纔出客棧門,見人流中鳴鑼開道,一頂官轎過來。蕭護微有不悅,慧娘已經明白,睜大眼睛:“你約了本城的大人?”
“我約了卿卿用飯。”蕭護這般回答。
就在客棧門外,三言兩語把這大人打發走。閒閒的挽了慧娘走,走過兩條街,纔沒有人注目。
當官的人來拜便衣的人,總是有人要側目。
天邊晚霞紅雲出,關城的風,不管冬冷夏熾,都是烈烈當空舞。一個大大的酒幌子出現在慧娘眼中,她手指着似孩子般笑:“要去那裡。”
絲竹聲,也在此時隨風而入耳中。
蕭護側耳聽,頗有幾分江南意味。他思鄉情更重,更兼心中一件大事是一定要回去和父親商議的。還有就是,他溫柔地看着身邊近似蹦跳的十三,要讓她拜公婆。
小二迎門,雅間落座。沒多久,上了一桌子的席面。慧娘此時不扮中饋娘子,深吸一口氣,快樂的叫一聲:“我要吃了。”
又吃吃的笑,伸舌頭討好蕭護:“回家去,我不這樣。”
“吃吧,叫來不就是吃的。”
樓外,涼風拂動半舊紗簾。簾外,一陣陣曲子聲悠揚咿呀。
這裡的曲子好。
慧娘許久都沒聽過曲子,以前在家時,母親聽,慧娘在屏風後面偷着聽。又兼風大涼爽,酒菜不管如何,都比軍中的好,吃得很痛快。見蕭護胃口一般,沒吃幾筷子就放下,只出神去聽曲子。慧娘問他:“倒不餓?”蕭護沒好氣:“這怎麼吃?”挑揀那魚:“芡粉多了,”又說那湯:“還說有名,味兒忒薄,”還有那肉:“老了,”
慧娘輕笑,少帥這大少的脾氣,一離了軍營就發作。恰好歌女唱了一句:“醉落紅花比人嬌,”又軟又糯,蕭護這纔有笑容,命蕭西:“賞她。”蕭西下去賞了,片刻,那歌女來道謝,見公子俊秀過人,又出手大方,磕了兩個頭,自己莫明紅了臉。
慧娘犯了醋味兒,想想少帥是個男人,母親說過:“男人沒有不偷吃的,他不認時,你也別較真。”她是就要成親前才落的難,因此處處教育半點兒不缺。可這醋性子來時,忽地浸滿了心。
天黑下來,小二才掌上燭火。燭火有明有暗,而少帥不管有沒有燭火光,都熠熠發光。他滿面輕笑,如碧空白雲般悠閒的笑,可以迷死人。
至少迷住過郡主不是嗎?
慧娘酸酸地想,少帥穿盔甲的時候威風過人,這穿民間錦衣,又英俊過人。這兩個過人,讓慧娘又心愛又難過,挾菜的速度也慢下來。
她怏怏的想,也許自己飽了。
蕭護還在和歌女說話,也問民情,也問曲子:“還會唱什麼,你嗓子倒好,撿拿手的細細的唱來,”這時才把慧娘想起來,側過臉兒笑問:“夫人要聽什麼?”歌女急忙來問安,慧娘落難過的人,不至於同她過不去,只是心裡臉上一起過不來,就顯得淡淡,低頭道:“我憑夫君聽什麼就是。”
“你怎麼了?”蕭護見她不對,剛纔還興高采烈,嘴裡嘰呱個不停。曲子雖好,也只是陪襯十三清脆嗓音罷了。
清脆得如雲雀。
仗不打了,親也成了,少帥精神就放在喜歡十三上,見她小眉頭微黯,就要關切:“你不舒服?”慧娘心裡交戰一下,其實這裡菜不錯,也還想吃,可是自己在身邊,夫君好似心猿意馬,她顰眉道:“是,想是吃多了,”
蕭護忍俊不禁:“哦,那咱們走吧。”歌女見大財主要走,急了:“爺,您住哪裡,我過去唱也行。”蕭護一心在慧娘身上,哪裡還管她,敷衍道:“再說吧。”命蕭西會鈔,和慧娘走下來。
一下樓就讓蕭西抓消食的藥來,又自己來泡濃茶給慧娘,慧娘接了茶,心裡癢癢的,眼巴巴盼着蕭護坐下來和自己溫存溫存,蕭護走來走去喊叫醫生,又站廊下看消食的茶還不來?
