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23,不死噩夢

冷蘭緩緩收劍,左手沒有知覺,不過,她看到一大片血漬正浸透她的衣袖,她微微皺眉,糟,下一場怎麼辦?不過,看她的表情也只是覺得麻煩罷了,並沒太放在心上。

韓青站在那兒,震驚,他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冷蘭這種狠勁,象誰呢?當然狠人他見得多了,他自己就是一個,可是無論是他還是他師兄,都是有原因的,以冷蘭的身世有什麼必要非贏不可呢?有什麼必要不計代價地非非贏不可呢?

也許這個世界上就有這樣的人吧,只是要贏。

冷慕抱起面白如紙,口吐鮮血的冷卻,幾乎忍不住擡頭向韓青怒吼一聲:“你騙我!”不過,多年的旁觀生活,讓他不再激動,他只是擡頭看着韓青,發現韓青與他一樣震驚,他盯了韓青一會兒,看到韓青努力恢復平靜,確定韓青不是假裝,他終於扭頭去看冷蘭。

那個女子,白衣若雪,上面繡着一朵朵桃花,人也豔若桃花,可是一張臉上有一種可怕的淡定。

她半個手臂已被血漬浸透,冷慕相信韓青的判斷,那是足夠讓冷蘭輸掉比武的傷勢,她硬接冷卻那一掌已經撕裂了深層傷口,她應該痛昏過去了,她沒昏過去,只是因爲她的內力深厚,可是內力深厚只是讓她不失去知覺,如果她是一個正常人的話,她此時應該倒在地上打滾,她的臉色慘白,可是她的臉上,只有一種淡定的表情,她正在抱拳,緩緩向四周觀衆示意,臉上淡定的表情,好象對於贏了,也並無太大歡喜,贏,是正常的,是應該的。

冷慕覺得寒冷。

可怕的對手。

他們家的,雖然經過嚴格訓練,但是正常長大的孩子,不是這種人的對手。

冷慕什麼也沒說,抱起冷卻,離場。

黑龍什麼也沒看到,他只看到那個贏了的女子,手臂上有血。

韓青給冷蘭解開紗布時,發現冷蘭表情冷漠,他叫了冷蘭一聲,冷蘭轉過頭來看,明顯是那種支持不住要睡覺的眼神,韓青愣了一會兒,擡起手,聞了聞手上的血腥味,然後狂怒了:“冷良!”

冷良聞聲而至,莫名其妙地面對韓青的怒目,怎麼了?

韓青見四處無人才怒道:“你給她吃了什麼?”

冷良莫名其妙地:“麻藥啊,傷這麼重,比武時會痛!”

韓青怒道:“痛!知道痛就不會傷成這樣!你知不知道這樣可能會害死她?”

冷良看看冷蘭的手臂,血仍在流,沉默一會兒:“我勸過她了,不過,有些人是不聽勸的。”

韓青指着他,你,這根本是你提供的主意,她一個小女孩兒知道什麼?

氣到暴,日理萬機,一轉身的功夫沒看到,就出事故。

冷良道:“既然掌門不準,我下場不給她就是了。”

冷蘭輕聲:“我的傷沒事,我不用麻藥。”

淡淡的,但堅定。

冬晨在旁邊:“師姐,來時師孃不是說過……”

冷蘭的回答是:“哼!”

冬晨無奈地轉頭看韓青:“師姐還能比下一場嗎?”

韓青道:“我建議……”

冷蘭道:“能!”

韓青沉默一會兒:“冷蘭,我覺得,你需要鄭重考慮你的傷勢。”

冷蘭淡淡地:“我會打到我倒下。”

韓青沉默,啊,冷蘭是這種性子,韓青嘆息一聲,這種性子……年少的韓青是多麼熟悉。

這種性子,就象冷良說的,是不聽勸的。

韓青看看冬晨,冬晨輕聲:“師孃說——,受了傷不讓她硬撐,師孃會擔心。”微弱的聲音,一聽就是沒指望能說服誰。

冷蘭怒:“她希望我乾脆不要來!”

韓青無奈地,可憐天下父母心。

幾天後冷蘭與黑龍的比武,冷蘭拒絕使用麻藥,她不過用紗布裹好傷口,可是事實證明,疼痛對她沒有干擾。那一場比試,仍然變成了黑龍的噩夢。他無法衝破冷蘭的劍網,只得使出冷卻一樣卑劣的招式,第一次差點被冷蘭砍下手掌,另一次被劍刃劃破衣裳,最後終於逼得冷蘭同他比拼內力,結果是兩個人一起吐血。

半邊身子都被血染紅的冷蘭,居然不肯倒下。

黑龍知道自己同她纏鬥下去一定會贏,可是內心深處對這種兩敗俱傷的爭鬥,對這種慘烈撕殺的疼痛與傷害心生懼意。

染血的白色衣裳那樣刺目,一條腿已經跪倒,半個衣袖全是紅色,胸前一大片血漬是她嘔出來的,黑龍呆呆地望着那個已經落敗的美麗少女,那少女一雙凌利的大眼睛頑固地冰一樣地盯住他,讓他不能動彈,他知道自己現在撲上去結果她,是最好的機會,可是剛剛的內傷,讓他有一種五臟俱焚的感覺,那種疼痛,讓他失去力氣,也開始害怕。她的傷更重,她應該更痛,她應該已經失去力氣,可是從她的臉上,從她的眼中,看不到一點痛的痕跡,她盯着他,就象一隻鷹隼盯着自己的食物,明明敗的是她。

然後以劍樁地的冷蘭站了起來,在黑龍還動彈不得的時候,她就站了起來,撲上來,劍到頭上,黑龍不得不招架,不斷流血的冷蘭好象根本沒有痛的感覺,她的劍讓黑龍佔不到一點便宜,黑龍並不想打得那麼難看,可是他不得不拼命地在場上游走,消耗冷蘭的氣力,因爲冷蘭在流血,他不相信一個人可以不斷地流血,流上兩個時辰。

此後,兩人又有兩次對掌,硬拼內力的機會,每一次黑龍都不能全身而退,他受傷,她受更重的傷,他吐血,她吐更多的血。

這真是黑龍一生中遇到的最可怕的噩夢,已經被他打得半死的對手,不肯倒下,拿着劍,瘋狂地追殺她,每一次他把她打倒在地,自己同時也會被重傷,他眼睜睜看着冷蘭慢慢蠕動,爬起來,卻沒有力氣殺掉她,黑龍一口血吐在地上時,內心惶然,我會不會死在這女人手上?她好象是永遠不會倒下,不會痛,說不定,也不會死吧?

如果不是冷蘭的血吐得更多,黑龍就已經認輸了,那女子彷彿要把身體裡的血全吐出來,可是她站起來,撲過來砍他,他不得不招架,他不能認輸,那太丟臉了。

最後一次對掌,冷蘭吐血,黑龍也吐血,黑龍快被逼哭了。

兩個人面對面站着,黑龍喘息,目光裡已經帶着恐懼,瘋子,我在同瘋子對打。

冷蘭沒有表情,半低着頭,眼睛盯在黑龍臉上,黑龍想後退,如果他不是脫不開身的話,他想後退。

冷蘭再一次催動內力,向黑龍衝擊,黑龍咬着牙,胸口象被人用棍子猛敲了一下,痛到頭暈噁心,而冷蘭,一口血已經從她嘴裡涌出來。

黑龍很想放棄認輸,可是從冷蘭吐出的血來看,這女子傷得比他重,她不肯認輸,如果他認輸,那可真是,丟人丟到家,不如自殺算了。

黑龍恐懼地想,會不會最後結果是我同她都耗盡內力,力竭而亡?

冷秋輕輕摸着自己的下巴,唔,如果要收漂亮的女弟子,當然是收這樣的。可惜冷颯那傢伙是不會把他的弟子讓給我的,唔,真是,錯過了,百年難遇的好材料,比我手裡那兩個還好,這個,是先天的瘋子,不是後天被我逼瘋的那種。

韓青站起來,高聲:“比武中止!”

所有人大吃一驚,嘎?什麼?從來沒聽過這個術語,只有比武結束,沒聽過比武中止,這是啥意思?

冷顏目瞪口呆地:“掌門,勝負未分!”

韓青道:“你按目前的狀況評判吧!”

冷顏目瞪口呆地:“拿什麼做標準?”

韓青道:“按他們劍術的高低,力量速度準確性,攻擊的有效性,造成的傷亡程度。”

冷顏半晌道:“劍術不分高低,內力也相差不多,傷勢,冷蘭先前已受過傷,好象……”

半晌:“而且,再打下去,勝敗也未可預測!”

韓青人已到場上,一左一右分開兩個少年,轉頭,輕聲:“蘭兒!夠了!”

擡頭,怒道:“沒人要你預測未來!按他們的傷勢判吧!”

冷蘭怒吼:“放手!我沒倒下!我沒輸!”

冷顏猶豫,韓青道:“判黑龍勝!”

黑龍大喜,退後,舉起手,表示自己贏了,也表示:我他媽的再也不想打了!

冷蘭怒吼一聲,一掌拍向韓青,韓青閃身,抱起已經不支倒下去的冷蘭,退出場外。

冷顏站在場外,斜睨着在場上舉起雙手的黑龍,媽的,我覺得你這個時候舉起雙手,特別的噁心。

半晌,他終於來到場上,咳一聲:“決賽,勝出者,黑龍。”

黑龍抱拳,場下一片寂靜,無聲。

黑龍想,噩夢一般的勝利,噩夢!

冷顏沉默一會兒,輕輕嘆口氣,再一次宣佈:“本次比武,第一名,黑龍!”

場下,冷蘭已經氣若游絲,可是仍舊用幾不可聞的聲音怒吼:“放開我!”

韓青抱着冷蘭,大聲叫:“冷良!”

下人應聲:“冷良讓我們回掌門,他看蘭姑娘傷重,已經先回去準備藥去了。”

韓青抱着冷蘭到冷良住處,一路上,冷蘭不停掙扎,不過,她實在已經用盡了全部氣力,她的掙扎不過象是顫抖,韓青低頭,怒吼:“比武已經結束,勝負已定!別再掙扎了!”

冷蘭的眼睛裡象是着了火,她憤怒得說不出話來,一口血水吐到韓青臉上。

韓青已多年沒被人這樣輕慢侮辱過,一時間,倒不是憤怒,而是苦笑了,這個孩子!

