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看了他一眼就把目光移開,對餘鶴說道:“先生,之前先生在宮中已經跟朕說過,你不會去朱雀,所以接下來的路先生也就不必跟隨了,明天朕會帶人去賓化,先生請留駐此處,一些傷員就勞煩先生整頓了。”
“遵旨。”
餘鶴說完,擡頭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道:“在下告退。”
說完,朝我俯身一拜,便轉身離開了王帳。
又只剩下我和他。
他沉默的站在門口,而我坐在帳內,索性拿起一本書翻來覆去的看起來,兩個人都僵持着不開口,王帳內的氣氛立刻變得有些凝重。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慢慢的走了進來。
“你,明天就動身?”
“……”
“從賓化渡江?”
“……”
“我陪你去。”
我擡起頭看着他,不知是不是因爲陽光太刺眼,我的眼睛都有些發紅:“誰要你陪!”
“……”
他沉默了一下,沒有開口,俯身輕輕一拜,便轉身又走了出去。
有一種一拳頭打在棉花上的感覺,我所有的怒氣,找不到地方發泄,即使發泄了,有人承受了,卻好像更糟。
我坐在那裡,突然揚起手,想要將手中的書狠狠的扔出去,可到底,沒有——
到了晚上,胸口那鬱結的氣悶還是沒有退,我走出了帳篷,凌四他們一見,立刻跟着我走過來,我輕輕道:“不必跟了,朕想自己走走。”
說完,便朝着河灘的上游走去。
凌四他們見我往那裡走,臉上的神色變了變,但我並沒有在意,還是繼續往前走。
一人多高的蘆葦叢中瀰漫着淡淡的泥土的芳香和河水冰冷的氣息,讓人感覺舒緩多了,我心裡鬱結的憤懣也慢慢的消失,正走着,卻看見前面隱隱出現了兩個人影。
雖然隔着那麼多密密麻麻的蘆葦,但因爲實在太熟悉了,我立刻便認出來。
腳步一滯,我停了下來。
那個人的身影在蘆葦叢中,顯得那麼消瘦而頎長,雖然背脊挺得筆直,卻還是讓人感覺到一種很累的感覺,可現在我一看到他,心裡便是說不出的氣,立刻轉身就要走。
剛剛邁出一步,就聽見餘鶴的聲音傳來——
“她在生你的氣?”
“……”
“之前不是還好好的,你們怎麼回事?”
“怎麼可能好好的?”
餘鶴笑了:“怎麼,這些日子你當我是瞎子?”
他沉默了很久,輕輕道:“他還活着。”
餘鶴一愣,臉上露出了一絲驚愕的表情:“他?南宮彌真?”
“嗯,”他點了點頭:“水尋幽,就是他救走的。”
“難怪。”
餘鶴點了點頭,若有所思的說道:“我走之前明明全都安排好了,還以爲可以萬無一失,沒想到他居然——不過,就算他還活着,那又怎麼樣?現在陪在她身邊的人,是你。”
他的眼中流露出了一絲蒼然的神色,沉默了很久,低着頭淡淡一笑,笑容中充滿了苦澀:“可是我想,如果可以讓她選擇的話,她不會選擇我。如果可以選擇,她會希望是世上任何一個人,也不希望是我,陪在她身邊。”
“什麼意思?”
“我曾經傷害過她,她說過,她一生都不會原諒我。”他的聲音本來就沙啞,在這一刻更是帶着說不出的酸澀的味道,輕輕道:“現在她讓我陪在她身邊,是爲了孩子,她不想讓孩子受和她一樣的苦,如果不是因爲孩子,她根本不會……”
我的手緊緊的握着身邊的一杆蘆葦,似乎有什麼東西扎進了掌心,帶來一陣刺痛。
一陣風吹過這片安靜的河灘,蘆葦沙沙作響,可我的心卻空得連回音都沒有。
不知沉默了多久,餘鶴突然問道:“那,你送她南下,是爲了送她去見南宮彌真?”
他的臉色一變:“當然——不是。他曾經想要殺她!他,不配。”
“哦,那誰配呢?”餘鶴看着他:“赫連城?”
“他?他野心太大,野性難除。”
“那麼,少羽?”
“他太年輕了,保護不了她。”
“那麼……我?”
