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人手煲
康慨同納蘭離開,韓青回頭,帥望倚在牀上,正看着他,韓青走過去,慢慢把手放在帥望肩上,良久,開口:“帥望……”
帥望輕輕搖搖頭,不,別說,什麼也別說。
韓青沉默一會兒,點點頭,半晌,輕聲:“堅強一點。”
帥望垂着眼睛,點點頭。
韓青再次開口,還想說些什麼,只聽一聲尖叫:“吃人了,掌門,冷良吃人了!”
韓青揚揚眉,呵,又有新花樣了,他拍拍帥望,我去去就來。
翠七全身顫抖,戰慄不止,不住顫聲:“吃人,吃人!”
韓青伸手扶住她,在她背後拍兩下,翠七呼出一口氣,慢慢平靜下來,韓青問:“怎麼了?”
翠七喘息道:“我去給他送還飯,看他煮着東西,我就,我就打開看——”哇地大哭起來:“裡面有好多手!”
韓青略一沉思,道:“我去看看,翠七,這件事,不要對別人說。”
翠七哭泣點頭。
韓青剛要走,韋帥望已跳下地來:“我也要去。”
韓青無奈地:“你不累嗎?”
韋帥望微笑:“你可以揹我去。”
韓青看看帥望,覺得不應該帶韋帥望去,可是對這韋帥望的笑臉,忽然不忍心拒絕,他過去把帥望背在背上,那個小小的身體,溫暖地壓在他背上,呵,帥望,真不捨得你長大。
背上有個小孩子的感覺,真好。
揹着東西,身負重壓,讓人覺得沒那麼空虛。
冷良的院子裡真的肉香四溢,不過肉味怪怪的。帥望聳聳鼻子,笑:“好香,說不定真的是人肉啊!”
韓青皺皺眉,覺得這種肉味真讓人做嘔。
一進門,迎面撞見冷良端着個盤子,盤子裡是一隻亮晶晶油汪汪爛熟的人手,韓青目瞪口呆,胃裡微微抽搐,一時說不出話來。
帥望瞪大眼睛,呃,聽着好玩是一回事,眼睜睜看着一隻煮熟的人手是另外一回事,韋帥望顯然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他想吐。
冷良擡頭看見兩人,神色如常地打個招呼:“掌門大人。”
韓青看看他手裡的盤子,意思是,你解釋一下吧?
冷良沒啥表情地放到桌子上,無言。
有點尷尬,看來冷良已決心不給掌門大人好臉色看了,韋帥望只得笑道:“呵呵,這是晚飯嗎?清蒸還是煲湯啊?”
冷良看看桌上的盤子,想想中午吃的東坡肉,禁不住微微臉綠,再加上熱氣上來肉香撲鼻,他差點就吐出來:“放屁!”
韋帥望笑:“噁心吧,是太膩了,沾點蒜泥青醬就好。”
這下子連韓青都要吐了:“韋帥望!”
韋帥望更不客氣,一低頭,嘩地一口吐出來,一半在韓青肩上,一半在地上,韓青哭笑不得:“韋帥望!”噁心別人把自己噁心吐的人不多啊。
冷良一聲不吭,捂着鼻子轉身就出去了,韓青還以爲他去拿東西打掃呢,錯了,冷良到屋後吐去了。好歹這是他自己家,好歹他也是冷家有名的人物。
韓青苦笑:“兩位!”你們一個煮,一個說,然後自作自受都吐去了?讓堂堂掌門大人打掃戰場?
放下韋帥望,走過去,桌上已經有幾片碎骨,一張紙上細細畫着骨頭的形狀與切合位置,韓青細細數了一下,連指骨在內二十七塊,拼圖一樣,不知冷良花了多少時間,冷良進來,韓青回頭,笑笑,點點頭,一個感激的目光。
冷良自覺從出生到現在,從沒做過什麼好事,這下子忽然接收到正直無私的掌門大人的感激目光,雖然他心中還是憤憤,可是這種感覺還真是爽。
冷良微微愣一下,恢復正常:“拿水煮死人骨頭不犯法吧?”