無意中一回眸,見慧娘黯然神傷。蕭護嘆氣,必定在想家人,不然她傷心什麼?咱們親也成了不是?
從此一心一意把你放心裡。
倒不好多撫慰,封慧娘如今還是欽犯,再說這一次進京不是好進的,是以他乞假先回家。他也神傷,撫額頭只裝爲慧娘擔心模樣,在外面站着想心事。
慧娘自己沒趣坐着,終是覺得沒意思,起來房中拿出上午買的布料,這是她準備給公婆做的見面禮。蕭西弄了藥茶來,蕭護自己拿進來笑:“不舒服,還不歇着?”慧娘心裡不快,給他一個笑容,看上去無助:“反正睡不着,再說,要趕快趕出來才行。”
蕭護拿她沒辦法,泡來茶讓她喝了兩碗,在旁邊坐着陪。兩個人閒閒地說話,慧娘很快好過來,很喜歡這種溫馨時候,卻是有心人,慢慢地問:“公公什麼脾氣兒,婆婆又是如何,”再問親戚們:“有幾家親戚,都是什麼親戚,”蕭護打心裡疼她,爲未見過面的岳父母暗自傷心,十三娘細心得體,全是那一對無辜受害的人教導出來。
他們沒有受女婿半分孝敬,反倒受他連累沒了性命。他心裡難過,臉上還不能帶出來讓慧娘看到,掛着微微的笑一一回答,最後一句總是溫和地道:“凡事有我呢。”
毫不掩飾的體貼,讓慧娘好起來。見燈芯兒長,用簪子剔了,笑語着又問:“房中有什麼人,什麼人是夫君喜歡的,我得敬着才行。”蕭護越來越滿意,心中就越來越爲岳父母難過,怕妻子看出來讓她不快,強笑道:“管他什麼人得敬着你,”慧娘微紅面龐,紅燭下秀色動人,低聲道:“我說得的是,房中的人,咱們說好過,可以前有的,我有什麼法子,”
蕭護恍然大悟,這一悟就全通了,手指點着慧娘:“你剛纔是真的肚子疼呢,還是心裡疼?”慧娘還裝糊塗,懵懂的睜大眼:“夫君說什麼?”
“沒什麼,”蕭護對她點頭:“你夫君我眼睛裡不容灰星。”他又好氣又好笑,那小面龐上一臉的無辜,但眸子裡也緊張起來,分明是自己猜中。
才入關頭一天,不過就聽個小曲兒,問個民情,小丫頭就犯醋性。這回去醋起來還得了?少帥往外叫蕭北進來,命他:“枯坐無聊,把剛纔那個唱曲兒的喊來,給我唱半夜解悶。”慧孃的臉色唰地一白,針一下子扎到手上,出了血珠子,低頭去吸。
當丈夫的還沒有一句好話,蕭護冷笑:“如何,你的病我一下子就治好了。”慧娘啞口無言,無話可回,有心說幾句軟話,這個時候說也無用,又怕蕭護當着自己收用那女子,不是她不相信自己丈夫,而這如今沒圓房,貴族子弟們也不拿平民女子當回事。
特別是出來拋頭露面的女兒,丟幾個錢也就收用了。慧娘總是京裡出來的,雖出門的少,紈絝子弟古記兒聽得多。
她一下子急得臉漲紅,小臉兒鼓着沒主意。
不敢正眼看蕭護,偷偷拿眼角窺他,見他冷笑着飲茶,慧娘更着了急。她以前有過恨他惱他,纔敢和他頂撞。如今恢復女兒身份,心思也全是女兒心思。打小兒根深蒂固敬夫君,怯一頭先在心裡頭,再自己這位丈夫實在厲害,比拳腳也不是對手。
不然估計十三娘暴打蕭護也有可能,就是沒壓住他,只能裝老實。
此時這老實再裝也無用,慧娘邊做針指邊輕輕道:“咱們說好的不是嗎?”蕭護不理,慧娘再道:“你答應的……答應了我,不是嗎?……以前的房裡人要有,也就是了,要沒有…。後面再來了人,你讓我怎麼辦……”
這種人代表着丟大了,是拿捏自己丈夫沒拿住。
蕭護難道笨,聽不出來?一聽就從頭看穿她心思到腳底下,少帥的迴應,是用力砸了碗!