韓青嘆息,輕聲:“在我眼裡,在大家眼裡,你纔是真正的第一名。”

冷蘭的掙扎終於停止,她沉默一會兒,眼裡那憤怒的火焰漸漸熄滅,五臟六腑的痛楚漸漸上來,她微微皺皺眉,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冷良手搭脈,側着頭,好象在傾聽那破碎的脈搏如泣如訴地控訴自己被主人如何虐待。嗯,胃出血,脾臟破裂,肝臟破裂,心動過速,冷良喜歡這樣的病歷,治起來很有成就感,這孩子年輕,所有內臟都有強大的生命力, 一碗止血藥灌下去,立刻見起色。冷良擡頭:“內出血已經止住,掌門可以爲她療傷,讓她靜養也可以。不會有生命危險了。”

韓青嘆息一聲:“這個混帳孩子,差點成了第一個死在校場上的第一名。”

冷良笑:“冷颯與婉兒都是性子軟的人,一個柔弱,一個面惡心軟,所以,這孩子相信個人意志可以戰勝一切。”因爲她的個人意志在與父母的對峙中從未輸過,所以,培養了她的自信心,相信她想要的,一定可以得到。

韓青遙想當年,那個有着一雙水汪汪大眼睛的婉兒,那樣的婉兒,在面對這樣的冷蘭時,應該是百戰百敗吧?還有暴躁的冷颯,動輒跳起來,可是叫嚷一陣子卻下不了狠心對付任何人的冷颯,韓青嘆口氣,冷蘭大半是這兩個人生命中的最大磨難吧。

百戰百勝的冷蘭。

24,收服

偶爾,韋行離開府邸,帥望的快樂時光就到了。

他會偷偷溜出去玩。

有一次,天空湛藍,陽光充沛,康慨看到一片綠色與微黃微紅的葉子裡坐着一隻白色小猴,高山藍天下,在無邊無限的綠色中,孤單而寂寞。

康慨微微惻然,那個孩子,有點太孤單了。

可是這個孤單慣了的孩子,怕是已經習慣孤單了,他也會大哭大笑,可是多數時候,如果他真的苦悶,他會躲出去獨處。

韋帥望那不爲人知的孤單悲傷的另一面,也許只有空氣與大樹知道。

一個孩子整天整天地拆一隻魔方似的炸彈,他自己或者已經習慣,別人卻覺淒涼。

不過,韋帥望依舊對這種安靜的日子感到滿意。

只要韋行不回來,歲月靜好。

韋行回到府中,康慨一面安排他休息洗漱,一面派人去敲鐘,希望韋小爺聽到能明白能立刻回來。

果然,等韋行問完了公事,想起來去看看韋帥望時,韋帥望已經老老實實在自己院子裡練劍了。

韋行站在邊上看一會兒,招帥望過來:“這些天練劍了嗎?”

帥望直想後退,只是不敢,點點頭:“練了。”

韋行怒道:“我怎麼看不出來?”

帥望心想,我真的練了,可是我又不是瘋子,不會一天練習十個到八個時辰,我活着,我在活着,每一天,今天明天后天,都在活着,我不想爲了未來預支今天的生活。

帥望眼角掃着周圍人,康慨也沒跟過來,看起來只得死忍了。

想到那種無法忍受的疼痛,帥望微微垂下他的眼睛,天,我真的不想再一次,我應該——應該一直練啊練,就象得了強迫症,或者——哀求。

韋行看到韋帥望死死盯着地面,沉默不語,不禁怒道:“我在問你話!聾了?”

沉默,固執,象是一種反抗,可是那個低着頭的小男孩兒,一雙耳朵漲得通紅,額角淡青色的血管博博跳動,胸口不住起伏。

單聽到帥望的呼吸聲,韋行已明白,韋帥望在害怕。害怕,依舊只是沉默的孩子,讓韋行忽然間回到年幼時的自己,也是這樣恐懼着沉默着忍耐着。

被仇恨折磨得快要瘋狂的冷秋,冷酷無情的程度不是韋行能比得上的,所有在他眼前倒下的徒弟,都只得到一句話:“拖出去喂狗。”至於是真的喂狗了,還是隻趕走了,韋行從來不知道,因爲冷秋沒有養狗,他也再沒見過那些同伴的人影或者屍體,甚至骨頭。

站在冷秋面前,那種恐懼的感覺,那種不由自主的喘息與心跳,直到十五歲,韋行成爲最好的一個,他才覺得自己不會隨時有被殺掉的可能。

可是韋行很熟悉這種深重的呼吸與咚咚的脈搏,他看着帥望,沉默一會兒,揮揮手:“滾,接着練,到晚飯時。”

帥望擡起頭,看看韋行,嗯?

我沒聽錯吧?就這麼虎頭蛇尾了?不是韋大人你的風格啊!

難道一路鞍馬勞頓,顛掉了你的頭?

可是在韋行那張刀刻的臉上,在那怒色不滿的神情掩蓋下,那雙棕黃色猩貓一樣的眼眸裡,隱隱彷彿有一絲憐惜。

帥望愣了一會兒,直到韋行怒吼:“還不滾!”才嚇了一跳,轉身逃走。

韋行遠遠地看着帥望的劍法,小傢伙的劍術,不是很紮實,他身體裡源源不息的內力與劍術並未完美地配合到一起,他知道明白悟到,可是這兩者的完美結合還需時間與磨合。

韋行想,韓青說得對,帥望此時的功夫,還沒有把握,到了帥望十五歲,別說少年組的第一,只怕冷家也不再有誰能小看韋帥望的功夫,可是現在,還不成熟。

韋行翻到最後一張,拿起筆來,康慨終於開口:“大人!”

韋行道:“你站了很久了。”

康慨道:“大人……”

韋行問:“你想求情?”

康慨點頭:“是,大人。”

韋行道:“閉上你的嘴。”他簽上名字。

康慨接過那疊文件:“大人,請再給他一個機會。”

韋行道:“陳紫華的死,是你判的。我不喜歡你的判決,不過,我說了讓你判,你的判決生效了,別讓我失信。”

康慨愣了一會兒,終於道:“大人剛宣佈我是主管,如果我——,如果我放棄,大人能再給他一個機會嗎?”

韋行輕聲:“放棄,我不明白這個詞,你是說違抗命令嗎?”

康慨道:“不是,大人,康慨仍爲大人效力,竭盡全力,只是冷輝可能更適合,畢竟,在我們這裡,功夫的高低決定一切,我明白大人的意思,我救過帥望,帥望救過我,大人不必爲難。”

韋行停下手頭的工作,雙肘支在桌子上,支着下巴,對康慨的話開始表示興趣:“哦?”

康慨沉默一會兒,緩緩道:“大人,我很感激,這一年爲發生的事,我很感激大人一再的寬宏。”

韋行點點頭:“嗯。”然後呢?你希望我將這種風格發揚光大?

康慨道:“可是,不管大人如何施恩,康慨都不會信任大人,那不過是收賣人心,是康慨欠了大人的,不得不還,大人買了康慨的命,康慨只得爲大人賣命。”

韋行再次點頭,唔,我還以爲你要誇我呢,敢情你是罵我呢!臭小子,老子軟硬不吃,你不知道嗎?而且硬的尤其不吃,說下去吧,小子,好好地拐這個彎,否則會出車禍的。

康慨道:“溫家人殺來,大人卻被掌門一封信調回冷家,這對我來說,不可能做別的考慮,我只能猜測,冷家要減少損失,要大人回去,大人也決定回去,而我們,是不得不犧牲的人。就算大人把康慨扔下一個人面對溫劍,康慨也沒有怨言,不過,在康慨心裡,康慨爲大人做的,也不過是欠債還錢,也不過是爲了我自己做人無愧於良心。我調開別的人,自己在王府等着溫家人。大人多次饒我,又放過冷蕭,我願以死相報。可是,我不是效忠大人你,只是忠於自己的原則。”

韋行側頭,看着康慨,心裡納悶,小子,你願以死相報,那很好,可是後一句還有你的那些對我的猜測,可是真難聽啊,你把話說得那麼難聽做什麼?難道你是因爲壽命太長有點厭世了嗎?你再說這些個不順耳的廢話浪廢我的生命,我可能就要縮短你的壽命了。

康慨道:“可是,大人竟趕回來。”

韋行微微擡起一條眉毛,我回來了,可不是爲你啊!所以,如果你打算感激涕零,到別人的衣角上擦鼻涕去吧。

康慨苦笑:“大人回來,當然不是爲了救康慨。”

韋行鬱悶,你小子怎麼什麼都知道?

康慨沉默一會兒:“可是,康慨卻是第一次認識大人。我對帥望說,大人不會回來了,帥望說,他父親會回來的,即使不是因爲善良,也會因爲驕傲。”

韋行微微詫異,他的目光穿過窗子,往帥望住的小院那邊望去,綠樹環郭,他當然看不到韋帥望,可是,內心深處慢慢地浮現了韋帥望的一個笑容,那笑容那樣溫暖,以至這種溫暖的感覺象波浪一樣一波又一波地盪開來,讓韋行微微鬆開了他的肩,輕輕嘆了口氣,呵,他是那麼說的嗎,那個孩子,倒真是——

康慨道:“我在冷家長大,眼裡所見,所有的人,爲了活着,什麼都能做出來。包括我自己,也並不是一個敢於堅持的人,只是有所堅持,已經——很難做到。我想象不出——”康慨笑了:“象大人的這種驕傲,”

韋行很鬱悶地看着康慨,你笑?你是找抽吧?我很努力地想改掉這種會要了我命的毛病,可是,你要知道驕傲慣了的人,一旦做出那種讓自己覺得可恥的事來,會象吃了大便一樣地噁心。所以,你笑,那是一件很危險的事,你想找死啊?

康慨終於道:“我敬重大人的驕傲,在冷家這麼多年,大人是第一個讓我敬服的人,所以,從此以後康慨誠心誠意爲大人做事,爲大人着想,我不疑大人,大人也不必疑我。陳紫華是個可以用的人,請大人再給他一個機會。”

韋行沉默一會兒,唔,原來那個要命的毛病還有這樣的用處。

原來康慨也不是那麼好收服的人,那個看起來軟面面的傢伙,居然也不是威逼利誘可以收服的(上馬金下馬銀不能收服我,華容道你放了我也不行,非得用你的人格魅力將我折服不可),咦,怎麼我就遇不到那種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的傢伙呢?怎麼我就遇不到給根骨頭就肯賣命的狗呢?非得以命博命,還得是我的命博他的命,用他自己的命都不行,真他媽的鬱悶,不過,韋行微微翹翹嘴角,我喜歡康慨這樣的傢伙。

韋行拍拍桌子:“好吧,把他先放下,如果我找到用他的地方,就給他一個機會,雖然到了年終報告的時候,反正,殺完了明年再報也不遲。就這樣吧。”

康慨放下韋行報給冷家的報告,告退:“天晚了,讓帥望也歇着吧,太過勞了,也不見得有好處。”

韋行揮揮手,去吧去吧,你的意見越來越多,我覺得你的真心真意,沒有假情假意舒服。

韋行看着桌子上的報告,陳紫華那傢伙是有點意思,可以用,而且,他的兄弟們,原來李強的手下,也喜歡這樣的結果,那些人需要安撫。至於冷輝——康慨說得對,冷輝需要一個地位一個肯定,不過,這倒不急,對他揹着我寫了好幾年的獨立報告這件事,我也不能一點反應沒有,以後,有機會再說吧。

韋行微笑,唔,康慨說我可以信任他,這句話我等了很久了,我喜歡這樣的保證。

不過,如果你失信了,那後果可是很嚴重地。

25,比武

25,比武

韋行看完最後一個報告,擡起頭來,告訴陳紫華:“你的死期快到了。”

陳紫華微微躬身,意思是,我明白,我知道。

韋行很高興地看到他不動聲色,好,如果你撲過來抱着我腿哭,你的死期馬上就到了:“我給你個機會,你陪帥望練劍,如果你贏了,你可以活下去。如果你死了。”韋行攤攤手。

陳紫華低頭:“是!”