帥望笑道:“挖人祖墳就犯法。”
冷良笑兩聲:“誰有時間去挖墳。”
唔,亂墳崗上,無名屍有的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所以,韋帥望有什麼好哭的呢。
帥望微微彎起他的嘴角,當你覺得悲哀時,就證明你還不夠慘,夠慘的人生,哪有心情覺得悲哀,他們只會覺得生死一線,不得不掙扎。
冷良拿過另一張圖:“這是你的手腕,大骨頭斷了,小骨頭挪位,我會一點點修復,不過任何修理都不可能一點不傷到筋肉,我恐怕,你要用另外一隻手拿劍了。”
帥望沒有表情地看着那張圖,半晌,慢慢擡起頭,微笑:“天底下好玩的事還很多。”
冷良看着韋帥望的眼睛,良久,微微皺起眉:“帥望,別同自己過不去。”
韋帥望揚揚眉:“唔。”
冷良看韓青一眼,天底下好玩的事多的是,可是,你的徒弟,總不能真的以暗器毒藥見長吧?而且那樣一隻手,怕是很難再製出精巧的暗器了。
韓青沉默,帥望還是拒絕用左手練劍,或者,他根本就拒絕再練劍,怎麼辦?
冷良輕輕敲下桌子:“我已經盡了力,帥望,希望你也——”
帥望微笑:“放心,我會活得很好,很好很好很好。”笑。
冷良翻翻白眼,看你瘸了一隻前爪的樣兒,哪能看出很好來啊。
韋帥望悄聲:“從今以後,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好吃懶做,蒙吃蒙喝了。”
冷良擡擡眉毛,看看韓青,沒出聲,心裡嘆息,韓青,這下子你可遇到硬骨頭了。
韓青道:“斷了的骨頭——”先治好再說,我不會讓你好吃懶做的。
冷良道:“我想,試試其他材料吧,玉石,象牙,或者……”
韓青道:“他還在長——”
如果是大人沒問題,韋帥望是個孩子,他在長大,他的骨頭在長長長粗,而石頭與象牙,是不會跟着長的。
冷良沉默一會兒:“等到十八歲時——”
韓青徹底沉默了。
等到十八歲,這幾年怎麼辦?那意味着韋帥望必須放棄右手。
帥望看着冷良那個圖,微微揚揚眉毛,張了張嘴,可是他什麼也沒說,沉默了。
韓青道:“你已經畫出圖來,還煮那麼多人手做什麼?”噁心死人。
冷良道:“要看看成人與孩子的差異,每個人之間,有什麼樣的差異與共同處,還有,餘了骨頭之外,筋與肉,血管,或者有沒有其他什麼東西。”
韓青問:“我可以做什麼?”
冷良淡淡地:“請掌門當做我不存在就行了。”
韓青沉默一會兒,點點頭。
回去的路上,韓青問帥望:“你想說什麼?”
帥望無辜地:“什麼?”
韓青沉默一會兒:“你看冷良的那個圖時,想說什麼?”
帥望想了想:“沒有啊,是想開個玩笑吧?忘了。”
韓青沉默。
不,帥望明明有話說,是關於他的手的,他想說什麼?意見?建議?他爲什麼不說了?
