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亦笑而不語,片刻才道:“但娘娘她是個好人!”
茜宇心裡知道緣亦對章悠兒已然有了情感了,遂笑道:“快遣人追上古嬤嬤,說我不請皇后了,要她不必來了。”
緣亦應諾立刻遣人去追,回來時見茜宇已帶着幾個宮女在內殿換裝了,便上來幫忙,問道:“當年您將凌金、秋心幾個丫頭全嫁了出去,在南邊時身邊也沒有個人,如今若奴婢也不在,誰來伺候您呢?”
茜宇默默不語,心中微涼,緣亦說的不錯,倘若當年在南邊身邊能有一兩個得力的人,也不至於遭人暗算。可是如今,緣亦她……一僕不侍二主,緣亦你難保哪天就要在我與悠兒之間取捨。茜宇微微擡眼看了看專心在自己身上整衣係扣的緣亦,心中暗歎。
一切妥當後,她立於穿衣鏡前周身打量,寬大飄逸的金邊蜜合色繭綢蟒紋褂落於身外,將內裡緊束的蜂腰遮掩,也掩蓋了百蝶穿花的白底牡丹花緙絲長裙,只隱約留裙裾上墨綠色的葉瓣隨步而動。
“昨日皇后與長公主說我瘦了……如今這樣尋常的衣服我難也撐出個樣子來,何怪……!”茜宇蹙眉冷語,不由得心酸起來。
“主子怎麼莫名惆悵起來?”緣亦笑道,“想來主子在南邊照料太上皇和四皇子辛苦了些,又這麼顛簸了大半個月,一路風餐露宿的,自然消減些。”
茜宇自然不願對緣亦言明,理了理衣袂,伸手拿下發髻上的一支珠釵遞給身邊的小宮女,神色哀傷道:“提到四皇子,如今他越發生得聰明伶俐不在我昕兒之下,眼眉嘴鼻都像極蘊姐姐……”說到此不免眼圈發紅,鼻尖酸楚,“算起到南邊的日子,我進宮也有九年了。比我先來的皇貴妃、瑾貴妃、陳妃,和我一起來的蘊姐姐,在我之後瑢姐姐親自選的李貴人,還有那些有名分沒名分大大小小的宮嬪,你算算已走得有多少?她們都還那麼年輕……”
緣亦打斷茜宇的話,笑道:“今日是什麼日子,主子這樣傷感,換了衣服便是要去園子裡逛逛,何苦在這裡說些傷心話!”
茜宇苦笑,微微搖了搖頭,扶着緣亦往門外而去。
春風和煦,日照生暖,晨裡的清冷已慢慢退去,湖面吹來的微風柔柔地拂過髮鬢,帶起一些碎髮在空中曼舞。方纔來時一路上來往穿梭的宮女太監見了茜宇莫不在路邊垂首叩頭,戰戰兢兢,讓茜宇很不自在。此刻她倚坐圍欄一手托腮,靜靜地看着湖面上追逐嬉戲的白鵝,說不出的孤寂在心頭繚繞不去。
只聽得緣亦在身後笑道:“喲!春總管來了,也不叫小太監知會一聲,奴婢好迎接纔是。”
繼而有熟悉的聲音笑道:“緣亦姐姐也寒磣我!”
茜宇回身去看,果然是小春子,只是他如今身量見長,略有發福,並一身從四品內監總管服色,與先前大不一樣了。
小春子見了茜宇便不顧緣亦,“撲通”一聲跪下身子,連連磕了好幾個頭,嘴裡不住道:“娘娘吉祥、娘娘萬安、娘娘好!”
茜宇心裡有些安慰,笑道:“我們春公公如今可是意氣風發了,快起來!”
小春子猶跪在地上,直着身子道:“若不是當年娘娘離宮前給奴才這樣好的差事,奴才恐怕也……”
“這些年若你玩忽職守,只仗着主子的老臉,也斷不會到今日的。”茜宇笑道,“快起來回話,難道做了總管,越發連我的話也不聽了。”
小春子應聲起來,垂首嘿嘿笑了,茜宇見他還是從前那副表面油滑、實裡憨誠的模樣,心內欣慰,笑道:“從前好的都在我那裡,若沒有你們照顧,我也斷沒有今日。”
緣亦與小春子相視而笑,遂道:“娘娘沒見咱們春公公如今越發福態,可不知御膳房大總管是個肥差哩!”
