?等咱們替他們守城麼?代國的姻親,八字還不曾有一撇,又知道雍都出兵,他們不會管了?”

衆人已開始排兵佈陣,車倥沒有理會孫英的罵罵咧咧,眼盯着衆門客在崤山前的推演。崤山乃鄭國扼守中原的戰略要地,亦是玉璧關與洛陽之間上千裡地的緩衝。崤山一破,鄭失其天險首當其衝,其次,則是樑國大片國土。

太子靈答道:“若子閭將軍尚在,說不得將親自領兵,出崤山,屆時樑國亦將出兵,共御強敵。”

“你小叔早就死了。”孫英依舊不客氣道,“寄希望於聯軍,無益,還是想想別的辦法。”

太子靈面帶詫異,不明所以,孫英先前有言“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卻又杜絕了召集樑國,一同出兵的可能性,究竟是什麼態度?

姜恆終於開口,說道:“孫先生的意思,是換個方向。”

太子靈朝向姜恆,說道:“羅先生有何賜教?”

姜恆與孫英對視,孫英皮笑肉不笑,嘴角一扯,姜恆卻緩慢搖頭,示意此話不可現在說。

太子靈眼看殿內七嘴八舌,討論不出個結果,只得不與姜恆多說,回到沙盤前。總結已經出來了,拒守派大獲全勝。根據沙盤推演,放棄平原地,守住崤山關隘不難。

“但這是面對敵人的前鋒部隊。”車倥冷冷道,“汁淼其後,還有汁綾的兩萬五千人,接下來,是汁琮的五萬騎兵,最後是曾宇率領的兩萬玉璧關兵力。”

“能攔住,”鄭國門客首領答道,“只需避免正面迎敵。”

“那麼樑國就全完了,”太子靈答道,“只要他們佔領嵩河一帶,拖住咱們的兵力,繞過洛陽,沿安河南下,進入樑國。照水大澇,他們完全可以繞過崤山,沿潯東一帶進軍,越地也有危險,父王正在越地,要怎麼辦?”

殿內寂靜,一名門客道:“先攔他們的軍隊,再隨機應變,這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

太子靈不置可否,率先離去,衆人紛紛散了。姜恆看了眼沙盤推演,見好幾處連地形方位也標記錯了,混亂之中衆門客羣策羣力,卻也將導致瞎指揮的不少問題。

車倥還看着沙盤,與姜恆對視一眼,姜恆無奈笑笑,兩人都沒有說話。

“練練手?”

直到門客也散了之後,孫英起身,朝姜恆說:“聽說你有一把很特別的劍。”

姜恆道:“原來在王宮裡,消息也走得這麼快麼?晚輩學藝不精,孫先生何不找其他人討教?”

孫英譏諷道:“罷了,也知道你沒這膽子。”

姜恆看着孫英,片刻後起身,說:“那就過幾招罷。”

四年裡,姜恆跟在羅宣身邊,從他那裡學到了些許武藝,傳說在海閣學會半個書架的武功秘籍,就能躋身當世高手之列,讀完一整個書架,就是天下第一了。

羅宣主修毒功,劍法較之項州遠遠不及,教姜恆這徒弟時,明顯只是哄着玩。

這就導致了,姜恆也不清楚自己的武功如今達到什麼境界,興許一個照面,就要被孫英打倒在地。但他依舊是少年人,聽到這提議時,不免技癢。

於是兩人扔下太子府上的門客們,姜恆取來繞指柔,輕輕一抖,軟劍舒展,折射着陽光,形成一把薄如蟬翼的輕劍。

“三腳貓功夫,”姜恆說,“請孫先生賜教。”

“好說。”孫英嘴角泛着笑容,左手一抖,手中現出兩把鐵爪,在花園中輕輕摩擦數下,稍一躬身,時刻注意着姜恆的一舉一動。

姜恆側身,一抖長劍,有如在師門中與羅宣拆招、喂招般化作一陣風席捲而去!

秋末,紅葉漫天,隨着姜恆身影,楓葉紛紛飛舞起來,四面八方不知何時,聚集了數量不多的太子府守衛,龍於的身影在楓林中若隱若現,注視着孫英與姜恆。

繞指柔劍光飛射,一式直取孫英空門,孫英擡手,鋼爪拖過劍鋒,卻時刻避免與姜恆手中那削鐵如泥的神兵正面交鋒。鋼爪銳利無比,孫英所使招數,則是置自身空門於不顧,猶如驚濤駭浪般與姜恆搶攻!

孫英棄守爲攻,姜恆自然不能在切磋中一劍刺其咽喉,取他性命,只得收劍回守,化作鋼爪橫飛氣勁中的一葉扁舟,順着孫英的氣勢浮浮沉沉。

“好!”孫英幾下強攻都無法擊破姜恆防守,喝彩道,“這劍殺過人麼?”

“說來慚愧,”姜恆衣袂飄揚,幾步飛躍上樹,和身旋轉,劍身或柔或鋼,一招化千萬招,封鎖了孫英的退路,他眼中帶着笑意,說道,“還沒有,甚至沒有見過血。”

孫英一退再退,轉身躲到樹後,沉聲道:“我倒是想有這個榮幸,只可惜神兵利器,輕易不得見血。”

姜恆一收劍,忽然提醒道:“當心了!”

緊接着,姜恆手中扣着一枚鄭錢刀幣,孫英從樹後一現身,那刀幣便劃出一道光,刷然飛去!

孫英萬萬沒想到,姜恆右手持劍,左手尚在蓄謀暗器,驀然一退,幸而姜恆先行提醒,剎那躲開了那枚暗器,背脊撞上一楓樹。

霎時,姜恆手中軟劍一抖,化爲筆直,抵在了孫英的咽喉處。

孫英背靠楓樹,上身稍稍後仰,繞指柔寒光四射,直指脖頸。

四周一片靜謐,一片楓葉離開枝頭,落在繞指柔劍身上,無聲無息,裂爲兩半。

數息後,遠處一聲喝彩,緊接着纔是太子府守衛的滿堂起鬨。

“承讓,佔了兵器的便宜。”姜恆收劍,大致知道了自己從羅宣處,學到了幾分劍法,在如今的天底下,大概又是什麼樣的位置,打個把江湖俠客,應該不會有太大問題,被人一擁而上,說不定就要棄劍投降了。

孫英一笑,沒有說話,從姜恆身邊離開,末了,又遙遙擡頭看了一眼。姜恆跟隨他的目光望去,瞥見了太子靈離開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