康慨聽陳紫華說完,並沒有陳想象中的高興,倒是丁一歡呼兩聲,被康慨的慎重態度嚇到,也沉默了下來。

康慨半晌道:“這樣,也罷,好好把握,總比沒有機會強。”

丁一瞪着眼睛:“什麼叫比沒有機會強啊,這機會不是大大的嗎?”

康慨道:“你要是小看那孩子的功夫,就一點機會都沒有了。”

陳紫華笑了:“康大哥不是說我打不過個十歲孩子吧?”

康慨道:“那孩子進步驚人,他就象海綿吸水一樣從每一次打鬥中取得經驗技巧,完善他的劍法與應變能力,我不知道你同他誰的功夫更高,我只知道如果你同他打過一次,你不會有第二次勝出的機會。所以,你盡全力吧。但是,千萬別傷到那孩子,否則,韋大人是不會遵守那個約定的。”

陳紫華沉默一會兒:“真有那麼厲害?”

康慨輕輕摸摸自己的手腕,呃,你最好別懷疑,如果我是你,我會跑去看看韋帥望練劍,然後想想怎麼才能即不傷到韋小公子,又迅速地,在韋小公子沒反應過來之前把他打敗。

然後,你贏得了你的生命,其他的以後再說。

陳紫華想,如果我連砍他十刀,他的手還能握住劍嗎?

實際上陳紫華連砍十刀的結果是自己的手麻了,手裡的刀子甩來甩去砍不到人,手腕很容易就酸了,尤其是在最後一刀落空後,被韋帥望一劍砍在刀背上,如果不是鬆手會要了他的命,陳紫華這下子肯定拿不住自己的刀了。他死命握住自己的刀,結果一刀砍在石頭上,刀口崩裂,手臂麻木。

身後的小孩子嘻嘻笑,耳朵聽着劍尖指過來的風聲,韋帥望笑道:“輸了吧?還玩不玩?”

陳紫華怒吼一聲,回手一刀:“殺了我纔算你贏!”

韋帥望不過手拿着劍,指着陳紫華的後心,並沒真打算給他一劍,也想不到陳紫華會還手,這下子措手不及,身子後倒,在地上打了兩個滾才躲開陳紫華的瘋狂追擊,心裡氣憤,這小子怎麼這麼王八蛋啊?明明輸了,都說不同你玩了,我沒趁機給你一刀,你竟拿回馬槍來對付我,真他媽陰險啊。

韋行可沒告訴韋帥望陳紫華輸了會死,他說:“你只管放手打,他反正是死囚。”

韋帥望問:“死囚?還是非死不可嗎?”

韋行道:“殺人償命,沒什麼好討價還價的。”

這一點,韋帥望倒沒異議,如果你剝奪他人生命,付出自己的生命做代價,也算公正。

可是剛剛陳紫華明明輸了,韋帥望犯不着在他背後給他一劍啊,就算是死囚,韋帥望可不是劊子手啊。可這傢伙不但不認輸,居然還反手給他一刀,韋帥望連滾帶爬地爬起來,終於怒了,媽的,這小子真不愧是個殺人犯啊,其心狠手辣令人髮指。

可是對陳紫華來說,比武就是比武,尤其是關乎他生死的比武,他怎麼可能輕易認輸,而且韋帥望明顯是使巧,他豈能甘心,陳紫華也很怒,這可賭的是他的命啊!

不過,在真實比試中,你中了人家的計,被人一刀砍死,能說什麼,只能瞑目道:“我竟然不小心死了。”難道還能跳起來指責人家不用是實力把你擊倒的,要求重新來過?

兩個都很怒的人,比試得果然比韋帥望平時的對練精彩。腳步交錯,塵土飛揚,風聲嗖嗖。

陳紫華沒注意自己在認認真真地想砍死一個十歲的小孩兒。當他發現韋帥望的實力也可能比他強時,他實在是沒有精力來注意到這一點,他所想到的,只是戰勝那把會要了他命的劍,方式方法包括殺死拿劍的那個人。

韋帥望從沒遇到過認認真真想宰掉他的對手,語言與心計都派不上用場,他必須用使用暴力手段終結對手的攻擊。

對手旗鼓相當,又不肯放棄,眼前的刀光,耳邊的呼嘯聲,鋒利金屬險險擦過他頸上動脈的驚險讓他熱血沸騰。

韋行很高興看到韋帥望放低了他的肩,低着的眉與在眉毛下面狠狠盯着人的眼睛,那雙眼睛露出兇殘與興奮的光,如一隻蓄勢隨時準備撲上去撕咬的狼。

適當的氣氛適當的方式,會很容易誘出人內心深處嗜血殘忍的一面,何況韋帥望有那麼好的基因。給他一隻帶血會撲騰的兔子,他一定會露出狼牙來。

佔了上風的韋帥望,在陳紫華那不要命的纏鬥下越來越興奮,一次次險險得手,卻不能取勝,讓韋帥望如嚐到第一口血的吸血鬼,飢渴難耐地衝向對手,劍尖在陳紫華胸前咽喉處飛舞。

陳紫華到此時才明瞭康慨的那句“比沒有機會強。”只是比沒有機會強,他勝出的機會並不大。

退了又退,疲於奔命,那孩子閃閃發光的眼睛,一臉興奮的表情,凌利的長劍如毒蛇的長信一直在他胸前嘶叫。

一生中再沒有比此時更加接近死神更加絕望。

陳紫華漸漸忘了這是一場比武,那把劍與劍後面的那個人,在他眼裡漸漸成爲死亡本身,他一定要贏,一定要擊敗對手,他不能放棄,他恨那把劍那個孩子,他要殺了他!

他不能再退,沒有人能在防守中得到勝利。

康慨在一邊越看越心寒,那個孩子已不是當初那個接不了他十招的孩子,這一年,長高半頭的韋帥望,劍法更快更狠,步伐更輕盈,內力與劍法與融會貫通,他的力氣小一點,可是混厚的內力完完全全可以彌補這一點。陳紫華一點機會也沒有,這不是一場公平的比試,這是屠殺。

康慨黯然,韋行倒底是不知韋帥望實力,還是根本不想給陳紫華機會?

韋老大不是大善人,始終不是大善人。

劍尖劃破空氣的聲音讓陳紫華驚駭,這個孩子,在剛交手時,似乎還沒有這樣凌利的氣勢,康慨說得對,每一次打鬥都會讓這個孩子進步,這個小孩子,這一招有所領悟,下一招都會不同,他不是在學習,他是在甦醒,那情形就象韋帥望的身體裡有一個沉睡着的的魔鬼,每一次的交手,都讓這個魔鬼離甦醒更近一點,陳紫華這時才明瞭,拖時間對他沒好處。

陳紫華太習慣拼命了,他的功夫不是師父教的,而是打鬥中學來的。別人拿刀砍他,威脅到他的生命,他砍回去,殺掉對手,那幾乎是一個本能的反應。

他開始全力進攻,疏於防守,幾被帥望刺中,帥望的劍在他肩頭劃過,血濺出來,濺到帥望手上,帥望微微迷茫,血!

溫的,粘的血,韋帥望同人對打多次,手上沒有沾過血。

他幾乎停下來要問一聲:“你沒事吧?”

陳紫華已經再一次撲上來,韋帥望這一次,真的迷惑了,怎麼回事?這個人要同我拼命!他要殺我?怎麼回事?陳紫華是康慨的親信啊!一向處得很好啊,在他父親回來時,敲鐘的人就是他啊。

難道,真的要殺死他才能結束這場爭鬥?

康慨呆呆地,完了,陳紫華不會得到寬恕。即使他輸了,也不見死,他這樣拼命,卻死定了。

流着血的陳紫華,如同負傷的猛獸,瘋了一般地向韋帥望撲過去,韋帥望頓時落在下風。

一刀又一刀,沒完沒了的進攻,韋帥望緊張卻不慌亂,年幼的他,根本不知道什麼叫恐懼,他的眼睛仍然能看到陳紫華的破綻,當一個人全力進攻時,破綻尤其明顯,從刀光中刺進去的一劍,穿過舞動着的刀光的間隙,指向陳紫華的咽喉,陳紫華在剎那感覺到刺骨的冰冷,他不去看不去想不去感覺,只是把自己手裡的刀狠狠向韋帥望脖子上砍去。

劍尖觸到陳紫華的皮膚,韋帥望自問:“我真的要殺他嗎?”

26,失控

26,失控

生存還是死亡,這是個問題。

如果韋帥望有時間的話,他可以就這個問題,寫個論文。可是箭在弦上,他的劍尖在人家脖子上,所有的是非對錯,心靈決戰,不過是一閃念。

要麼刺下去,要麼——

他的劍尖已自陳紫華脖子上滑開,一滴血,從劍尖甩出去,韋帥望心裡驚異,我做了什麼?我做了什麼?我在選擇自己的死亡嗎?我不是這樣選擇的,可是——

陳紫華在那一剎,也想到,如果我殺了韋帥望,得到的懲罰一定比死亡更可怕。可是,他傾盡全力的一刀已經無法停住。

韋行在帥望落到下風時,確是往前走了一步,可是那個小小孩子不動聲色,不住被動抵抗,卻一絲不亂,目光依舊清晰地落在陳紫華的每一個破綻處,來不及回手可是依舊知道如何回擊。韋行點點頭,再一次對韋帥望的沉着表示讚賞。

然後他看到韋帥望準確地找到陳紫華的至命破綻,不禁微微一笑,對了,小子,你做得不錯,就是這樣的。我對你的表現還算滿意。至於陳紫華,韋行一手按刀,本打算替他擋了這一劍,卻看到陳紫華那不甘心拼命的一刀,韋行手一沉,刀又入鞘,狼崽子,我給你個活命的機會,你竟要與我兒子同歸於盡?你死有餘辜。

韋行眼中韋帥望那一劍一定會得手,喉嚨中劍的陳紫華不可能砍到韋帥望,他放了心放了手,卻看到韋帥望那一劍跳線拐彎,離開陳紫華的要害,而陳紫華那一刀,卻狠狠地向韋帥望的脖子砍去,生死轉瞬改變,再拔刀爲時已晚。

康慨驚叫:“陳紫華!不可!”

太晚了!

陳紫華想,這一次說不定連康慨也給連累了,可是他已經不可能收回自己的這一刀。

韋大人心底無私,向不帶暗器,就算有暗器也來不及掏出來,這一剎,韋行心裡有一種冰涼的感覺。

他竟會眼睜睜看着韋帥望死嗎?

看到一刀向自己脖子上砍來,韋帥望本能地舉起手臂保護自己。

可是陳紫華這一刀非常狠辣,會砍斷他的手臂。

那一刀砍下去,發出“當”的一聲,再結實的手臂也不會發出噹噹響的聲音,噹噹響的都是金屬。韋大人雖然從來不帶暗器,韋小公子卻是一身的暗器,袖中兩支鑄鐵的袖箭已被砍斷,刀子深深砍到他骨頭裡去,可是陳紫華的刀,在這個時候忽然斷爲兩截。

韋小公子的院子當然掃得很乾淨,可是擋不住韋帥望不住地拾石頭回來,大塊大塊的石頭搬進院,當然就有小塊石子落在地上,韋行剛纔上前那一步,踏到石子,急中生智一腳將石子踢飛,打斷了陳紫華的刀。

兩個人都夠急智,夠運氣,才先保住了韋帥望的腦袋又保住了韋帥望的手臂。

韋帥望劫後餘生,呆呆地舉着自己流血的手臂,瞪着陳紫華,陳紫華也瞪着韋帥望,只有血滴在地上的聲音。

陳紫華震驚地看着那個孩子,終於後悔,天,他做了什麼!