重重一聲,茶碗粉碎!
少帥罵道:“就聽個曲子大驚小怪,還讓不讓人安生!”
慧娘嚇得站起來,忽然委屈。蕭北在外面回話:“帶了人來。”慧娘力挺住,堅決不走,慢慢地又坐下來,固執地拿起針線,低頭重新坐活,帶着你就是要聽,我也在這裡看着
蕭護白眼她,慧娘頭也不擡,垂着的面頰上浮現出倔強。少帥忽然就氣消了,好容易成親,生的是什麼氣?隔門道:“賞她錢,讓她走。”
慧娘一喜,擡頭要嬌嗔,蕭護先嗔她:“做你的活吧,”外面有道謝聲,接着腳步聲走遠,開門關門。慧娘活潑了,馬上伶俐起來,脣邊多了笑容:“夫君大人,”
“哼!”蕭護用力冷哼。
慧娘笑靨如花:“請問夫君大人房中可有人?”
蕭護:“哼!”
慧娘不氣餒,自言自語:“我夫君呢,是過人的人才,誰家的姑娘不喜歡?又是公婆獨子,想來婆婆的好人不給他給誰?”蕭護繃住不笑。慧娘眼角掃掃他,再接着自語:“金玉珠寶人人愛,不過金玉也擇人。像我夫君這樣的人才,怎麼會隨隨便便看上人,那不是成了街上花子,不尊重。”
蕭護罵她:“我這樣的人才,纔看中了你。”出來讓蕭北掃了地上碎碗,一個人廊下無聲笑了一會兒,重新拉着臉進來。
慧娘喜歡得不行,任由他臉色不好,還是東拉西扯的說了半天。擡頭才覺得晚了,問時辰已經是半夜,見蕭護還在陪,帶着好生歉意,收了東西,對蕭護恭敬行了禮:“晚了,請夫君早些安歇了吧。”蕭護有了笑容,把妻子燭下身影細看一遍,見她翠眉秀鼻,不管自己什麼臉色都含笑嫣然,擰了擰她面頰,溫和道:“你也睡吧,明兒可別這麼晚了。”
“嗯。”慧娘心滿意足地又福了福,調皮的偏頭笑笑,得了蕭護又一個笑容,才轉身進走,蕭護喊住她,拉起她手,細細看看被針扎的地方,更加的溫和交待:“下次小心啊。”慧娘小手握在他大手中,面上一紅,又動了情,羞羞答答看自己裙邊:“夫君……好睡。”
腦門上被敲一下,蕭護負手笑着出來,自往隔壁房間去睡。
第二天起來,過了這座城,慧娘知趣不再問蕭護房中可有人,一個人坐馬車上還在趕針指,少帥不時的心疼她:“不要久做活,馬車上亂晃的,仔細傷眼睛。”慧娘就眨巴自己黑眸,明如繁星:“知道呢。”
放下車簾子,繼續坐活。
不過這馬車就是趕得快,想來少帥急着回家。顛覆路,慧娘就住手不做,往外看自己夫君馬上英姿,比景色還好。
當時就到一處城門,見路邊有一行人,見到蕭護喜出望外,路邊上跪下來:“少帥!”