韓青把帥望放到牀上,然後,他失去了控制,把帥望緊緊抱在懷裡,什麼也沒說,只是緊緊地抱着。
你明白嗎?我心疼你,我內疚,我不想失去你。
可是我知道,一切已無可挽回,就象你的成長,就象你童年的結束,過去的那些無隙的,坦白的,親密的歲月,一去不復返了。
甚至這樣的擁抱,在未來的歲月,可能也不會再有了。
我的孩子。
帥望靜靜地,在那個緊緊的,溫暖的懷抱裡,溫暖,安全,聽到韓青的心跳聲,穩定地澎湃地,一聲又一聲。第 80 章
80,黑信
花開兩朵的另外一朵。
康慨帶着小韓孝一路趕往京城,這次是他自己帶個孩子,責任全在他身上,人家韓孝又是真命天子,他豈敢待慢,而小韓孝真是天底下乖孩子的典範,小小年紀,自己把自己照顧得整整齊齊,那種會聞雞起舞的孩子,大約就是這樣子的。
趕車的伸手扶他一把,也客客氣氣說多謝。
康慨想,啥叫家教,這就是家教了。
那孩子從不提要求,頂多以目示意,小小孩童在努力剋制時,會露出努力剋制的表情,真的喜歡時,也會眼睛閃閃光,所以,他還是勉強猜出小少爺真正想要的是什麼,比起對韋帥望大吼不行不許不可以來,自有其累處。
康慨悻悻然,有家教的小孩兒更難討好,他還是喜歡韋帥望,然後立刻清醒,我當然喜歡韋帥望,我當然他媽的喜歡韋帥望,我們在一起這麼久,他救過我的命,我救過他的命,別說他本來還算不錯,就算他錯得象韋大人一樣厲害,我還不是一樣肯定是喜歡韋帥望?這樣子比較是不公平的,人家韓小公子是很不錯很不錯地。再說,人家韓孝這樣子的出身,我有啥資格不喜歡人家?
康慨不想出師未捷身先死,所以,特地派人先回府報信:“康慨護送韓掌門小公子回府。”
韋行手邊,是一封冷秋剛來的黑信:“既然你事務煩忙到十二道金牌召不回,你手下的總管來到冷家山上,一定是有足夠的理由,爲師靜等你的回信。”
韋行當然知道康慨爲什麼跑到冷家山上去,不過,他是永遠都不會把那個理由寫給他師父的,如果他寫了,他就收到冷秋華麗麗的長篇大論的諷刺與侮辱,並且一次次要求他解釋,他做了什麼樣的錯事導致什麼樣的結果,以及他對此事件的感想,如果他的感想不夠深刻的話,冷秋會明確指出他認識上的淺薄,並要求他重新思考,重新給他一份讀後感。
韋行不想在以後的若干個月內都不住地接到侮辱信件並被迫自己罵自己。
絕不!
至於其他理由,誰敢給冷掌門一個謊言?
韋行的臉色,象玄鐵一般,聽到這種通報,不過微微擡起眼睛,怎麼?韋帥望那小子的手腕碎得不象我想象的那麼厲害?怎麼?康慨竟把韓青的孩子帶來了?韋行沉默一會兒:“姚遠,安排地方,去把韓孝接進府,好好安置。”
姚遠答應。
再次沉默,良久:“冷輝把康慨杖斃,屍體送去冷家山上冷掌門府上。”不用着一字,最簡單的交待。
冷輝擡着頭,瞪着眼,嘴張開,半晌沒說出那個“是”來!
韋行看他的眼神已相當兇惡。
冷輝顫聲道:“大人——”
韋行冷冷地:“被我查到有人事先知情,不報,一樣殺!”。
冷輝頓時感到一陣寒冷,那就是說,如果他不想被一樣殺,最好閉嘴。
韋行依舊惡狠狠地盯着他讓他覺得如果不想成爲韋行現在的目標的話,最好是立正,大聲說:“是!”
韋行揮揮手,冷輝即時出去,姚遠站在那兒,似有話說,韋行怒吼一聲:“出去!”姚遠退出。
姚遠追上冷輝:“你不能這樣做!”
冷輝道:“康慨走前向我交待過,要我代爲隱瞞。你也聽到剛纔大人的話了。還有,我聽說我們這兒很快會來新人,年輕,但是,功夫很高,所以,珍惜自己的位子吧。”我們不是不可替代的。
姚遠愣了一會兒:“可是,你不能殺康慨,他——”他是不一樣的,雖然大家都只是同事,可也有遠近之分,咱們三個一向近一點,你不記得了?
