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故人子

不幸中的萬幸, 耿曙沒有遭到伏擊而喪命,傷亡統計尚未得出,但以耿曙帶兵的方式,這場伏擊絕不至於慘敗, 只要成功撤回玉璧關, 再次反攻洛陽, 要拿下仍不難。

關鍵在於, 有沒有與太子靈談判的必要?

汁琮陷入了一個騎虎難下的局面。

“王可以再仔細想想。”太子靈認真說, “若不介意, 我等願在玉璧關再盤桓數日, 想來雍王不介意。”

太子靈正想起身,汁琮的聲音卻變得冷酷了許多。

“慢着, ”汁琮沉聲道, “你還有什麼話,一次說完。”

汁琮不愧身爲一國之君,拿得起, 放得下, 一時的落敗算不得什麼,雍軍實力尚在, 鄭國僥倖靠運氣與陰謀贏了一場,卻依舊不敵大雍實力的碾壓。兩國交兵,戰術不過是其中一個因素,更多的依舊是國力、財力, 以及人的比拼。

自從趙子閭死後,鄭國國力每況愈下, 屬於東海之濱最輝煌的時代已過去,汁琮有信心, 且認爲鄭國從來就不是自己南征之路上,最大的敵人。

太子靈說道:“雍國出關後,本國將退兵回崤山,兩國簽訂合約,以黃河爲界。”

汁琮等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卻沒有正面答覆太子靈。

太子靈展開手中地圖,站在汁琮身後的曾宇頓時上前一步。

圖中沒有閃光的匕首。

太子靈將地圖一抖,說道:“黃河以北,安陽、濟州等北中原七城,連同天下王都洛陽,歸於雍。南方照水,連同嵩縣、玉衡山,黃河以南的南中原十二城,歸鄭。”

汁琮驀然發出張狂的大笑,點點頭道:“有意思,你還要嵩縣?”

太子靈說:“嵩縣古來無主之地,鄭國願意爲雍守此咽喉關隘。更何況,雍王,您哪怕將樑國全境拿到手,也吃不下。屆時貴國將面對郢地的水軍,目前看來,北雍不具備在長江作戰的能力,何必呢?”

水軍向來是雍的弱項,雍國自建國百餘年來,就從來未曾訓練過水軍。太子靈顯然看準了這點,讓汁琮不得不交出長江一帶的防線。否則越過黃河後還有長江,雍國打下樑地後,必須花至少十年時間消化,才能開始對南方用兵。

“我大雍兵發玉璧關,你鄭國反而撿了個大便宜,得到了樑國最肥沃的土地,這筆買賣當真划算。我倒是還想問問,除此以外,”汁琮說,“你還願意給我什麼?”

太子靈說:“我還給您帶了一個人,您一定需要。”

姜恆旁聽了足足一個時辰,而這個關鍵的時間點,終於來了。

汁琮已不知不覺,徹底踏入了太子靈的陷阱,這個時候,任誰也沒有想到,鄭國根本沒有絲毫議和的打算,他們真正的意圖,是爲了取他的性命。

姜恆一撥絃,以作迴應,“咚”的一聲。

琴響,撥絃之聲極其輕微,那一聲卻彷彿穿透了玉璧關兩千年厚重的關牆,穿透了神州的土地,猶若無形之物蕩了開去,橫掃過蒼穹、羣山與大地。

就像一把古琴,在沉寂了十三年後,再次朝着世間昭告,有一個人回來了。

汁琮正要開口,驀然想起了什麼,面現震驚神色。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姜恆只唱了這兩句,少年人帶着少許喑啞的聲音,最終漸不可聞。

廳內再次靜謐,汁琮想到了什麼,臉上帶着詫異神色,拾級而下,走向姜恆。

太子靈亦起身,離開坐席,走到廳前,背對汁琮,朗聲道:“我知道雍王這些年來,一直在找他,具體經過,還是讓他們自己說罷。”

“孩子,”汁琮喃喃道,“你是誰?”

姜恆沉默,一手輕輕按在弦上,沒有回答汁琮。

“我叫孫英,我來替他回答罷,”孫英這個時候開口道,“雍王。”

“我問的是他!”汁琮厲聲道,“他會說話!”

姜恆卻始終不答,稍稍低下頭去,充滿不安,躲避着汁琮的目光。

汁琮等不到姜恆的回答,孫英卻打破了這個沉默,說:“四年前,一位姓姜的夫人,將他託付予我……”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汁琮顫聲道。

姜恆終於開口,低聲答道:“我叫姜恆,王陛下。”

“嗡”的一聲,汁琮瞬間天旋地轉,顫聲道:“你是……恆兒?”