“你當照顧皇帝飲食是件容易的事?何苦笑他!”茜宇嗔道。
小春子嘻嘻而笑,又道:“昨日奴才便要去馨祥宮給您請安,卻沒得空。今日去時卻聽說您來了這裡,便過來給您磕頭了。”
茜宇道:“御膳房這麼忙,此刻恐怕還要預備皇上的早膳中飯,你何苦這個時候來尋我,快回去是正經。”
小春子笑道:“如今奴才想走也不成了,皇后娘娘懿旨下來,要奴才放下御膳房的功夫,只在馨祥宮伺候您就好。”
緣亦撫掌笑道:“可不是降了春公公的職?馨祥宮的行事才幾品吶!”
小春子有些着急,對着茜宇道:“主子可別多想,皇后娘娘只說暫時的,奴才能來伺候主子,真是做夢也會笑了,就算沒了總管一職又如何!”說着氣呼呼白了緣亦一眼,對茜宇道,“奴才只求主子一件事!”
茜宇本就心裡喜歡,便欣然道:“你說啊!”
小春子壞壞一笑,說道,“只求主子別叫緣亦欺負奴才就好……”此話未完,主僕幾個便笑成了一團,茜宇不悅的心情也掃了一半。
小春子又道:“主子怎麼來這裡,何不去福園坐坐?翰宛亭到如今皇后娘娘都不許人進去呢!”
茜宇聽說一陣心悸,笑容頓失,“翰宛亭……”她垂目默唸。那裡,也算得自己與赫臻定情之地,到如今景在、物在、人在,只是……心不在了。茜宇捋了捋衣袖,側身迴轉向湖面,冷冷道:“好好的地方,當年太上皇不過一時興起賞賜與我,何苦如今也封着不叫人去賞玩?既然如此,那裡必然也荒落了,我亦懶怠去了!”
小春子還欲解釋,卻瞥見緣亦向自己擺了擺手,他便也不敢言,默默垂手立於一邊。於是一陣寂靜,衆人皆不敢再言語,這樣許久,纔有一個小宮女過來在緣亦身邊低語了幾句。
“主子。”罷了緣亦湊近茜宇低聲道,“昨日那位嚴婕妤今晨小產了,據報此刻已然奄奄一息!”
“小產?”茜宇驚呼,她自然要緊張的,若那嚴婕妤當真小產,豈不是她的罪孽!
緣亦似要安慰,連聲道:“此之前從未傳說嚴婕妤有身孕,太醫們隔日請各宮平安脈,也未有所上報。即便她嚴婕妤自己知道,也斷是自己爲了博寵耍的計量不遂,才釀此惡果。”
茜宇雙手捧心,蹙眉思量緣亦的話,慢慢地調勻了呼吸,繼而正色道:“恐怕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盯着緣亦道,“昨日我要用刑,她若知自己有身孕,又怎麼會不說?此外……”她深深呼了口氣,“這件事不簡單,我甫進宮一日,便有人容不下我了!我倒不明白了,這究竟是什麼道理?”
