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的沉默,終於在真舒爾的認錯中打破了,他起身跪在了地上,口中道:“臣愚昧,請太上皇恕罪。”
赫臻沒有要他起來,他翻動了手中書卷的頁張,口吻沉鬱肅然,“在你的心裡,皇后仍然姓真,可你做的這些事情,似乎……連父母雙親、家族命運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真舒爾的身體一顫,卻還是以沉默應對。
赫臻擡了擡手中的書卷,慢聲道:“起來吧!”
真舒爾卻依然不動,少許的沉默後,方道:“臣懇請太上皇切莫誤會皇貴太妃,那一日……”
“沒有那一日。”赫臻強硬地打斷了他的話,突然在臉上寫出怒意,手中的書卷也握緊了,“你記得,永遠都沒有那一日,此外之前的所有,都沒有發生過。”
真舒爾此刻被震懾到了,他懵了片刻,才緩緩道:“臣一死不惜,但皇貴太妃她只是一個弱女子,她不能承擔那麼多……”
“哼……”赫臻又是冷冷的一笑打斷了真舒爾的話,他起身走到舒爾的身邊,有意壓低了聲音,“你知不知道,朕一刻也不希望你活在這世上?”
舒爾大驚,卻以那股傲氣壓住了心緒,身子絲毫沒有動搖。
赫臻爲他強硬的態度嘆了口氣,又說道:“你說的沒錯,你的命在朕的眼裡不值一提,可是皇貴太妃,她與任何人不同……你記住了,從今往後你都不可以再提到她,甚至你要根本不認得她……”
“這怎麼可能?”舒爾竟脫口而出,卻是連後悔也晚了。
赫臻搖了搖頭,雙手將手裡的書卷展開又捲起,沉吟了片刻,才道:“有些話,等你受過教訓了,朕再與你講!”於是突然朗聲道:“真如海,進來教一教你兒子吧!”
這一日又過的很快,夜幕沉沉地籠罩着皇城。今夜若有宮嬪想遊蕩在後庭,大可不必擔心會遇上兇蠻的錢昭儀,便是這一個月,她也不能在沐浴月光,吸收月之精華了。
送走了宮嬪,棲霞殿復又安靜下來,品鵲如今住的便是班君嬈從前住的偏殿,爲着讓來者住的舒暢,班君嬈前後打點得極其仔細,這一刻又拿了物件過來問候品鵲。
“萍姐姐住的可還好?”班君嬈那張圓潤的臉上,細長的眼眉笑彎了。
品鵲先是一愣,今日裡,這是她第一次喚自己姐姐,繼而也笑得客氣,拉着班君嬈坐下道:“娘娘怎能叫嬪妾姐姐呢,您與嬪妾地位懸殊,這樣不合適,外人該做何想?”
班君嬈笑得自然,“姐姐這話說得不對,你伴着皇上這麼多年,便是皇上心中也敬重你,妹妹年歲比姐姐小,也不如姐姐這樣體貼上意,不過虛有嬪主這個位子罷了。”她握着品鵲的手笑道,“妹妹也怕旁的人想錯了你我姐妹的情分,便只敢私下裡叫聲姐姐啊!”
品鵲心裡略有得意,班君嬈的話一點都沒有錯,論起來,皇后也與皇帝相伴的年歲也未必有自己來的長,她淺笑,努力剋制自己的得意之色:“惠嬪娘娘愛開玩笑啊,嬪妾承受不起您這樣的擡舉。”
“哪裡是玩笑來的?姐姐和妹妹相處久了,自然就明白了。”班君嬈溫婉一笑,隨即揮了揮手,便有一個宮女進了來,將一方錦盒放在了桌上。
“今日是姐姐的好日子,方纔那麼多人送來賀禮,妹妹不敢爭出頭的,故而此刻纔給你補上,姐姐不要生氣啊!”班君嬈的神態,彷彿和品鵲是親姊妹一般的親厚。
“娘娘又玩笑了,如此嬪妾都不敢和您講話了,多謝娘娘賞賜啊。”品鵲禮貌的回了一句謝,此刻還不是自己張揚的時候,畢竟強龍不壓地頭蛇,這裡既然是班氏的地盤,起碼要摸清了門路纔好。
班君嬈笑着起身,“今日姐姐搬遷也辛苦了,早一些歇息吧,皇上今日是不會來了,你我都不必等了罷!”她笑盈盈牽着品鵲的手往外走了一步,又道,“姐姐不必送了,妹妹這就回去了。”語畢便往儀門去了,至門檻處裙裾帶起那一瞬,班君嬈的嘴角露出詭異的笑容。
待班氏離開,品鵲才卸下了那副滿面堆笑的嘴臉,氣呼呼拍了拍方纔被班君嬈握着的手,臉上一副嫌棄的模樣,接着徑自走到桌邊,將那方錦盒拿到面前。
盒子做的很精緻,用了上好的絲緞做了面子,溜滑冰涼,手感很愜意。品鵲咕噥着“皇帝當然不會來,要你提醒做什麼?”,說着便將盒子打開了看裡頭的東西。然定睛一瞧的那一刻,卻連身子都僵硬了,她直直地坐在了椅子上,一雙眼睛瞪得賊大,胸前起起伏伏,開始了因驚恐而加粗的喘息。
錦盒裡,那塊被自己親手打碎的硯臺被簡單地粘了起來,品相歪歪扭扭地連帶着本是白色卻被殘留墨汁染的灰暗暗的糊膠,怎麼看都讓人覺得噁心。但爲何讓品鵲噁心到怔傻的地步,這原因便不言而喻了。
同樣有着原因,傅王府裡,真如海正滿臉憔悴地與傅嘉對面而坐,口裡不停的唸叨着“孽子啊……王爺,如海竟養出這樣的逆子來……實在是愧對皇恩,愧對祖宗啊!”