韋帥望看那個同他拼命的人,臉上露出震驚與悔意,他看看自己的手,看看陳紫華的臉,笑了。

陳紫華在那一瞬間,有一種想哭的感覺,我的天,嚇死我了,我真的並不想殺死你,可是,我不明白,在當時,我爲什麼那樣的憤怒,就象當初,我在殺死鄭良時,我不明白,我爲什麼那麼憤怒一樣。

韋行到此時,才能喘出一口氣,那種失而復得的驚嚇在他內心深處讓他想哭讓他想笑讓他覺得失控,讓他雙手顫抖,最後這份驚嚇完完全全地變成了憤怒!

他撲過去,扯開韋帥望的衣袖,看到皮肉翻卷露出白骨的一段手臂,袖子裡兩支斷箭叮叮噹噹落下地,韋行看看地上的斷箭,看看韋帥望紅紅白白滴滴嗒嗒的手臂,他那張嚇到慘白的臉猛地漲紅,狂怒的韋行,掄起手臂給了韋帥望狠狠一記耳光,韋帥望痛叫一聲,幾乎摔倒,那感覺就象被包了一層棉布的鐵棍抽了一下一樣,腦袋裡轟鳴,半邊臉好象已被打碎。韋行猶自暴怒,反手再一記耳光,帥望摔在地上,眼角擦破,臉頰紅腫,嘴脣破裂,牙齒鬆動,鼻子幾乎在噴血,他臉上所有可以流血的器官都在流血。

康慨嚇得上前一步,可是心知沒有人能攔下暴怒中的韋行,只得站下,韋行已經一腳把支起身子的韋帥望踢倒在地,韋帥望在草叢裡翻滾,所過之處一片血痕。康慨要很大毅力才能忍住自己的驚叫,回頭示意隨從:“鞭子。”給大人鞭子,給他一個順手的工具,別讓他亂踢,鞭子要抽死人至少得半個時辰,那麼長久的時間,足夠韋行冷靜下來,別讓他亂踢,一腳就能把韋帥望的骨頭踢斷。

然後看到呆站在那兒的陳紫華,嘆口氣,陳紫華,這次我真的救不到你了,他輕輕揮手,示意陳紫華先退下,等韋行消了這氣再說。

陳紫華根本沒看他,康慨只得走到他面前:“走!”再一次示意他走。

陳紫華看一眼康慨再看一眼一臉一身血跡的韋帥望,他第一次知道有人在孩子受傷時不是給他包紮,而是給他一頓鞭子,那孩子的手臂不住地流血,鞭子卻雨點般落在他身上,那個剛剛死神般的孩子,翻滾慘叫象一隻受傷的小獸。

陳紫華忍不住:“大人,他受傷了!”

迴應他的,是一陣更猛烈的鞭打。

陳紫華大聲:“大人,屬下一時忘形,誤傷了小公子,請大人處置!”

康慨目瞪口呆,知道大勢已去,再無法挽回。

韋行停手,回身,鞭子指住陳紫華,面目猙獰:“拉出去,亂棍打死!”

康慨驚道:“大人。”

立刻捱了一記耳光,韋行怒吼:“還有你!”

遷怒,康慨知道自己被遷怒,可是不得不說:“別爲這件事殺他!你會傷害——”康慨忽然明瞭自己說錯了,他瞪着韋行,不敢再說下去。

韋行怒吼:“會傷害誰?怎麼就會傷害他?別人的傷亡怎麼就會傷害他?!我應該保護他,讓他脆弱到不敢殺人嗎?那他媽的是個廢物。”

他們說話間,下人並不敢遲疑,已將陳紫華拉了出去,在不遠處等着消息的陳紫華的夥伴們,看到這一幕,立刻圍了過來:“陳紫華!”

陳紫華看看夥伴,心知此時此刻,狂怒的韋行是容不得半點違拗的,這些人,只要爲自己喊一聲冤,韋行就能把他們一起殺光,反正對韋大人來說,不過是一人一刀。

他掙開,站在那兒,看着自己的夥伴,拉扯他的嘍羅見那麼多人圍過來,一時也不敢妄動,丁一過來:“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

陳紫華道:“我罪有應得,不必多言,列位,來世相報!”轉身走,被丁一抱住:“紫華!”

陳紫華將他一把推開:“滾開!”

27,棒殺

劉正全問:“怎麼回事?”

陳紫華道:“我又闖禍了。”笑:“這一次不必救我,我活該。我竟想同一個十歲孩子同歸於盡,老劉,千萬別出聲求情。”

劉正全不明白,同一個十歲孩子,誰?韋帥望?與韋帥望同歸於盡?不是比武嗎?陳紫華——

然後看到韋行拖着個一身血跡的孩子出來。

那孩子怒吼:“你逼他同我拼命,是你逼他!你憑什麼遷怒於他?”

韋行冷冷地:“我不遷怒,這只是懲罰你。你不敢殺人,我就讓你看看!”看看什麼叫死亡,看看人活着比死了還痛苦,讓你知道死亡不過是一種結束,讓你看看,死亡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每天發生每時每刻發生,生命只是一個狗屁,來了又去只留下一股臭氣!

韋帥望慘叫:“不!你不能拿別人的生命來懲罰我!”

韋行拖着他,沒有表情,人如冰冷堅硬的石像,不能?哼!別人的生命怎麼樣?你以爲別人的生命與我們平等?所有生命平等?好,豬狗牛羊的生命與我們平不平等?你每天都在吃!蚊蠅臭蟲與我們的生命平不平等?你每天都在殺,他媽的別人的生命,狗屁平等!

你竟敢在他人的生命與自己的生命中選擇他人的生命!你這個白癡!混蛋!蠢貨!

丁一衝過來:“大人!陳紫華所犯何罪?”

韋行站住,一張沒有表情的臉,看看丁一,好,有勇氣,越過丁一,看看丁一身後的人,同前一次一樣的人,好,團結是一種好品質,可是團結起來對抗我!韋行的眼裡露出殺機,即不能用,就不如除去。

韋行鬆開韋帥望,一手按刀。

帥望頓時明瞭,他慘叫一聲,撲過去,緊緊抱住韋行:“不!爹!不要!求求你,不要!”

韋行怒吼一聲:“滾開!”雙臂一掙,竟沒把帥望推開,可是帥望手臂上的血再一次涌出來,浸溼韋行的衣裳,滴在韋行手上。

丁一到這時也看到韋帥望頭上手上的傷,刀傷!他人頓時退後一步,驚慌,陳紫華砍傷了那孩子?是失手?不,陳紫華說他要與那孩子同歸於盡!丁一在韋行眼裡看到獅子一樣嗜血兇狠的光,剎那明白,韋行要殺人!要殺所有人!他是不可能救下陳紫華的,只會送了更多人的命,韋行現在象一隻被人動了幼崽的獅子,沒有理智,只是憤怒與殺機。

康慨上前,給他一記耳光,怒吼:“放肆!這裡有你說話的地方?”

心裡冰冷,丁一,請你識實務,如果你堅持,我只得殺了你,韋行現在瘋了,我攔不住他,爲了減少傷亡,只得拿你做法。

丁一再退一步,回頭看看陳紫華,陳紫華再說一次:“丁一,請你,什麼都不要說了!我認罪伏法!我不冤枉!”

韋行依舊陷在韋帥望的擁抱沼澤裡脫不開身,他當然可以強行推開,可是那緊緊的擁抱,那不斷流下來的血,胸前那張仰起來滿面哀懇的小臉,一聲聲顫抖的哀求:“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我錯了,我知道錯了,我只是一時遲疑,我再也不會了,我在這兒看着!我看着!”淚流滿面。

韋行想,殺了陳紫華已經夠了,這個——軟弱得可恥的孩子,象施施一樣軟弱的孩子,不可能承受更多了。韋行微微鬆馳下來。

丁一看到韋行發紅的眼睛在漸漸退色,他跪下:“屬下無禮,請大人恕罪!”

劉正全回望自己的夥伴,以目光警告,什麼也別說了!

這一羣江湖人,緩緩跪下,在生死關頭,不得不拋棄同伴,承認同生共死的誓言不能實踐。

韋行的手終於放開刀,哼一聲,推開韋帥望,韋帥望放手,踉蹌一步,淚眼朦朧地站在那兒,淚水不斷地落下來,我做了什麼?我做錯了什麼?是什麼讓我必須目睹我身邊的人在我面前慘死?

而且,我必須承當這個責任,他因我而死。

韋行指着陳紫華:“打!”回頭怒吼“你,在這看着!”

韋行目光掃過跪在地上的所有人,你們可以救走你們的同伴,你們試試!!

他轉身而去。

康慨輕聲:“大人?”

韋行回頭,康慨做個手勢,韋行瞪他,那惡狠狠的目光讓康慨心驚,良久,韋行點頭。

陳紫華,看在你還是個硬骨頭的份上,給你個痛快!

康慨回頭,向拿着棍棒準備行刑的人做個手勢,殺!

即使康慨示意殺,執刑的人也不敢一棒打死陳紫華,因爲韋大人,說的是打。很明顯,如果韋大人希望陳紫華快死,會用刀而不是棍子。

這裡是韋府,韋大人就是這裡的小型上帝,他說要光,於是太陽出現或者點起蠟燭。現在韋大人說打,沒人敢不打,也沒人敢把陳紫華直接打成死人。

韋帥望不得不見識什麼叫虐殺。

只要主管示意,這個人死定了,行刑的人,當然會先剝奪這個人的運動能力,以免他反抗或自盡,這一次,也是一樣。

陳紫華的膝蓋發出清脆的斷裂聲,然後,他摔倒在地,棍棒落在他身上,肩胛骨碎裂,肋骨斷裂,脊柱挫傷,脾臟碎裂,胃出血。

陳紫華第三次吐血,大口帶着碎片的血。

他知道那些人已經盡力招呼他的要害,可是拿棍子打死人,尤其是象他這樣有功夫的人,並不容易。他咬紫牙關,一聲不吭,可是沉重的擊打聲,骨頭碎裂的聲音,迸濺的血,抽搐的肢體,已足夠刺激韋帥望。

帥望站在那兒,漸漸失去思考能力,只是不住自問:“這是爲什麼?他爲什麼而死?爲什麼要殺掉他?我爲什麼必須在這兒看着這種虐殺?我只能站在這兒眼睜睜看着別人慘死嗎?我只能眼看着虐殺在我面前進行嗎?”

帥望瞪眼睛,輕聲問自己:“我,做錯了什麼?”

他是死囚,本來也是要死的,我應該一劍刺死他,讓他無痛苦地死去。是我那無謂的可笑的軟弱,讓他承受這樣的痛苦吧?