一共五個人,一箇中年男子,兩個中年婦人,還有兩個小姑娘。
蕭護籲住馬,點點頭:“你們到得快。”中年男子給他行禮:“接到家信,奴才們就動了身。”他隻字不說蕭大帥和蕭夫人,蕭護也沒有當街問,讓他們隔着車子給慧娘叩了頭,道:“到客棧裡再見吧,”
慧娘猜是蕭家的人,車裡只她一個又不能問。她愛騎馬,蕭護一定讓她坐車纔是夫人姑娘樣子,倒方便她打量這五個人。
中年人十分精幹,是個老家人模樣。還有那四個女子,慧娘甜甜的笑了,不用問是少帥叫來服侍自己的。
她在車裡感激蕭護,又想到昨天鬧脾氣,自己悄悄的笑。
蕭護早在軍中就寫了信,因此他們也早到。住下客棧,先讓他們見慧娘行大禮。自己介紹:“這是久跟父親的管家張伯,”張伯面上有傷痕,從鼻到嘴角,是破了相,看行走敏捷,應該以前是當兵的。
張伯看少夫人模樣端正,笑得和氣親切,他先滿意地叩頭,後面的人上來,蕭護一一道:“馮媽媽,陳媽媽,以後跟着你。這兩個丫頭若荷如柳,是我房裡服侍的丫頭,以後你們跟少夫人,媽媽們多指點她,她初到家去必定不熟悉。”又看兩個丫頭,嚴厲幾分:“凡事不要怠慢,怠慢了我不依!”
丫頭們帶着大氣也不敢多喘的答應了,媽媽們含笑,一起來給慧娘叩頭。慧娘先看馮家的,圓臉盤兒,一團和氣。再看陳家的,是利索潔淨。兩個丫頭都年紀小,十一、二歲模樣,慧娘抿抿嘴脣,見蕭護白眼自己,吃吃的一笑,起來謝他:“多謝夫君。”
蕭護沒好氣:“謝什麼,你喜歡就好。以後家去,有不如意的只管對我說,丫頭們小,侍候得不周到,你也只管對我說,不必自己悶着。”慧娘誠心誠意地給他磕了頭,應道:“是。”
家人們心裡是稀罕的,說少帥娶了個不知名姓的少夫人,都猜有幾分手段。雖然少帥不是糊塗人,但是中了招一時情動也許中套。迫不及待成親,又急急去信家中要侍候的人,讓人看着比眼珠子還要重。
是個什麼樣的人,這就看得一清二楚。見少夫人禮節備至,大家多少有些放心。要知道少帥娶的不好,可關係到整個蕭家。
當晚慧娘有了好些人陪着做針指,沒心思關心蕭護晚上去哪裡逛。只和和氣氣和她們說話,問公婆安好,又問家裡事情。人人見她談吐大方,好似大家裡的姑娘,又稀罕了一回,有少帥的話,都敬重她。
慧娘半吐半露:“並沒有圓房,少帥說要見過公婆才……”馮家的滿面堆笑:“這是少帥的敬重,少夫人自尊重。我們先聽說軍營裡成親,都駭了一跳,那裡成親不是委屈死人。既這樣,圓房大大的辦一回,親戚們不請,也是要怪的。”
“是,少帥說回去按公婆的意思辦,”慧娘羞得縮得椅子上。陳家的陪笑:“真真大帥和夫人見到,必定喜歡。先時還擔心,說若是小家子裡出來的可怎麼好,現在見了少夫人,我就放下這心,本來也就是,少帥的眼光怎麼會差,可是我白擔了心。”
慧娘初見她們,也不敢掉以輕心。猶其她們穿戴上不差,疑心是婆婆房中的人,那樣倒好,慢慢地來問:“兩位媽媽一直在少帥房裡?”又拿果子給兩個丫頭吃