他像是吃了一驚,擡起頭看着餘鶴淺笑盈盈的眼睛,半晌說不出話來,沉默了很久:“你——”
“哈哈哈哈……”
餘鶴笑了起來,爽朗的笑聲中帶着戲謔:“你看,不管什麼樣的人,再好的人,都不行。”
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讓別人擁有她,可自己又不肯接近她,這算什麼,嗯?兄弟,做人不可以貪心,也不可以太不貪心。”
“貪心?”
他愣了一下,怔怔的看着餘鶴。
夜風還在耳邊吹着,柔柔的蘆葦絮飄到臉上,好像眼淚流淌下來那種淡淡的酥麻感,我收回已經被蘆葦杆割得流血的手,輕輕的在臉頰上一抹,一陣溼熱的觸感涌上心頭。
而蘆葦叢裡的那個人,還在那裡靜靜的站着。
我和他,就這樣匿身在這片茫茫的河灘上,看着眼前一片白茫茫的蘆葦叢,無邊無際的,好像彼此心中那一片沒有盡頭的荒原。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他的一聲嘆息響起——
“貪心又怎麼樣?如果,她要去他的身邊,我能怎麼樣?”
第二天,我們帶着人離開了這片河灘,半天之後,到達了賓化的渡口。
等待我們的船並不大,他跟在我身後看見的時候,眼中的神色微微變了一下,但沒有說什麼,陪着我上了船。
甲板並不寬敞,但我沒有安排人在上面輪守,而凌四他們的行蹤更是不能讓人看見,站在船頭好一會兒,也只有我和他,兩個人安安靜靜的吹着江風,一言不發。
不知過了多久,他輕輕道:“回船艙去休息吧。”
我站着沒動,只是看着眼前煙霧浩渺的江面出神。周圍的一切都那麼平靜,可誰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誰又會知道,自己的一生會遇上什麼。過了好一會兒,我說道:“你說,如果今天,我們遇上觀音暴了,會怎麼樣?”
……
身後沉默了下來,很久都沒有他的回答,我慢慢的回過頭,看見他正看着我。
那雙眼睛沒有什麼表情,也沒有什麼溫度,只有他的聲音,很輕很淡的響起:“放心。”
“……”
“我會陪着你,闖過去。”
我看着前方的風景,默默的道:“很多人都說會陪着我,可說這句話的人全都離開了。”我回頭看了他一眼:“你呢?”
他的眸色漸深,沉默了很久,慢慢道:“……我不會。”
“你不會?”我轉身看着他的眼睛:“一個人的名字都能讓你立刻離我十萬八千里遠,你還說你不會?”
面具後的那張臉微微發白。
感覺到他似乎是欲言又止,但終究什麼都沒說,只默默的看着我,我澀然一笑,轉身朝船艙走去,而他也默默的跟在身後,就在我要打開艙門的時候,我又回過頭,看向煙霧浩渺的江面,一片平靜,江水潺潺的聲音均勻而帶有韻律,給人一種格外的寧靜之感。
我說道:“今天,應該是個好天氣,不會有觀音暴的。”
“……”
我回頭看着他:“所以,你應該不會走吧。”
聽着我淡漠卻暗含諷刺的話語,他的眼神又是一沉,而我已經走進了船艙,哐的一聲關上了門。
這一夜果然很平靜。
皓月當空,清輝千里,波光粼粼的江面如同一塊銀色的綢緞,在月光下顯得那麼精緻而華美。
我靠在窗邊,唱了一夜的《越人歌》。
歌聲清幽雅緻,隨着夜風淡淡的飄向遠方,在浩然的江面上盪漾開來,我知道有人和我一樣站在月下,聽着同一支歌,卻不知那個人能從那瀲灩流光中看到什麼。
也正如我所說,天氣很好,我們的船一路南行,沒有遇上任何風暴。
不僅僅是江面上。
行了兩天的水路,船終於到了南岸,原本之前在駐紮地餘鶴跟我分析了朱雀國內的一些情況,我們也早就預估到,如果說沐流沙不是和南宮家的人勾結,擺了一個請君入甕的局,那麼還有一個可能,就是他們已經開戰。
可是我們一路南行,沒有遇到任何的阻礙,而到了朱雀國境內,這裡平靜得好像根本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山水晴朗,鳥雀鳴唱,依舊是一派誘人的風光。
在這樣極靜的江面下,不知道是暗涌,還是殺機。
他沒有準我們繼續南下,而是派出了影衛先行一步去探聽消息,等了一天,凌一他們終於回來,帶回來了一句話——
朱雀國無事,但要出大事了。
我知道影衛的人選通常是性情平和,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但能聽到十八影衛之首的凌一說出“大事”兩個字,就知道,的確是不妙了。
我問他:“有戰事?”