在這個世界上,倒底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

自私與傷害他人都是應該的吧?畢竟每個個體的目地,只是活下去。

活下去,爲了活下去,做什麼都可以吧?仁義道德,只是掌權人或聰明人拿來愚弄大衆的吧?

犧牲他人,成就自己,纔是聰明吧?

每個成功者,被人稱頌的英雄豪傑,都是這樣做的吧?用別人的血,寫自己的歷史。

濃稠的血漿,從陳紫華嘴裡涌出來,韋帥望呆呆地看着,沒有表情沒有反應。

內臟在一次次巨劇擊打下破碎,嚴重內出血,可是死亡依舊遲遲不來,陳紫華疼痛難忍,艱難擡頭,呻吟:“康慨!”

康慨知道行刑的不敢下殺手,他擡起手,歐打停止。

康慨慢慢走過去:“抱歉。”

陳紫華笑,嘴邊頓時涌出一大口血:“辜負你的好意,是我搞砸了。”

康慨問:“還有什麼話說?”

陳紫華緩緩道:“多謝了。”

康慨接過一根棍子,猛擊在陳紫華後腦上,陳紫華微微一震,瞪大眼睛,然後耳朵裡緩緩流出血線,人“砰”地撲倒在地,一動不動。

帥望慢慢蹲下,埋下頭,抱住自己的膝,一動不動。

他甚至不能仇恨,他知道那個人會捨棄生命來救他,那個人逼他經歷這一切,他甚至不能恨他,韋帥望緊緊抱住自己,靈魂被擠壓碾碎,連心靈圍牆都被奪去,那個傷不到他心的人,這一次,在他的圍牆之內,重重地傷了他。

這樣的重傷,已經不能教會韋帥望思考,當傷口太痛時,甚至連清理傷口都做不到,帥望只是縮起身子忍痛,連對錯是非都不能思考。

28,療傷

28,療傷

康慨給帥望包好傷口。

帥望緩緩轉過身,面向牆,再一次慢慢縮起身體,縮成個胎兒樣,沉默無聲,閉上眼睛。

康慨沉默良久:“帥望,再堅強一點。”

帥望問:“我做錯了嗎?”

康慨道:“沒有。”

“我做錯了什麼?”平靜堅強,可是這平靜堅強讓康慨疼痛。

“你沒有錯!”

“再說一次。”

“你沒有錯。”

“再多說幾次,讓我相信。”

康慨忽然間咬緊牙,一直以來,韋帥望是那樣強大,他第一看到這樣軟弱無助的韋帥望,這個漸漸與他貼近,讓他覺得親人一樣存在的孩子,刺痛了他的心。

康慨問:“帥望,在生死關頭,你選擇自己的死亡?”

帥望輕聲:“沒有,我只是在遲疑該不該殺人,我應該在沒想明白時就把人殺了嗎?”

帥望再一次蜷縮身子,沉默。

康慨道:“可是,你不殺他就會死。”

帥望道:“那是第二個問題,是我先下殺手引起的問題,我有權選擇嗎?”

康慨沉默。

帥望問:“我錯了嗎?”

康慨喉嚨腫痛:“你沒錯,可是,我寧願你做錯。”

韋帥望問:“沒有錯,卻導致他人的更慘的死亡,我該怎麼辦?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迷路了。”

在叢林中迷失。

不但不能堅持正確的方向,連自己在往哪個方向走都不知道。找不到路,迷失自己。

在一個陌生的地帶,這個陌生地帶有自己的法則。

你可以在城裡呼籲保護野生動物,可是在叢林裡,遭遇狼羣,你必須選擇殺戮。然後,這殺戮會在你心裡留下傷口。到底怎麼做纔對?到底身處何地是迷失?我們是迷失在文明假象裡,還是迷失在叢林殺戮裡?

你可看過狼向頭狼表示臣服,低下頭,露出自己的脖子,就象剛剛丁一他們放下刀劍,跪下。

人,不就是一種動物嗎?

不管是什麼方式,什麼途徑,我們每個人,都在搶奪那個頭狼位子,因爲頭狼可以得到更多生存資料,吃到更多食物,還是賺更多的錢,得到更高的地位,得到專業領域的更高榮譽,都是一樣,然後,用錢來剝奪他人,用地位來壓迫他人,甚至以權威來讓他人爲你工作,都是一樣,當你得到頭狼位子,願不願意就開始剝奪他人勞動,你剝奪得越多,就越強大,就可以得到更多。

叢林法則,既然這樣,那些個仁義道德豈可笑?

沒有人可以不參加搶奪,因爲人,是羣居動物。遊離於狼羣之外的狼,是危險的。

韋帥望呆呆地看着牆,我,必須遵守叢林法則嗎?

那些個仁愛善良,只是用來哄騙他人的嗎?

連康慨都說,我寧願你錯。

生命——天地之間,生命生生滅滅,不是每時每刻在發生嗎?每個人都要剝奪無數生命才能活下去,一條魚生下成千上萬的卵,可能只有一二個存活,這不就是生命嗎?大自然每天浪費着數也數不盡的生命,一場戰爭幾十幾百萬人死亡,我的尊重與珍惜生命,是不是個笑話?

一個笑話。

我的信念——我苦苦堅守的,一個謊言一個騙局一個笑話,一個束縛我的繩索,我的無形地牢。

花開花謝,蚊蠅春生冬死,這些同我有什麼關係?我能改變這些存在嗎?他們只是我生命中的風景,如同我的生命只是他人的風景,在這場巨大的幻夢中,我在執着什麼?

康慨說:“帥望!”

帥望搖搖頭:“我困了,我想睡一會兒。”

康慨沉默。

帥望縮在被子裡,很快就睡着了。那是一個連夢都沒有睡眠,人的臉,刀與劍,紅色的血,藍色的天空,綠色的草地,草叢裡清新的草味,血腥味,嘴巴里的腥甜,有時,也會閃過木棍在空中揮過的圖片,這種圖片會令韋帥望一驚,身子抽動,然後莫名其妙地再一次沉入黑暗,韋帥望在掙扎,他消化不了的東西,他想強制自己忘掉,睡眠,象把所有的傷痛過往攪成一團漿糊,讓一切模糊,那件事那個傷口還在,你卻不知道,你已被改變,你卻不記得被什麼改變,這就是睡眠的好處,清醒不能解決的傷口,在睡夢裡被埋葬被麻醉。雖然沒有治好,但是,人可以接着活下去,並且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麼。

帥望睡了很久,第二天,他發燒了。

韋帥望並不呻吟訴苦,只是沉沉地睡着,一直不肯起牀,開始康慨只是勸他起來吃飯,以爲他在發脾氣,可是韋帥望安靜沉穩的呼吸表明韋帥望還在睡,直到中午,康慨才忍不住扶起帥望:“你睡太久了,帥望!”然後看到帥望臉通紅,伸手一摸,額頭滾燙,康慨才驚呼起來:“帥望帥望,你什麼時候開始發燒的?”

帥望睜開眼,摸摸自己的頭,笑笑:“發燒了嗎?我不知道,我困。”

韋帥望重又倒回牀上,繼續沉睡。

康慨驚得跳起來,出去找大夫,再去通知韋行:“大人,帥望發燒。”

韋行道:“叫太醫過來。”

康慨道:“大人不去看看?”

韋行道:“他還會病死?”

康慨沉默一會兒,想想此時韋行就算表達善意,韋帥望也未必肯接受,只得轉身而去。

韋行低頭看信,內心依舊憤憤:“廢物!蠢貨!如果連這一點打擊也承受不了,你就死吧!”

太醫過來看一次,也說不出什麼,只說可能是傷口引起的,開了內用外敷的藥。

帥望起來喝點粥,接着睡,直睡了三天三夜,有時坐一會兒,望着半空發呆,過不多久,就倦了,躺下就再無聲息,不知是睡了還是迷糊着。

康慨每天向韋行報告一次,還熱着,太醫說沒什麼事。

直說了三天,韋行暴怒:“沒什麼事爲什麼還不好?你既然說沒什麼事,你把他叫起來!”

康慨沉默良久:“大人,帥望是韓掌門養大的。”

韋行怒吼:“怎麼樣?”

康慨道:“韓掌門教給他的一切,整整五年,每天每時每刻的言傳身教,已經深入他的靈魂,你不可能一下子改變他,你也不能要求他忽然改變!你會殺了他!”

韋行瞪着他,半晌:“滾!”

29,諒解

這麼脆弱。

韋行想,我知道他只有十歲,我十歲時,冷家人追殺而至,我眼見夥伴一個個倒下,比我大的比我小的,抵抗還是逃跑,都是死!師父不過順手抓起我,如果他順手帶走的是別人,我已經死了,所以,我知道最重要的事,是活着!我絕不會放棄我自己,那太可笑了。

韋帥望被寵壞了,不管他遇到什麼,他總是知道有人在他背後,有人庇護他,所以,他首先考慮的不是他生存,竟然是他媽的什麼正義真理。

老子渴到喝人血時,正義真理從沒站出來救過我。

他媽的正義真理。

憤怒,時過三天,依舊憤怒,每次回想韋帥望劍尖滑開的一剎,都怒不可扼,都想把韋帥望拉過來再打一頓。打你個半死再打你個半死,讓你給我牢牢記住這個教訓!

混蛋!生死關頭竟會手軟!差一點就再沒機會思考你他媽的那所謂的正義!

去看他?!哼,去再給他兩耳光還差不多!

打醒你!

被寵壞了的白癡!溫室裡的長大的怪胎!

天色漸晚,韋帥望吃了點飯,下人收去碗筷,康慨摸摸帥望額頭:“好些了。”

帥望微笑。

康慨問:“三天了,想通了嗎?”

帥望笑道:“嗯,想通了,康慨越來越似韋大人的走狗了。”

康慨氣得噎死。

帥望笑道:“我捱打你遞鞭子,陳紫華被殺你不出聲,韋大人生氣,你在前面吆喝開道,你越來越狗腿了!”

康慨愣了一會兒,韋帥望是真生他的氣了,你以爲小孩子笑眯眯同你開玩笑,纔不,韋帥望說話別提多狠了,如果康慨真的是狗腿,聽了這話,簡直沒法在這屋裡站着。

康慨沉默一會兒:“是嗎?你真這麼想,這麼說來,我這個主管做得很合格?”

帥望淡淡地:“合格是應該的,難得你做得這麼有興致。”

康慨點頭:“是,韋帥望。快一年了,每一次你捱打我都很憤怒,只有這次,你捱打時,我覺得很解氣。”

韋帥望怒目!

康慨看着憤恨的韋帥望,微微黯然了:“帥望,恨你父親了吧?”

韋帥望沉默不語。

康慨道:“如果早些日子,如果我剛認識你,我一定會同你一起罵你父親,我會覺得你是一個善良有原則的好孩子。”

韋帥望冷笑:“現在我不是?”