馮家的笑道:“我和陳媽媽自小兒就跟着少帥,”慧娘吃了一驚,急忙站起來重新行禮:“原來卻是兩位奶媽。”
“少夫人太客氣了,”禮多人不怪,馮媽媽更喜歡,側身不肯受禮,再道:“少帥小時候倒得幾個奶媽子跟着他,他能吃呢,不然能長這麼大個子。”慧娘笑,聽馮媽媽道:“只有我和陳媽媽留下來,這不,以後又能侍候小少帥了,”
陳媽媽笑得合不攏嘴:“可是的,打去年我就盼,”馮媽媽扯扯她衣角,陳媽媽馬上換話題,慧娘也裝着不提,去年盼的,是少帥和自己的親事,今年來的,還是一箇舊人。
“我盼小哥兒呀,快比夫人都急,”陳媽媽巴巴地對着慧娘看,又算日子幾時到家。慧娘被迫聽了一通小哥兒的話,又被她們誇針線功夫好,一定是下過功夫的,這纔去睡。睡下來理理聽來的蕭家事,別的全然想不了。
第二天一早見蕭護,垂首來問候:“少帥睡得可好?”蕭護哼一聲:“橫豎一個人睡,有什麼好不好,”慧娘大窘,暈漲面頰,支支吾吾不知回了些什麼。蕭護悄聲問:“可問清楚了?”慧娘頭快垂到腳面上去,又不能不回話,老實道:“昨天在說婆婆房裡的事,還沒問到少帥房裡。”
蕭護調侃:“婆婆房裡的事你管不了,你丈夫房裡的事你纔有權力管。”慧娘手絞着帕子答應了,又嚅囁道:“怕你惱,又有幾個人在,纔沒有問。”
她實話實說。
“你是怕我惱,還是怕有人在?”蕭護得低下頭,才能夠着慧娘低下去的腦袋,他盤根究底的笑問,他的氣息撲面而至,慧娘嗅了嗅,自己竊笑,老實回答:“也怕你惱,也怕有人在,你更惱。”
若荷如柳早跟後幾步笑,兩個人悄悄地說話:“看上去,少帥極愛少夫人。”“可不是,”如柳抿嘴兒笑不好意思看:“少帥和平日裡變了一個人。”又和別人一樣好奇:“怎麼着看,少夫人也像大家裡的姑娘,她走步兒坐姿,比三房裡姑娘還好呢。”
“咱們少帥,怎麼會隨便挑一個,”
見那一對夫妻散開,若荷推一把如柳,忙跟上來。
有了蕭護早上的話,慧娘就大方起來。馬車裡主僕三人坐着,兩個媽媽坐來時的車在後面。就問若荷:“少帥房中還有哪些人?”
“有小螺兒,有水蘭,有福兒,青兒,”少夫人問家事也應當,若荷並不奇怪。
慧娘一個一個問:“小螺兒多大,水蘭又多大?……。”
“小螺兒今年十一歲,和奴才差不多大,水蘭大些,十四了,福兒青兒都只十歲。”
慧娘想想不對,愕然地笑:“少帥三年不曾在家,算起來水蘭那裡也只十一歲,你們十歲不到,可怎麼服侍?”
“原本有香荷姐姐,玉荷姐姐,少帥有信來,說年紀大了,讓打發出去呢。”如柳這麼說。慧娘本能心中一動,帶笑問:“是幾時少帥讓打發?”若荷笑盈盈:“就是這一次呢,接了信就讓我們去,又讓打發人。可憐玉荷姐姐哭得昏死過去,香荷姐姐苦苦哀求,差一點兒撞了牆。”
慧娘屏住氣,很想問生得如何,又忍住只問:“一定是年紀不少了?”如柳和若荷全還有稚氣,笑回:“是呢,兩個姐姐和少帥一年的人,在少帥房裡有六年。”慧娘沒來由兒的心裡又不舒服,問了別的閒話,這就悶悶的坐着。