緣亦大驚,怔怔看着茜宇雙眸中透出的寒光,忽然想起昨日自己對自己說的話,“皇太妃就是皇太妃,再也不是從前的恬婉儀了。”
“既然如此,我更要去看看了。”茜宇說着,便扶着緣亦出了亭子,款款上了肩輿,由太監擡着,緣亦扶着,小春子在前引着一路往棲霞殿而去。茜宇屈指算着昨日所見的宮嬪,回憶她們的長相,無意間擡眼看見甬道前方一行人匆匆而行,爲首者雖也匆忙,卻依然步生蓮花,儀態萬千,當是宮中妃嬪。再看其身形裝束,一襲紫稠紗袍穩重妥貼,沒有半分浮誇,卻能叫人留神於她身上。太監們的腿力自然快過三寸金蓮,不時便追上了她們,因有小春子開道,那行人便束手立於一側,許是行的匆忙,個個微微喘噓不已。
肩輿行至那爲首者面前,茜宇示意停下,那妃嬪便也率衆宮女跪地請安,茜宇心細,一聽聲音便知是昨日那位班婕妤,回想昨日她也是一襲紫衣。
“婕妤如何這樣匆忙?”茜宇叫緣亦扶起她後如是問道。
班婕妤雙手扣掌於胸下,很是恭敬,聲音中帶着微微的喘息,回稟道,“嬪妾聽聞殿中嚴婕妤小產,此刻氣若游絲,心中擔心不已,所以纔沒了規矩分寸,望太妃娘娘見諒。”
茜宇不以爲然,只是道:“婕妤擡起頭來回話。”
班婕妤依命微微擡頭,胸前依然緩慢起伏,氣息似乎尚未平暢。茜宇昨日並未仔細打量過她,此刻細看,但見班氏亦生的如宜嬪般細眼長眉,但臉色紅潤、膚質亮澤、身量勻稱、額頰飽滿,雖姿色嫵媚不得與宜嬪相比,卻一副安康富泰、溫婉柔和的模樣,不似宜嬪柔弱之美叫人觀之可親。
“婕妤宅心仁厚,既然如此擔心嚴婕妤,不如與本宮共坐肩輿,本宮的奴才別的不行,行步走路倒比尋常人快些。”茜宇悠悠收回目光,左手輕輕把玩着右腕上的一串琥珀,話音冰冷,竟絲毫沒有邀請之意。
班婕妤雙目含光,兩頰飄紅,額頭上沁出細細的汗珠,更顯得面容飽滿潤澤,口中諾諾道,“娘娘盛情,嬪妾無……嬪妾……不敢,娘娘……”她如此絮絮許久,卻還說不出一句整話。顯然,她心內意識到,自己方纔那句對於嚴婕妤的關心,在皇太妃看來並不是什麼宅心仁厚,卻是公然與她爲敵,闔宮上下,誰人不知嚴婕妤昨日才捱了皇太妃的打。
實則並不然。以茜宇的個性,決不會認爲班氏關心嚴婕妤是與自己爲敵,反之尚添了幾分喜歡。只是此刻事態不明,自己若不顯出冷酷一面,做出高高在上的姿態,定叫人覺得自己心有虧欠。若讓人捏住軟肋,從此便休想在這後宮說一句有分量的話了。
“婕妤慢慢說,恐怕方纔走的急了吧!快把氣勻順了再說!”茜宇揮手示意緣亦道,“還是扶婕妤上來吧!”卻沒有示意小春子叫衆人放下肩輿。
班婕妤此刻已理清了神緒,雙手扣於胸前,微微俯身,緩緩道:“嬪妾身份低下,實在不敢與娘娘同坐肩輿。嬪妾慌忙行走於宮中,已違宮中體制,失了儀態,閉門思過尚不及,若此刻再斗膽與娘娘平起平坐,真真是該死了。嬪妾叩請娘娘體恤嬪妾的心思。”班婕妤說着便跪了下去,深深拜於地。
茜宇柳眉微聳,嘴角微微揚起,她心中暗念:這後宮美人兒不多,卻多這樣心思細密之人,好一個班婕妤,幾眼便看出了我的心思!遂道:“看來還是本宮不識大體了,班婕妤之言有理。”
班婕妤的身體俯地更深了,口稱“嬪妾不敢!”
“當年漢成帝之母誇讚婕妤班氏卻輦之德道:‘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如今本宮可不該誇一句‘古有班婕妤卻輦之德,今亦有班婕妤卻輿之德’嗎?”茜宇示意緣亦將班氏扶起,笑盈盈對她道。
班婕妤寵辱不驚,垂首道:“漢成帝班婕妤賢德之名古今稱頌,嬪妾恬得其名,卻自知無此德行,娘娘誇讚着實讓嬪妾忐忑不已。往後更要恪守本分,期不負娘娘所贊。”
茜宇眼簾微垂,心內“哼”了一聲,繼而笑道:“方纔婕妤說嚴婕妤病危?既然此刻本宮知道了,又怎能坐視不理,當前往探視纔是。”她頓了頓道,“婕妤既然不願與本宮共坐一輿,那是否願意扶着肩輿,與本宮同行呢?”
班婕妤神色平和,福身應諾,姍姍過來茜宇身邊,與緣亦一左一右扶着肩輿,一行人又匆匆向前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