康慨沉默一會兒:“現在你還是,可是我的感覺卻不同。韋帥望,你對我來說不再是個陌生人,所以,你讓自己涉險,讓自己受傷時,我的感覺,不是讚賞你的行爲,而是憤怒,因爲,你現在,是我的朋友、親人、手足、兄弟,你差點殺你自己,你差點殺了我的朋友,你切斷我的手與腳,我痛恨你!我對你父親的唯一不同意見是,他應該把你的傷口包好再打。”

韋帥望憤怒地望着康慨,聽完康慨的意見,卻哭笑不得,手指康慨的鼻子:“你!”忍不住好笑,忍不住鼻子發酸,眼圈發紅。

康慨緩緩道:“你父親很生氣,你差點殺了他的兒子。我看,他打你打得輕,還不足以表達他的憤怒。”

帥望先是怒視康慨,打得輕!他媽的!然後他呆呆地看着康慨,啊!真的嗎?他父親那樣憤怒,怒到棒殺陳紫華,怒到要殺掉陳紫華的夥伴,是,因爲——

這麼多年,韋帥望一直有一種孤兒的感覺,原來並非如此。他媽媽的丈夫,始終當他是兒子。

他不一定喜歡他,不一定愛他,可是內心深處卻認定,韋帥望是他的兒子。也許是他最不喜歡的兒子。

帥望苦笑,捱了打還得感念人家的情,做韋大人的兒子可真難。

康慨也苦笑:“韋大人的脾氣——”

韋帥望揚起一邊眉,諷刺:“是,這個世界沒有完美的人。”

康慨笑了,對,他正是要這麼說。雖然韋大人的缺點是如此的巨大如此的有殺傷力,可誰讓韋大人的刀也是這樣的快這樣的凌利呢。如果他康慨有能力打敗韋大人手中的刀,韋大人當然不得不控制他的脾氣,可是康慨打不過,他只得承認這個世界的不完美,努力做他能做到的事。

帥望微微苦澀:“我可以理解,但永不能認同。他虐殺濫殺。”

康慨點頭,是,我知道。不過:“韓掌門也說過他,非戰鬥死亡人數太多,韋大人回答,正是因爲非戰鬥死亡人數太多,所以戰鬥死亡人數才能減少,總死亡人數加起來,還是少。”

帥望瞪着他。

康慨笑,低聲:“因爲手下怕他超過怕敵人,所以特別勇敢,戰無不勝。”

也絕沒有內訌不團結,康慨與他的夥伴們豈敢不團結,什麼時候敢互相推委?哪個人在有事時敢袖手旁觀?看同伴的笑話?那麼不怕死的人,沒有。

韋帥望翻白眼望天,無語了。康慨這隻狗,讓他一說,韋大人無一處不是,這不白雪雪一天使嗎?

康慨苦笑:“韋大人當然不是天使,天使沒有感情,所以不會憤怒。只不過,他對你,真的是他可以做到的儘可能的好了。你不能改變他,他太強勢了,沒有人能改變他,所以——,別恨他。”

帥望沉默一會兒:“康慨你的立場變了。”

康慨不得不承認:“是,以前我先爲朋友考慮。”

帥望笑:“現在你先爲韋大人考慮,咦,爲什麼?”

康慨沉默一會兒:“因爲信任。”

康慨拍拍帥望的大頭,因爲你,你不知道嗎?我救了你的命你也救了我的命,所以韋大人當我是自己人,我敬重他也感激他,必然回報。

帥望嗤笑:“切,狗腿。”

康慨捏捏他臉,溫和地:“等你長大,我再做你的狗腿。”

帥望一愣,自己說時不覺如何,再聽別人說才知狗腿兩字多麼難聽,他當然知道康慨不是:“對不起,康叔叔。”

康慨笑:“我有資格做你康叔叔了?”

帥望道:“是因爲他回來了,對嗎?”

康慨點點頭:“我想,你內心深處應該比我更明白他,是嗎?”

帥望沉默。

姚遠不住地叫嚷帳單,韋帥望也約略知道自己這些年錦衣玉食從何而來,韓青的解釋雖然含糊,他也聽明白了,是他母親不愛韋行,不是韋行不愛他母親。

韋帥望輕撫自己脖子上一條血痕,疼痛依舊劇烈,被人毒打卻不許他含恨,這感覺真夠噁心。韋帥望想,再這樣下去,我會變態的。

康慨輕聲:“你是對的,他是錯的,但是,原諒他。”

30,探病

30,探病

如果韋行是一個願意反省自身的人,他就會明瞭自己爲什麼這樣憤怒,他憤怒因爲他受到極大驚嚇,他受驚嚇是因爲他差點再一次失去所愛。可韋行不是一個會深入分析自己情緒的人,他只是覺得憤怒。

韋行在考慮陳紫華的同伴們。

這些人再不能放到一起了。他們必須分開來,他們是不被信任的人,可是,還不能明確表達他們被隔離被控制。

韋行十分厭煩,這些個人事分配,比殺人要麻煩得多。

韋行憤怒地想:“我竟然沒有殺他們,這他媽的,難道愚蠢是會傳染的?!與其這麼費事,我不如把他們再叫過來一個一個殺掉!”

可是——

是什麼阻止了他?韋行不明白,他只是覺得,他不能這樣做,然後他安慰自己,我當然不能這樣做,我答應不殺他們了,一言即出……

然後韋大人心底一個小小的聲音說:“別他媽的自欺欺人了,你明明是被那小子抱了一下就心軟了。”

這個小小的聲音讓韋行震驚,真的嗎?真相是這樣的嗎?

你見過有種家長,動輒暴跳如雷,口頭憚是不行不許不不不,可是隻要孩子哭鬧,會一邊罵一邊妥協,另外還有一種父母,會輕柔地說,親愛的這樣不好,可是,當他說不,即是決定。

韋行是前一種。

他沒耐心,所以暴跳,他沒耐心,所以不能堅持自己的規則。

更重要的是,韋行的原則,就是維護他所愛的人而不是堅持原則。當韋帥望痛哭尖叫着說不要時,韋行覺得如果他動手殺人,會傷害韋帥望。這種傷害,同一頓暴打不一樣,雖然肉體無痕卻會造成永久傷害。

會讓擁抱永遠不再。

韋行微微向前傾下身子,好象接受那個記憶中的擁抱,呵,擁抱。

韋行微微眯上眼睛,是的,他都快忘了,擁抱,溫暖的,緊緊的。

他的手臂緊抱他,他的大頭在他懷裡,他是——他的兒子。

在那一刻,他想到,韋帥望的承受能力,在那之前,他從沒想過一個孩子的承受能力有多大,有多大?據他所知,無限大。可是在那一刻,他覺得韋帥望承受不住,也許,他的直覺告訴他,即使韋帥望有足夠的承受能力,他與韋帥望之間的少許的,戰鬥中產生的友誼——算是友誼吧,他實在不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感,也經受不住這樣劇烈的衝突。

如果他殺掉陳紫華的所有夥伴,會失去韋帥望。他同韋帥望將永遠不會接近到現在這樣的距離。

韋行輕輕轉動自己手裡的筆,嗯,那幾個微不足道的東西,不值得我——當然了,韋帥望當然重要得多,以後有的是時間與機會慢慢修理他們。

韋行覺得自己的決定很英明,把筆放下,讓康慨去決定這些個事吧,反正他擅長這些,如果解決不好,我再解決這幾個人好了。

好,問題解決了,奇怪的是,該死的康慨今天怎麼沒來羅嗦韋帥望的傷勢?他的每日一報呢?不想聽時就象蒼蠅揮之不去,真想知道情況時他又不來了。

康慨不來了,是因爲韋帥望好多了,所以,他就不來煩韋大人了,按說他理所應該把韋帥望已經好轉的好消息告訴韋行,可是每次他一張嘴說韋帥望,韋行就象揮蒼蠅一樣揮揮手,那麼既然韋帥望沒什麼事了,他就沒有必要再報告了。

其實真正的原因,是康慨對韋行看都不要看帥望一眼非常生氣。

韋行輕輕敲桌子,會不會是燒得厲害了?怎麼會三天還不退熱呢?韋帥望被溫劍砍個半死,不也第二天就爬起來淘氣了嗎?

或者,帥望對陳紫華的死內疚,所以根本不想好起來吧?

那個蠢孩子一定以爲陳紫華是因他而死。

即使是韋行,在十歲時目睹同伴慘死在眼前,也是惡夢連連,韋行有一剎那的遲疑,是不是有必要,讓韋帥望經歷他曾經歷的一切?苦難在生命中刻下傷痕,有些讓你強壯,有些,變成永恆的傷口,可不論怎樣,都是疼痛的一段,而生命,那麼短。

韋行在這一刻有點猶豫,童年的十年噩夢,換今日的江湖地位,是不是值得?韋帥望能不能不經歷噩夢的那一段,直接獲得江湖地位?

能嗎?有那麼美滿的人生嗎?

你可以選擇做一隻食草動物,你可以選擇逃跑,那也就同時選擇了拋棄夥伴,只有牙齒與爪子能保護幼崽與弱小的夥伴,跑,只能獨善自身。

韋行輕聲:“你必須強大。”

不過,在強大之前,你首先得活下去,好吧,韋行決定去看看韋帥望,說不定一記耳光對韋帥望回覆理智,是有好處的。

外面月光如洗,風清雲淡。

蟋蟀聲聲。

韋行走到帥望小院裡,眼角覺得有什麼影子一閃,細看時,樹影輕搖,實在分不出是真的有什麼掠過,還只是樹影。

韋行放輕了腳步,無聲地快速地靠近韋帥望臥室窗前,窗子半開,月光下,看到韋帥望躺在牀上,月光映出他熟睡的半個面孔,那恬靜安寧的神態,象個天使。牀頭坐着的康慨,不知何時累極趴在牀頭睡着了。

韋行微微放下心來,再看看韋帥望,覺得韋帥望如果不睜開眼睛,還是挺可愛的。同時覺得小康還不錯,看起來這幾天照顧韋帥望是累着了,難爲他提也沒提過。

韋行輕輕推開門,走到牀前,看韋帥望的臉色,就知道帥望已經不熱了,他摸摸帥望的額頭,不熱,微微有點潮,呼吸深沉,心跳平穩。

可是韋行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是什麼呢?

是什麼不對?

韋行忽然明白,是味道不對!

清新的味道,房間裡有一股新鮮空氣的味道,當然那有一部份是韋行帶進來,可是,還不夠,韋行自房間外進來,必定會嗅到室裡有人沉睡所呼出的二氧化碳的味道。小孩子熟睡有小孩子的味道,大人熟睡有大人的味道,絕不對不應該是清新空氣的味道。

還有,剛剛他進來時,沒有聽到蟋蟀的叫聲。只有被人驚動過,蟋蟀纔會停止鳴叫。

韋行的嘴角緩緩拉下來,他伸手,輕輕掀起被子一角,果然,韋帥望穿着外套,外套的溫度清涼,整個被子裡冰涼,沒有人的溫度,出了汗的韋帥望,還沒來得及把被子捂熱。那麼,剛剛的那個人影,就是韋帥望。

韋行鬆手,被子落回去,他站在牀頭,面色陰沉,瞳孔漸漸縮成一個小點。

帥望深呼吸,努力的平復自己的心跳,甚至運起龜息大法,讓自己的呼吸與心跳聽起來象在熟睡。

怎麼會這麼巧?

難道他一直知道我要逃走,一直在監視我?