到晚上見到蕭護,總覺得他帶着意味深長,是知道自己問了什麼。心裡總懷疑他,沒曾想他說到做到,真的先打發了房裡人。慧娘怕他追究後帳笑話自己,慌里慌張給他行了禮,避到房裡做針指。
家人們背後只誇她靦腆,沒有想到少夫人心裡的彎彎繞。這些人沒有來時,慧娘還能和蕭護坐一會兒說會兒話,現在有了這些人,又沒有圓房,她更不肯和蕭護多坐多說話,她有人陪,蕭護也不進來。
有時慧娘很想他,只側耳聽他在隔壁有沒有動靜。有時候蕭護想慧娘,也隔窗看看她的側影,以解相思。
沒走兩天,先到了伍家。蕭北先去了打了前站,伍思德等人迎出五十里地。因是孃家人,慧娘下車拜了一堆兄長,丫頭們見過一堆舅爺。
伍林兒聽人喊他舅爺,笑得大嘴就差咧到腦後,又見少帥的家人服侍下,十三娘溫柔莊重,更把笑不要錢的賣弄。
大家請少帥進家門。
村門口,村長帶着全族的人迎接。丁婆婆張着雙手:“十三在哪裡,十三在哪裡?”見一個錦繡衣衫的女子被人扶下車,丁婆婆都不敢認了:“這是十三?”慧娘撲到她懷裡:“乾孃,我是十三娘。”
丁婆婆抱着她大哭:“早知道你是個姑娘,我怎麼也不能把你留下。”伍林兒扶母親:“娘,姑爺姑娘回門子,您哭什麼!”對堂兄笑,不留下十三,這舅爺就當不成了。
“我的苦命孩子,可憐我那去了的妹妹,”丁婆婆的話一點兒不穿幫,顯然伍氏兄弟先回來,做了許多的工作。
她一邊哭自己妹妹,一面和慧娘抱頭大哭了一場。丁婆婆像哭的是真事兒一樣,而慧娘則心酸難禁,又想到自己父母親。旁邊的人聽這大哭聲悽楚,不少人跟着落淚。
蕭護戰場上見過多少血雨腥風不會動心的人,也淚溼了面頰。
這一頓大哭,人人難過。少帥強自把持住,對伍思德伍林兒使眼色讓他們去勸,卻見伍林兒也放聲大哭:“姨媽啊,你要還活着,見到表妹出嫁該有多好。”
聲粗快發驢,被伍思德狠狠踢一腳,他也落淚,是想到戰場上死的兄弟,和受的苦難。才苦難上,耳邊是伍林兒打雷似的哭聲。
又一眼見到少帥使眼色,伍思德重重就踢,罵道:“還不去勸!”見二嬸兒看自己,忙陪笑縮身子:“二嬸兒,您把姑爺晾這裡了。”
蕭護笑容滿面過來,口稱:“見過母親,”撩起衣角就要跪下來。丁婆婆雖然有兒子侄子叮囑又叮囑,少帥如今成了自家姑爺,還是受驚嚇。
但見他不是以前見的模樣,束髮有金簪,衣間是玉帶,穿一件刻印團花羅衣,這樣尊富秀榮的人,更不敢受禮,往後退幾步,慧娘和伍林兒一起來扶她,都道:“母親不必驚慌。”伍林兒掃一眼母親那邊,真真確確是十三少。
他回來路上還有些心不定,幾回咬自己手指,問自己是不是做夢?和少帥成了親戚?少帥暗示十三少落戶於自己家,就說明她另外再無親人。
那就意味着……。哈哈哈哈哈,伍林兒笑出聲,眉飛色舞,自己是少夫人最親的親戚。
他母親先落淚水,又受驚嚇。伍林兒無端迸出笑聲,丁婆婆不驚嚇了,瞪着他:“你撞着了什麼?野地裡有鬼不成?”