傅嘉不知要如何答應,畢竟這件事情牽扯到自己的女兒,只是他也知道,若有人對自己的妻妾有所意圖,甚至是晦澀的情愫,他也難以容忍的,他以爲真如海也當是如此。
真如海世襲忠勇侯,奈何他膝下就只有舒爾一子,雖然長女如今是母儀天下的皇后,卻只有那睿皇后、章皇后之稱,彷彿與金海真家沒有一點關係,便是那章府撿了個便宜當起國丈國舅爺來了。真如海自己年輕時也想能入仕爲官奈何家規森嚴不能如願,故而這一次他明明得家丁暗報說兒子要參加科舉,自己也只裝作不知道,並滿心希望兒子能一舉中第,能由皇帝從此出面改變家族祖訓,不至於將來家裡再出一個皇后、皇妃還要把這真姓換假了。
誰能料到滿心以爲願望達成的時候,太上皇竟然一道旨意把自己路遠迢迢從金海召喚了來,不爲別的,竟然是爲了兒子對皇貴太妃生出的情愫,這是何等的忤逆,何等足以抄家滅族罪啊!
“父親,大夫已經走了,真公子服了湯藥再敷了藥膏,此刻已經睡下了。”傅憶祖進來稟報一聲便又退出去了。
真如海滿臉羞愧和抱歉,連聲道:“羞煞老夫啦……讓王爺費心了。”
傅嘉笑道:“依兄弟看來,太上皇是有意栽培這個孩子,若不然何苦大費周折把你尋來?只是真兄方纔出手太重,若非太上皇阻止,恐怕舒爾這孩子要斃命於真兄的棍棒之下了。”
“王爺莫提啦……若能一杖打死了這個逆子,也算安心了。免得將來又添出禍害,害了他自己也罷,屆時若牽扯真氏全族,牽帶皇后娘娘……”真如海說着便是心痛與後怕一起襲來,長長嘆了口氣,“到那個時候,就真的晚啦!”
“真兄多慮了……”其實傅嘉也後怕,若真舒爾做出定點出格之事,女兒的一切都會毀於一旦,可她還沒有真正開始幸福的生活啊!
客房裡,真舒爾並沒有睡着,渾身上下佈滿的痛楚讓他根本無法入眠,父親的到來是他始料不及的,但看到父親的那一刻他知道自己一定逃不過責罰了。那一晚見到赫臻時,自己並不知道他就是太上皇,後來見傅憶坤也來了,且對此人恭敬有加,於是猜了幾分,再後來便是傅憶坤告訴自己,這個便是太上皇了。那時,真舒爾只以爲自己將命不久已。
此刻,真舒爾雖因爲茜宇而遭到父親的毒打,但心裡卻沒有半點後悔之意。他突然發現自己的行徑起到了另一個作用,誰都看的傳來,這個太上皇對於茜宇的心似乎不亞於任何人,那如此……若有朝一日茜宇得知太上皇心未變,豈不是又能幸福快活起來?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真舒爾滿意地閉起了眼睛,他太疼了,此刻昏昏思睡了。
皇城高牆之內,茜宇一點也不知道那個曾經大剌剌對自己說“我喜歡您”的少年因爲自己而遭到父親的毒打,事實上茜宇幾乎是被“孤立”了,她對於前朝後宮的事情,知道的少之又少。此時她正和若珣同坐在一張棉榻,聽着若珣少女懷春笑語。
“皇母妃……”若珣側着身子看茜宇,笑盈盈道,“珣兒真的可以嫁給舒爾麼?”
茜宇笑着逗她,“如今珣兒當真不害臊了?竟問這樣的話!你可還記得你的皇帝哥哥白日裡說要你回宮來學規矩?那些個管教嬤嬤可嚴厲了。”
若珣膩着茜宇道:“皇帝哥哥唬我的,他不捨得哩!”隨即又認真地問了一句,“您一定會保護珣兒的是不是?”
“是!”茜宇將若珣的腦袋靠在自己胸前,輕聲笑道,“母妃決不要你嫁到那樣遠的藩國,你放心,很快便能看到金海美麗的景緻了。”
若珣羞澀地笑了,呢喃道:“可是他去哪兒了呢……母妃啊,舒爾的風箏做得可漂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