他沒聽到聲音,卻感覺到韋行進來了,一隻手輕輕地在他額上印了一下,帥望的心猛地縮成一團,他只是來看他的病嗎?康慨說他氣得不想看他,韋帥望纔不在乎他來不來看他,可是,他竟在這個時候來了。

韋帥望內心尖叫,不,不要讓他發現!不要讓他來探病時發現我要逃走!

過了一會兒,韋行掀起被子一角,然後被子重重落下來,然後空氣中充滿一股狂怒與兇險的味道。

帥望閉着的眼睛,緩緩流出兩行眼淚。

不!

他覺得傷心,不知爲什麼,不知什麼原因,他覺得傷心。

不!

31,逃離

韋行退後一步,低喝:“康慨!”

康慨沒有動靜,牀角的被子裡鼓着一個小包,露出的一角顯示那是個包裹。

韋行明白了。

牀上的韋帥望靜靜地,一動不動,只有眼角掛着的大大淚滴證明他醒着。

韋行冷冷地問:“你想去哪兒?”

帥望沉默無聲。

韋行道:“不用半夜逃跑,明天讓康慨送你走。”冷冷的。

韋行輕聲:“你不姓韋,姓冷,如果你喜歡,姓韓也行,隨你的便!”

韋行轉身走,腦後傳來風聲,韋行哀怨地,我沒打他,他竟打我,韋行伸手接過一隻枕頭,嘆息着轉過身,小子,你非要捱揍,我就成全你。

然後聽到韋帥望哭叫:“我媽媽說我姓韋!”

滿面淚痕的韋帥望,怒吼,喘息,大哭。

韋行站在那兒,不知該如何回答。

對,施施說韋帥望姓韋,施施不象納蘭,納蘭直接坦白,她的兒子冷冬晨,韓孝,怎麼樣?韓青一樣得罩着。

韋行幾次張嘴,卻說不出更絕情的話。

這有什麼好哭的?

韋行想,這有什麼好哭的?你本來就不姓韋,你也不想做我兒子,你簡直是冒着生命危險要逃跑呢,現在我放過你,你哭什麼?

你拜師時不是高興得象一塊大餡餅砸到你頭上嗎?現在我說你高興的話可以去姓韓,你怎麼不跳起來歡呼?

韋行站在那困惑地迷茫地沒有表情地微微有點悲哀地看着韋帥望大哭,韋帥望大哭,然後一隻茶壺又飛到韋行頭頂,韋行接住,不知所措地想,我就站在這裡同他表演雜耍嗎?我該怎麼做?說什麼?

韋行確定如果他過去給韋帥望一記耳光,肯定可以止住這種刺耳的哭聲,也可制止韋帥望的胡鬧,可是,此時此刻,他覺得韋帥望的沉默比哭鬧更難當。韋行站在那兒,除了揍他,還有什麼辦法讓他閉嘴?大喝一聲閉嘴?看現在這情形,不象是能好使的樣子。我總不能抱住他哄他吧?嘔!這念頭就讓人噁心。

康慨在這樣驚天動地的響聲中,終於忍受不住,呻吟一聲,睜開了眼睛,他同樣困惑地迷茫地聽着韋帥望的哭聲,心想,還是做夢嗎?噩夢?是夢到韋帥望在大哭吧?

然後他聽到韋行艱難的,幾乎是平和的聲音:“你,你倒底想怎麼樣?”

康慨猛地坐起來,眼前天花亂墜,他還是看到了大哭的韋帥望與冷冷站着着拎着枕頭與茶壺的韋行。

康慨驚慌:“怎麼回事?出了什麼事?哎喲,我怎麼——帥望!大人!”

韋行揮手,茶壺與枕頭輕鬆地歸回原位,然後他轉身離去。韋帥望以更大的聲音嚎哭,門關上的那一瞬又聽到一聲清脆的破碎聲與康慨的怒吼:“韋帥望,這是怎麼回事?”。韋行困惑地回頭,看着身後的關上的門,對啊,韋帥望這是怎麼回事?我送你走,一切隨你的意,你倒大哭倒鬧起來,你什麼意思?是表示你願意姓韋,還是對我沒揍你感到不習慣?

小孩子就是一種你永遠都無法瞭解的奇怪動物!

儘管如此,韋帥望是有感染力的,他的善良他的愚蠢都能傳染,現在,他的悲哀把韋行淹沒。

韋行想,那孩子竟不是恐懼,而是傷心,他哭了。

韋行黯然,月光依舊如銀,照在地面上,卻格外地清冷了。

康慨支着自己的頭,怒吼:“韋帥望!你,你在哪兒給我下的藥?”

韋帥望忍不住破啼爲笑:“嗯,你沒覺得椅子有點扎屁股嗎?”

康慨氣到手抖:“好啊,好啊——”倒底是什麼東西好呢?半晌康慨才怒道:“你想幹什麼?韋帥望?你是不是要——原來,你白天說那些都是唬我的!你,你真是——”

帥望那張帶着淚的笑臉上,正好有一對淚珠子盈盈欲滴,康慨話音剛落,就滾了下來。

康慨看着韋帥望的笑臉,忽然感覺到更大的悲哀:“帥望!”

帥望笑笑,擦淚:“這回,我真的要睡了,你們韋大人說了,明兒讓你送我走。”

康慨愣住:“什麼?”

帥望微笑:“他說我姓冷,或者愛姓什麼姓什麼。”

帥望躺上,嘴角還掛着那個微笑,慢慢用被子蓋住頭。

康慨呆呆地,我睡着了,錯過了什麼?韋帥望真是個固執的孩子,他愛一個人或恨一個人真的很難改變。韋大人更有水準了,連這種話都說出來了。這父子倆,一定是前世同我有仇,不然,我憑什麼受這種折磨啊?

被子微微顫抖,康慨呆呆想坐下,猛又跳起來,仔細檢查,很快從椅子縫裡拎出根銀針來,康慨氣得哭笑不得:“韋帥望,你——”

被子底下的韋帥望慢慢縮成一團,抽噎顫抖。

康慨坐在那兒,沉默,等待。

直到韋帥望哭夠。

康慨說:“帥望,既然這麼傷心,去對你父親說,好嗎?”

眼睛紅腫的韋帥望從被子裡探出頭:“不,我要走。”

康慨問:“爲什麼?帥望,我以爲你說你原諒你父親了。”

帥望靜靜地:“當然,不就是痛了一會兒嘛,有什麼值得記恨的。雖然我覺得他侮辱了我,不過,反正我也習慣了,臉皮越來越厚了。”

康慨怒吼:“那你爲什麼要走?”

帥望依舊平靜:“他要改變我。”

康慨呆住。

帥望說:“我不能改變他,他也不能改變我。我不會爲任何人做這種改變。”

改變。康慨呆了一會兒,韋行要改變韋帥望嗎?是的,韋行要帥望從一個敬畏生命的人,變成一個戰士。

有時候,變成一個戰士是必要的,你需要推翻舊的而後創造。

不過,這兩者是完全相反的兩件事,當你改變,你還能再變回來嗎?

戰爭是醜惡的,真打起來,你不會分辨出誰是正義的誰是邪惡的,爭戰雙方都會盡力把對方消滅。什麼是戰場?到處是屍體,斷肢,血,人頭,放棄抵抗的,受傷的,未成年的,在一場戰爭中都不能倖免,你不能想對方是同你一樣的人,你不能想象一個十幾歲孩子,被你殺死時的悲哀,你也不能去想象被你砍下肢體的人,等待血盡死亡時的悲哀,你會被你的想象殺死。

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詩句多麼豪邁,可真要十歲的韋小朋友把個外國人宰掉放血,切下肉來放到鍋裡煮熟吃掉,(惡,我吐)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可是你要明白,戰爭就是這樣殘酷,而非正規軍的戰爭,比如武林爭鬥,比如啥啥暴亂啥啥起義,則更爲慘烈,一個人如果經歷過那種戰爭,真的還能回到和平年代去嗎?

韋帥望可不是一個聖人,康慨看着帥望,這個小孩子,在必要的時候,有一種果斷的表情,這已經足夠了,他剛剛的失手,不過是因爲陳紫華是一個他認識的人,不過是因爲陳紫華是無辜的。

帥望同韋行是不一樣的人,這個孩子如果真的習慣了雙手染血,如果他真的釋放了他心中的魔鬼,他不會只是象韋行這樣。

康慨微微挪開眼睛,我爲什麼會這樣想?

因爲帥望比韋行聰明嗎?不,不只是這樣。

韋行沉默而孤獨,這個孩子不一樣,他積極,衝動,充滿活力,他不是獨自一個人,他會影響許多人,他會——

康慨終於了悟,啊,因爲韋帥望有一股子氣勢,就象那位出手就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的獨妄小子一樣,韋帥望有一種“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氣勢,康慨輕輕摟住帥望,小傢伙是那種註定的,要麼成佛要麼成魔的人,所以,康慨把那孩子往身邊拉得更緊,所以這孩子說得對,不能讓韋行改變他,可是,怎麼做?我能做什麼?

32,新的分工

那一夜,清風明月漸漸有一種嗚咽的聲音與冷冷的光。

第二天一早,韋大人起來辦公,康慨過去伺候,韋行把張名單扔到康慨面前:“把這些人安排一下。”

康慨看看那張紙,微微不安:“大人的意思是——”

韋行道:“你希望我是什麼意思?”

康慨微微出冷汗:“我一定會安置好他們,大人放心。”

韋行沉默一會兒:“你,把那小子送回冷家。”

康慨愣着:“哪個小子?”

韋行瞪住他,怎麼?你秀逗了,厭惡地:“韋帥望!”

康慨道:“唔,他啊,我安排人送他走。”

韋行這回倒愣住了:“嗯?”

康慨驚訝地:“大人是讓我親自去送嗎?”

韋行目瞪口呆地看着康慨,啊?你什麼意思?你是耳朵有問題還是腦殼壞掉?

康慨訝異地:“大人不是說他不姓韋,隨便他姓什麼嗎?大人要韋府的總管親自護送一個,與大人無關的孩子?”

韋行大怒,氣得一拍桌子,指着康慨的鼻子:“你!”簡直不知該怎麼罵他纔好。

康慨瞪着眼睛:“大人,是我理會錯了?”

韋行到此時醒悟了,這下子更是氣得漲紅了臉,好小子,你是耍我吧?你!你小子竟有這個膽子?

康慨低着頭:“大人,冷家比我更勢利的人有的是,大人何必生氣,讓韋帥望提前習慣一下吧。”

韋行握着拳頭,小子,你不要命了,你以爲我可以揍他,就隨便什麼人都可以欺負他?你說這話是故意激我吧?你可激怒我了!我要,我要——我一定要修理你!

康慨微微遲疑:“大人,容我放肆一句。”

韋行怒目,你夠放肆的了,你最近越來越放肆了,小子,你要注意,你快踩到底線了。

康慨輕聲:“小孩子離家出走是不懂事,父母要是趕孩子走,那叫遺棄。不管孩子怎麼傷父母的心,都不能構成遺棄的理由。”

韋行這回徹底明白了,敢情康慨是教訓他呢,韋行大怒,惡狠狠地:“滾!你他媽的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只是韋府管事的,你以爲你是誰!滾出去!滾!”