有什麼好笑的,一個貴人要對自己行禮,這是折福氣的事。
伍思德忍俊不禁,過來笑:“二嬸兒,林兒他是高興的。姑爺姑娘回門子,當哥哥的太喜歡了。”又後悔上來,這舅爺平白無故讓出來。伍思德硬生生把自己插進去:“就是我這當堂哥的,也是喜歡的。”
對慧娘擠眼睛:“姑奶奶,你說呢?”慧娘抿嘴兒笑喊他:“堂哥哥好。”
“哎!”伍思德面上樂開了花。
一眼瞅見少帥在旁邊微笑,伍思德縮頭問伍林兒:“要讓少帥等多久?”雖然他沒有不耐煩,但養成的習慣,不能讓少帥久等。伍林兒也怕怕,趕快對母親道:“姑爺回來叩頭,您別多話。”
他這當舅兄的人,對着自己少帥妹夫陪笑臉兒:“您請您請。”
蕭護笑着,再次近前來,跪下。喊一聲:“十三,”慧娘把丁婆婆丟給伍思德,伍思德和伍林兒兄弟兩個人一左一右地架住丁婆婆,慧娘和蕭護並肩跪下,給丁婆婆叩了三個頭:“母親大人安好。”家人們見親家老太太這般拘束,趕快跟在後面插燭似拜倒:“請親家老太太安。”
免得老太太又不肯受禮。
在她是謙虛,在別人眼裡是禮節不周。
伍林兒放聲大笑,現在可以大笑特笑,笑出來眼淚都沒有什麼,他覺得這輩子值了。見自己母親顫抖着,她也算村裡受人敬重有見識的人,可從沒見過這些。丁婆婆哆嗦着伸出雙手,要撫摸蕭護頭,又縮回來,摸摸慧娘頭上的首飾,再次大哭把她抱住:“我的姑娘呀,你嫁了個好人家,我就放心了。”
“母親!”慧娘本來不哭了,又痛哭起來。
旁邊族長等人指指點點:“這是幾輩子高香,修來這樣的親戚。”人物俊秀先不說,家大業大先不說,當少帥這兩個字,就是沒成這親事,這伍家幾個村裡都如雷貫耳。
伍思德是最先出去的,又帶出去一批的兄弟。只有今年戰死了人,可撫卹卻高。沒戰死的有幾個還沒回來,不能全軍解散不回來了。但帶回來的銀子不少。
回來的幾個,出去時只得一個包袱,回來時全高頭大馬,腰包滿滿。張嘴少帥,閉口也少帥,比對祖宗還恭敬。
就是丁婆婆的這個姑爺了!
見他臉不黑,小白臉兒模樣。主要是伍家村裡大多種地的,打鐵的,開石頭的,全是黑臉。和少帥一比,倒是他們纔有幾分英雄氣概。
但是伍家兄弟對他全彎腰說話,不敢大樣。
除了伍思德伍林兒外,還有幾個回來的,滿面堆笑,比見爹孃還親。少帥揚一揚眉,幾雙眼珠子全跟上,少帥看的是他妻子,這個出嫁纔回來的伍十三姑娘。
她還在丁婆婆懷裡哀哀哭泣,少帥含笑:“回來是喜事,不能再哭了。”旁邊幾個人一起跟着,捏嗓子勸:“不能再哭了,姑奶奶,進家去吧。”
那嗓子捏的,大人們不敢笑,幾個娃子捧肚子哈哈笑起來:“二叔,你說話像俺姨!”就換來瞪眼睛:“滾,別打岔。”
慧娘止住哭聲,從丁婆婆懷裡站起來,感激地再來拜夫君,這一拜下去,又落了淚:“全仗着夫君疼我,才能再見到母親,夫君大人,受我三拜。”蕭護抱住了她,眼眶子又溼了,他只有一句話,哽咽着道:“咱們再也不分開,不再分開。”
小夫妻有情意,明明是好事。可看的人不知怎麼了,在不在戰場上呆過的人,全莫明的跟着心酸。
見少帥又勸了幾句,帶着慧娘過來,他雖是客人,儼然這裡主人,含笑看看村口鄉鄰,問伍思德:“這是族人們?”
“回少帥,是親戚們!”伍思德一挺胸膛回話。他這樣也罷了,別的人也聽着少帥問話,啪啪幾下子全站直,腳跟併攏,胸膛高挺,目不斜視。
幾個小娃子又哈哈笑起來。
大人們不再笑,這少帥真威風。
伍林兒這舅爺身份漲得心裡鼓嘟嘟的,往外冒泡。趕快來交待母親:“您得帶着姑爺姑奶奶見親戚們不是?”