聽到這話時,太子靈臉上瞬間出現了疑惑,竭力控制自己不要轉頭。

汁琮快步來到姜恆面前,然而下一刻,曾宇卻在這千鈞一髮中,握住了汁琮的手腕。

“陛下,”曾宇低聲說,“當心點。”

就像排山倒海的巨浪一瞬間瓦解、飄零,化作無數水花,本該劃過夜空的那一道雷霆悄無聲息,散入黑暗。

姜恆、孫英、太子靈三人,各自握緊的手心內滿是汗水,心中一聲低嘆。

汁琮深深呼吸,眼裡竟流露出慌張神色,這種慌張,多年來只出現過三次。一次在兄長死之時;第二次,則是面對耿曙那奪命一匕。

“帶他下去,”汁琮最後說,“好生照顧。太子靈,孤王答應你,會認真考慮你的提議。”

太子靈等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回答,沉吟片刻,卻沒有堅持,這個時候再出手,已錯過了最佳的機會,只得點了點頭。

“走罷。”孫英低聲道,把一手按在姜恆的肩上。

這是先前約好,解除刺殺的暗號,一切都結束了。

太子靈離開關樓的會客廳外時,轉頭看了一眼,戰敗的雍軍正在陸陸續續入關,其中一名青年身穿黑色戰鎧,披風飛揚而來。

是夜。

耿曙收兵回來了,早在三天前,傳令兵出發的兩個時辰後,耿曙便果斷認輸,全軍撤出靈山,放棄洛陽以南沿線,回往玉璧關。

認輸並不可恥,受到伏擊時,比起愚蠢地發起決戰不死不休而言,顯然征服中原是長久之計,而保存實力纔是最重要的。鄭軍不可能長期佔據洛陽,否則崤山守衛空虛,一旦被攻破,濟州不保,耿曙有把握,只要等待三個月,鄭軍必退。

但敗軍之將,依舊得接受懲罰,敗了就是敗了,沒有藉口,沒有理由。

“我回來了。”耿曙說,“我輸了,請父王責罰。”

汁琮正心神不定時,耿曙的鎩羽而歸提醒了他,雍軍又打了敗仗。五年前在靈山吃了一場慘敗,時隔五年再出關,依舊在同樣的地方遭受埋伏,吃了敗仗。

靈山峽谷裡就像有姬珣與趙竭的鬼魂,經年不散,但凡任何人經過,都將激起他們的怒火,對任何一國的兵員大開殺戒。

“這次誤判,”汁琮收攝念頭,沉聲道,“有一半的責任在瀧兒身上。”

耿曙沉聲道:“是我的錯,我沒有認真觀察,想不到車倥會將主力部隊留在靈山。我害死了無辜的將士,願降職受罰。”

汁琮嘆了口氣,沒有再說什麼,末了,只道:“你倆還是太年輕了。”

這話比直接處罰耿曙來得更狠,畢竟四年來,汁琮從未朝他說過半句重話,耿曙也從未讓他失望過,關外的幾次遠征與大戰,他都獲得了完勝。

“這樣也好,”汁琮想了想,認真道,“關內的敵人,與關外的不一樣,你們必須認真對待,提前讓你吃個敗仗,總比全軍覆沒來得更好。”

耿曙沒有回答,跪在汁琮身前,汁琮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嘴脣動了動。

“起來罷,”汁琮說,“我兒,也不能全怪你。”

耿曙起身,汁琮吩咐道:“下去歇着,待武英公主趕到,令她駐守玉璧關,父王親自出兵,帶你去決戰。你們的思路不錯,鄭國沒有幾個能打仗的,這一次只要將車倥堵在洛陽,盡殲敵軍,鄭國至少十年之內,再出不了崤關。”

耿曙說道:“我聽說,太子靈親自來談判了。”

汁琮“唔”了聲。

耿曙知道汁琮的心情不好,便沒有再問下去,識趣地退了出去。

“我兒。”汁琮忽然道。

耿曙馬上轉身,面對這養育了他四年、給予他衆生夢寐以求的一切的養父。

汁琮看着耿曙的雙眼,彷彿想從中找到故人的影子。

“沒什麼。”汁琮又改變了主意,說道,“去罷。”

耿曙說:“父王?”

汁琮擺擺手,低聲道:“我累了。”

耿曙十分意外,卻沒有堅持,退出了房外。

他看見了鄭國駐紮在關前的八千御林軍,也聽見了屬下告訴他,今天太子靈帶着兩個人,前來與父親談判。想必內容有關樑國,有關中原。

但今天的汁琮顯得很不一樣,他似乎老了,又似乎有什麼疑慮。

他走過關牆,玉璧關今夜一輪圓月,銀輝萬里,就像他第一天來到此處,並以一把匕首刺殺汁琮的那個夜晚。

這個時候,他該回到軍營裡去,與他的士兵們待在一起。但耿曙想獨自靜一靜,反思他因驕傲而輸掉的洛陽之戰。他分明應該知道,靈山峽谷適合埋伏,自己就曾經在那裡埋伏過,爲什麼不仔細觀察,派出斥候,再三檢查?