康慨不待韋行的話音落已經飛快地滾出去了,他可不想等着暴怒的韋行過來把他撕成碎片,能滾出大門,他已經很滿意了。

他剛滾出大門,韋行已經把一把椅子砸到門上,如果他滾得慢點,保不準就砸到他頭上了。

康慨希望韋行對帥望更好一點,但是他錯了,如果你想改變一個孩子,鞭子與拳頭只能讓他恨你,當他恨你時,他怎麼會認同你?他會覺得你說的話都是放屁,只是他不敢反駁,康慨做錯了,韋帥望怕的並不是韋行的暴虐,他怕他對他好。

韋行狂怒地在屋子裡轉圈,反了你們!居然敢教訓起我來!這都是韋帥望搞出來的!他沒來時根本沒人敢對我說個不字!

這個小混蛋,不但自己無法無天,帶得我這些手下也都沒規矩忘了我是誰!

可是韋行並不是白癡,走了兩圈,也明白,那種沒人敢說個不字的狀態並不美好。可是康慨至少可以說得委婉點吧?這樣直白,這樣諷刺打擊,這簡直,簡直是——反了他了!

韋行獨自鬱悶,康慨已進入工作狀態,韋行的黑名單裡,丁一是排首位的,這個小子莽撞愛闖禍可是並不兇狠,膽子大卻並不勇敢,有點沒頭腦,好在直接坦白,康慨想了想,這小子其實很適合給韋大人做貼身侍衛,笨一點,韋大人會教他機靈,坦白無心事,不會招至韋大人的疑心,不勇敢,好,勇敢的人遇到韋大人通常都會死掉。唔,就這樣子了,老劉做事很穩當,讓他去幫幫姚遠吧,如果給了冷輝,冷輝是不肯用他的。馬寧是個省事的人,讓他去冷輝那兒吧,梅歡這女孩子——康慨笑了,這孩子很有趣,嗯,大人身邊有個女孩子照顧衣食起居也是好的。吳量這個人就不太好辦,性子壞,人尖銳,沒容讓,還是放在我這兒好好看管吧。三兩下,安排完畢,康慨叫人來,先把丁一與梅歡叫過來,吩咐一番,命令慘叫過哀求過象吃過苦瓜一樣愁眉苦臉的兩個人立刻走馬上任。

丁一換過衣飾,顫聲道:“康大,我從沒在你背後說過你壞話。”

康慨覺得有趣:“唔,有人說過嗎?”

丁一嚇得:“沒有沒有,我的意思是說,就算是我說過康大人,這個那個,嗯,象條——象條狗,我的意思是,大人忠心耿耿,而且,而且,很很那個那個,總之,我沒惡意。”

康慨笑:“唔,這樣子,那你以後也努力,爭取也象一條狗。”

丁一快哭了:“康大人,我真的不是罵你,我不是真的說你象條狗啊,我只是隻是開個玩笑,就算我罵過你,你也不能把我整死吧?你你你,大不了你再罵我好了,你隨便罵啊,可是,這個,這樣整人不算好漢吧?”

康慨笑:“唔,那不是好漢,不過我也不會罵人啊,這樣吧,你既然罵了我,爲了中和一下,你再誇誇我吧,從今兒起,每天誇一次,一個月不重樣,我就放你走。”

丁一目瞪口呆,嘎,誇他?半晌,丁一望着康慨遠去的背景大聲誇道:“康大人,你遠去的背景多麼英俊瀟灑,玉樹臨風——”

背後“譁”的一聲,有人吐了,丁一也吐,然後才擡起頭看到梅歡,梅歡一邊嘔吐,一邊問:“丁一,你是瘋了?還是有我不知道的,與衆不同的性取向?”

丁一慘叫:“梅歡,我捏死你!你站住,我要證明給你看!”

梅歡大笑逃走。

丁一怒吼:“站住!我要證明!”

吳量過來:“陳大哥剛死,就這麼開心?”

頓時象一盆冰水淋下來,一片寂靜黯然。

劉正全給吳量個眼色,別在這兒再提這件事。

吳量淡淡地:“就算不能說,也犯不上來想都不肯想吧?高升到韋大人身邊去了,很開心嗎?”

丁一終於怒了:“你想去是吧?我會大力推薦你的。呸!”

馬寧道:“咱們不但人要分開,心也要分開嗎?還吵?要想吵,真得快點吵,就要吵不着了。”

丁一扯扯衣服:“媽的,不知道能不能穿到一個月。”哭喪着臉:“如果我死了,到我墳上燒紙,別忘了準備一盤紅燒肉。”

吳量問:“康慨說沒說過別的人有什麼變動?”

丁一搖搖頭:“沒有啊!”

吳量沉默一會兒:“要分開我們呢!”

劉正全道:“吳量,別想太多,就算真是那樣,也說明,至少,韋大人目前已不打算要我們的命。”

馬寧過來:“劉大哥說得對,咱們別再惹事,好歹等這風頭過去,再說,咱們聚在一起,也做不了什麼。”又補充:“咱們也不想做什麼。”

別有想法,會死得很快。

33,天堂創造者

韋行的暴怒平息下來,不自禁回想起韋帥望很小時,軟軟的一團,在草地上追着大孩子亂跑,然後被惡意推倒,頑皮的韋帥望再接再厲爬起來,又被推倒,終於大哭,趕過來的施施,抱起韋帥望,只是默默。

韋行當場覺得喉嚨被堵住,胸口如捱過一拳,無名的火直燒到頭頂。

他可以把施施扔下不理,可是不等於准許別人欺負她。

同樣的,他向韋帥望怒吼,你不要姓韋,不等於他打算讓冷酷的現實替他教訓韋帥望。

其實韋帥望的善良與天真,韋大人居功甚偉。

對於一個沒有同伴的小孩兒來說,競爭是不存在,沒有競爭沒有壓力沒有斤斤計較沒有旗逢對手的較量,韋帥望的生長空間是孤獨而純淨的空間,而形成這個封閉空間的原因,就是韋行看到韋帥望被頑童欺負後的那一腳。

韋大人在第二天,看到那個頑童的父親,一言不發,就是一腳,該倒黴的父親大叫一聲,吐血倒地。

事後追究原因,韋大人無論如何不肯說,也沒有人敢堅持要他說。那倒黴的傢伙直告到韓青那裡去,韓青只得代替韋行道歉,可是他不知道原因,然後又有人被韋行無緣無故地揍了,於是經過冷顏的對比調查,這些人唯一的共同之處,是他們的孩子是好朋友,這些個可愛的好朋友們曾一起在韋家外面的山坡上玩,玩的過程中可能做了一些引起韋大人誤會的事。

冷顏溫和地問:“你猜,那會讓韋行誤會的事,會是什麼?”

他們不去猜,他的孩子當晚都捱了一頓好揍,那比較容易得到答案,再說他們也被嚇壞了,希望這樣做能夠讓韋大人息怒。

韋行被韓青暴罵一頓後就息怒了。

從此韋帥望就過上了孤獨的純淨的,與世無爭的快樂生活。

而嫉妒,仇恨,憤怒,計較計算,許許多多幫助一個人生存下去,更好地生存下去的黑色情緒,都是向同伴學習的,與同伴在鬥爭中學會的。

天使韋帥望的成長,有韋行的功勞。

韓青是那個上帝,而韋行把大地打掃乾淨創造了一個天堂,於是天使韋帥望就這樣養成了。

如果不是韋帥望與生俱來的惡基因,我們就要說,一個善良的小白就這樣誕生了,可是韋帥望是冷惡的兒子,他就是喜歡惡作劇,他就是壞脾氣,他就是喜歡驚險與刺激。如果玫瑰沒有刺,可能早就滅絕了,韋帥望的刺讓他強大。

好,回過頭來,我們再一次重申,韋行是不會把他的兒子扔回地球上,讓無情的現實教育他兒子的,所以,韋行想,我怎麼收回我說過的話?對韋帥望說,昨天我說的那些,你當沒聽見好嗎?呸!

唔,對,我忘了,即然康慨這麼會說服人——那麼……,呵。

康慨是這樣向韋帥望說明的:“我今天同你父親談到你。”

韋帥望苦笑:“有好消息嗎?”

康慨道:“他依然叫你韋帥望,而不是冷帥望,或者韓帥望。”

帥望氣得:“譁,喜訊。那麼,回冷家的事呢?”

康慨微笑:“談到一半時,他就讓我滾出來了,然後,他沒給我確切的解釋,但是他要我向你解釋。”

帥望瞪着他,半晌問:“你說了什麼?”導致這樣的結果?

康慨眨眨眼睛,笑:“我說,既然那小子不姓韋,還用我送他回家嗎?”

帥望回答:“康慨,你這個臭狗屎!

康慨沉默一會兒,微笑:“帥望,如果你還是要走的話——”

帥望苦笑:“唔。”

康慨點點頭:“對,我會覺得你殘忍。”

帥望點頭:“唔。”

康慨輕輕拍拍韋帥望:“既然你往他頭上扔東西,他都沒說什麼,那表示,他也覺得他有點過了,是不是?”

帥望擡起眼睛,半晌笑了:“是,那又怎麼樣?”

弱者的眼淚對強者沒有教育意義,起不到懲前毖後的作用。

可是,帥望知道自己不能逃走,他以爲他會把韋行永遠當成一個陌生人,但是不。

當一個人真的關心你,你是一定會知道的,接不接受,理不理解,你都會知道,他關心。

他以爲他根本不必考慮韋行的感受,那個在受到驚嚇後會用鞭子抽他泄憤的人,那個人從不考慮他的感受,他何必考慮那個人的感受?

可是,當他傷到那個人時,他自己也覺得受傷,切膚之痛。

這個世界是這樣複雜,你愛一個人時並不能忘記他對你的傷害,你恨一個人時,也並不能把愛抹殺。就這樣仇恨着,卻對對方的痛而痛,就這樣關切着,卻不能靠近。這兩個一身是刺的人,必須保持安全距離。

帥望嘆息,我不能爲預料中的傷害事件先下手傷害他,我只能等待。

這就是韋行所說的軟弱。

可是,韋帥望笑:“或者,在傷害他與傷害陌生人之間,我應該選擇傷害陌生人。康慨,如果陳紫華是我不認識的人,我可能不會手軟。殺掉陌生人,比較容易。”

康慨微微動容,帥望,你還是個孩子。

康慨想,如果韋帥望是我的孩子會怎麼樣?

他悲哀地想,我的兒子有什麼權利做天使呢?即使我不教給他,無情的現實也會狂摑他耳光讓他清醒讓他明白,那麼讓韋帥望不肯殺人的,倒底是韋帥望的軟弱,還是韋帥望從未被那樣傷害過,沒有那樣深的仇恨與冷漠呢?

如果你有親人在你面前離去,你的憤怒是讓你殺人還是讓你不停地救人?善良的人選擇善良,邪惡的人選擇邪惡,被愛的人將善良,只感受到巨大敵意的人將邪惡。

康慨微微嘆息,韋大人,你真的要教會韋帥望殺人嗎?天使變成魔鬼很容易,魔鬼再回到天堂,就要大費周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