丁婆婆抹乾淨淚水,不敢扯蕭護,一手扯起慧娘,對蕭護嘆氣似的笑出滿臉花:“姑爺,我是個鄉下怯老婆子,您別見怪,我們姑娘呀,比我見的世面多,您可得好好地待她。”伍林兒又急了,在他想的是母親慈愛地當了岳母,不想她又有這句話,這不是懷疑敬愛的少帥。
“哎,母親,您說這些幹什麼,”
他才嚷嚷,蕭護虛擡擡手,伍林兒馬上客氣了:“是。”閉上嘴。
蕭護鄭重地對丁婆婆又是一揖,恭敬地道:“母親放心,您的姑娘我十分心愛她,不會委屈她半點兒。”丁婆婆徹底進入母親的角色,對慧娘再嘆氣:“姑奶奶,你嫁的這個人,娘可幫不了什麼。總是幾句話交待你,你到了公婆面前,”
又淚水上來,她也是媳婦熬成婆的人,見過許多媳婦在婆婆手底下受罪不敢說,只有自己個兒抹淚水的。
她上年紀的人,也知道今天喜事不能再哭,強忍住淚,模糊了眼睛:“你要好好孝敬,就打你罵你,你自己受着吧。”
天高皇帝遠的,再沒有人幫你。
伍林兒焦躁:“母親!”
這都什麼話。
蕭護被深深的感動,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覺得這岳母面上每一道皺紋,都可敬可佩。
伍思德精明人又出來了,打哈哈:“二嬸兒,你這話可把自己姑爺說進去了,您姑爺是什麼人,是天底下有名的英雄好漢,說一不二,頂天立地,您說的那人,是什麼人?是林兒吧,哈哈。”
大家一起笑,丁婆婆也笑了,再對英俊的蕭護看一眼,道:“來來,咱們見見親戚進屋去坐。”又喊人:“他五姑,餑餑先包上煮吧,走這一路子來的,該餓了。”就有一個媳婦答應一聲,在人最後面,似乎不敢見人,出溜一下就走了。
一個一個親戚見過來:“二叔公,三叔公,二伯孃,三伯孃……你侄兒媳婦……。”伍思德怕少帥煩,咧開嘴笑:“少帥,您該累了,見見族長,先進去吧。”大姑娘小媳婦的,少帥怎麼會有耐心?
蕭護今天很有耐心,瞪他一眼,再和和氣氣地道:“姑奶奶回門子,不都見見不是失禮。”見一個小娃子鼻涕拖多長,還笑着拍拍他小手:“長大了,你也是一條好漢吧?”抱着他的小媳婦怕人,趕快躲走。
少帥也不生氣,還喊人:“把少夫人的禮送過去。”
慧娘都詫異了,她知道蕭護備的有禮物,沒想到他備的這麼齊全。車裡半車的盒子禮物,才交待伍林兒:“哪些是至親,你看着送去,就說姑奶奶的心意,不要客氣。”又備下無數紅包兒,裡面包的全是現銀,捏一捏,最少的一個也有五兩,看這裡足有二、三百人,夫君今天大破費。
給小孩子的,包上一兩對大人來說也是大數字。可少帥執意包上最少五兩,必然有他的用意。
銀子,水一般的送,人人喜形於色,把姑奶奶奉承了再奉承,請她趕快進屋,外面弄髒衣服。
慧娘在一張張笑臉上,回頭請夫君,見蕭護在問伍林兒:“哪位是伍留生的家人,哪位又是伍其生的家人?”伍思德忙請過這兩位的家小來,一家子是爹孃俱在,老實巴交模樣,一家子還有媳婦孩子,伍思德讓他們行禮,他們就趕快跪下來。
蕭護一個一個雙手扶起,眼中又了淚:“以後是親戚了,多來走動,伍留生伍其生不在,我也照顧到底。”又抱過伍其生的孩子,腰上系的是塊白玉靈芝桃果佩,解下來送到他手上,白生生的,那孩子很喜歡,就不再怕蕭護,對他天真的笑,蕭護告訴他:“長大了唸書習武,你有個功名在身,我也對得住你死去的父親。”
又命蕭北:“兩位家裡,一家送五百兩銀子!”
就是族長也點頭,難怪子弟們提起來少帥如見親爹孃,這氣派,族長長這麼大沒見過一回。
伍家兄弟整齊的撲通跪下:“願爲少帥鞍前馬後,效犬馬之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