冷輝看姚遠一眼,不對,你一向同康慨親厚一點,因爲康慨那傢伙很勢力,你在大人面前得勢,所以,他同你親厚。康慨同我,向來有小小的竟爭,只因他一向示弱,所以你不覺察。
冷輝沉默一會兒,也許姚遠說的對,康慨還算不錯,不管是之前還是之後,他沒使什麼太惡劣的手段對付他,而且——除了太會見使舵,太會看大人眼色,確實康慨還算個不錯的人,好吧,冷輝嘆息:“我能怎麼辦?大人從冷家回來心情壞透,你也許能說上話,我實在是,有心無力,我不想死。”
姚遠沉默,她現在沒法同韋行說話。
她被拋棄了,她現在很清楚知道自己只是一個曾經給過韋大人安慰的女子,但是韋大人並不準備進一步提升她的地位,也不準備進一步發展他們的關係,她可以離開或保持沉默,她選擇沉默。首先她需要一份每年幾千兩銀子而且很有地位的工作,其次,她依然愛那個人,她不想離開,即使明白永無可能,她也不想離開,所以,她必須保持沉默。
康慨見韓孝在車裡坐得悶了,笑問:“要不要騎馬?我抱你,或者,你自己試試?”
韓孝輕聲:“不了,謝謝。”可是他眼神渴望地盯着康慨身邊的一匹白馬,康慨笑:“來,我教你。”
韓孝遲疑一下,終於微微一笑,點點頭。
康慨微笑,抱着韓孝:“我先抱你騎,注意平衡,兩手拉繮繩,不要太緊,我們會停住,如果太鬆的話,我們就要飛跑了,好,不要左拐,也不要右拐,我們直行。”
韓孝終於被逗得大笑了。
迎面一陣塵土,康慨微微收緊了繮繩,輕聲:“看來我們的歡迎隊伍,有點過份壯大了。”
韓孝回頭,疑惑地看他,康慨忙笑笑:“你師父很喜歡你。”
韓孝給他一個責備的眼神,那是個挺厲害的眼神,康慨苦笑,怎麼了,現在的小孩子怎麼統統不象小孩子呢?媽的,這一個,不過是個比較不愛動的小精靈。康慨輕聲:“放心,不管有什麼事,你師父會保護你,所以,不用擔心。”
韓孝輕聲:“我媽媽說他很厲害。”
康慨點點頭:“你媽媽是對的。”
姚遠先迎上來,看見康慨抱着那孩子,愣了愣,催馬過來,伸手:“能把孩子給我嗎?”康慨看着她,姚遠是一個不會隱藏自己感情的人,她的不正常的擔心,她的謹慎,讓康慨明白了,幾乎是本能的,康慨微微摟緊了懷裡的孩子,姚遠有點驚慌:“康慨!”
康慨更緊地摟住韓孝,疑惑地看着姚遠,眼睛裡露出恐懼,怎麼?怎麼?
姚遠輕聲問:“你——?”
康慨終於明白了,他點點頭:“啊!”
姚遠道:“把孩子給我!”
康慨這才覺得自己把孩子抱得太緊了,他輕輕鬆開手,努力換上一個微笑,儘管聲音有點虛弱:“韓孝,這是姚遠,你師父的得力助手,跟着她,很安全,她會照顧你。”
他把韓孝遞過去,覺得韓孝的手指微微抓緊了他的衣袖,他輕聲:“別怕。”
韓孝鬆開手,被姚遠抱在懷裡,姚遠看了康慨一眼,輕輕做了個處決的手勢。
康慨呆了一會兒,輕聲:“爲什麼?”
姚遠輕聲:“冷掌門的信。”
康慨呆住,半晌,點點頭,啊,倒底還是給韋大人添麻煩了,所以,康慨輕聲問自己:“我有機會逃走嗎?”
康慨沉默着,直到冷輝來到他面前:“康慨!”
康慨苦笑,沒機會了,他問:“怎麼說?”
冷輝沉默,伸手:“你的劍。”
康慨捏住自己的劍,輕輕用力,把劍拉下來,問:“是什麼?”
冷輝沉默,伸手去奪劍。
康慨撥馬躲開,冷輝的劍出鞘。
姚遠驚叫:“不!你不能這樣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