原因無他,太子瀧提前料到了洛陽的前半部分局勢,他們都被這神機妙算衝昏了頭,只想馬上收穫勝利,最終纔有一敗。

父親說得不錯,他們還是太年輕,年輕便氣盛,氣盛,就容易招致輕敵。他們沒有把強者放在眼裡,也沒想過,關內的敵人,與關外的對手不同。

雍軍曾經的馳騁塞外,無一合之敵,並無值得驕傲之處——那些都是不通計謀的蠻子,兵書上隨便撿出幾條,便能將他們打得落花流水。

從今往後,不可再輕敵。

耿曙這麼想着,又回憶起了城牆上,遠遠一瞥看見的那青年人,想必就是太子靈了。敢孤身前來萬軍中談判,膽子不小,而太子靈的叔父,昔年死在了自己父親耿淵的手下。耿家與中原所有的國君,都有着刻骨銘心、不共戴天的仇恨。

這個時候,他看見城牆上出現了一個黑影。

那是汁琮,汁琮帶着曾宇,繞過城牆,前往西側的角樓。

耿曙稍稍皺眉,看着他們在城牆上移動。

角樓客房內,姜恆輕輕撥了幾下弦,斷斷續續的不成調子。孫英則站在窗前,往下眺望。

“怎麼說?”姜恆道。

“玉璧關兩側全是平原,”孫英說,“下面有條護城河,朝向咱們的一側守備森嚴,朝北,他們的方向,士兵則很少。”

姜恆:“嗯。”

孫英答道:“殿下吩咐,但凡找到機會,能動手還是動手。我偵查過附近地形,你可以隨時從這扇窗跳下去……”

孫英推開窗戶朝下看,說道:“河水雖已結冰卻很薄,墜入護城河中後,我會馬上去救你。”

姜恆輕輕地說:“好的。”

兩人沉默片刻,孫英忽然道:“羅先生,你是不是覺得自己一定會死?”

姜恆笑道:“孫先生覺得呢?”

孫英嘆了口氣,答道:“實話說罷,你不會死,死的人,應當是我纔對。出發前,太子殿下就早與我說好了,這是場一命換一命的交易。你一定會活着回去。”

姜恆聽懂了,提出刺殺計劃的人,是孫英。但他無法假扮耿淵之子,只能借他人之手。而孫英才是真正做好了必死準備的那個人,他將在刺殺發動後,想盡一切辦法救走姜恆。

“所以,”孫英說,“羅先生,稍微認真點好麼?”

姜恆說:“我一直很認真,孫先生,不在意生死,是因爲我真的不害怕,並非臨陣畏縮。今夜他一定會來見我一面,我必須儘快殺他,否則他不會讓你們這麼容易回去。你得設法去保護太子殿下,而不是我。”

孫英說:“我雖不願承認,可是羅先生,每次都被你料對了。”

姜恆沉吟,答道:“而若我所料不差,汁淼歸來後,汁琮將發兵再取洛陽,屆時說不定要提着車倥的人頭,前來繼續談判。”

孫英說:“車倥打了這麼多年的仗,你別太小看他。”

姜恆說:“與汁淼打仗,和與汁琮打仗,是兩回事,希望他能知趣撤走罷。”

孫英說:“沒有殿下的命令,他不會走的。”

姜恆輕輕嘆了口氣,說:“那咱們可就麻煩了,我好歹還有個冒牌貨身份,汁琮會將我帶到落雁,將我當作耿淵的兒子撫養,你倆只怕得人頭落地。”

孫英吊兒郎當地笑道:“想殺我也沒這麼容易,哪怕死了也不打緊。羅先生不妨在他身邊蟄伏個十年,屆時找到機會,一劍將他捅了,替我倆報仇,也就是了。”

姜恆不再說話,這時候,外頭傳來腳步聲。

汁琮最後朝曾宇低聲說道:“誰也別告訴,包括王兒。”

“是。”曾宇忠實地執行了汁琮的吩咐,從今天太子靈帶人來談判,到將他們分開看守,沒有任何人聽到任何風聲。

當然,他也不會問,汁琮爲什麼要把此人藏起來,不讓耿曙得知。

“去救太子殿下,”姜恆最後朝孫英輕輕地說道,“我準備動手了。”

孫英:“……”

緊接着,汁琮在姜恆房門外停下腳步,推開了他的那道命運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