“回皇上,再有幾天,就是南疆土歷的新年,現在所有的朱雀國的子民全都聚到了國都曲津的周圍,依照他們的習俗,要守歲狂歌三日,慶賀新春。”
我挑了挑眉毛,沒想到這一來,倒趕上他們過年了。
“那你剛剛說的大事是——”
“朱雀國三大長老,還有五十六個洞主,全部出動,已經在趕往曲津的路上。”
“三大長老?”我一聽就覺得不對:“朱雀國不應該是四大長老,七十二洞主嗎?”
“回皇上,長老死了一個,十六洞主被滅。”
我的心一沉,下意識的轉頭看向了身邊的那個人,而他也正正看向我,四目交匯,似乎都已經知道對方在想什麼,而他先開口,說道:“四大長老中,旻天長老的年紀最大,與皇室的關係最爲接近,如果死的是他,那麼——”
凌一道:“死的就是旻天。現在留下的是吞日,逐月,噬星三大長老。”
鬼面說道:“這三個人性情殘暴,野性難馴,從來都不甘於屈居南疆,一直想要北上,看起來應該是他們殺了旻天長老,況且這些年來南疆土歷新年,四大長老和七十二洞主從來沒有齊聚曲津,這一次全部出動,應該是意有所圖。”
我點了點頭:“之前南宮煜的人馬能夠一路從胡化口打到桑丘,其中不乏這些人暗中相助,這一次,他們應該是真的打算動手了。”
朱雀國不是沒有戰事,只是這是一場沒有硝煙,也可能沒有鮮血的戰事。
卻遠比戰場上的刀劍廝殺,更加驚人。
他走到我面前:“你打算怎麼做?”
我想了想,說道:“所有的兵馬,全部在此處駐紮,沒有朕的命令不許南下,十八影衛跟隨朕前往曲津。”
凌一他們一聽,全都變了臉色,一起上前:“皇上——”
我輕輕的一擺手:“朕意已決。”
我知道他們在擔心什麼,這一路上來我一直在精簡人馬,原本離開召業時帶的人就不多,在與水尋幽遭遇時損失了一大批,之後又留在了河灘上一部分人,如今過了邊境,還要讓所有的人停留,只帶十八影衛,這樣的舉動對他們而言無疑是瘋狂的。
但站在我身邊的人卻一反常態的沒有反對,只是沉默了一下,然後看着我:“你確定?”
我點頭:“當入虎穴。”
“……好,我陪你。”
我看着面具後那雙沉穩的眼睛,沒有說話,而他一開口,周圍的人就再也不阻攔了。
我們收拾了行裝,便從江岸直接策馬南行,十八影衛中,依舊只有凌四和凌十一跟在我們的身邊,而凌一則帶着其他人隱匿在路上。
這些日子我也在船上憋悶了很久,一旦策馬揚鞭,就有了一種格外的釋放的感覺,馬背上風馳電掣本來就是我所喜歡的,感覺冰冷的風吹過臉頰,雖然帶着一點痛楚,卻更有一種不做不休的痛快,長髮飛揚,衣袂飄飄,我的心境也漸漸的開闊起來。
身邊的人還是緊緊的跟着,時不時看我一兩眼,始終保持着一點若有若無的距離。
不一會兒,便聽見他問道:“走哪條路?”
我看了前面的岔路一眼,大聲道:“過巫陽,我們先去桑丘!”
“桑丘?”他愣了一下,從我們現在的路如果要去曲津,到桑丘無疑是有些繞路,於是說道:“那樣,會遲。”
“沒關係,我先去見一個人。”
座下的駿馬繼續往前飛馳着,但在一路風聲之中,我沒有再聽到身邊的人說一句話,甚至連他的呼吸,似乎都遠了。
。
到了第三天,已經過了黃昏,天色漸漸變暗,我們還在馬背上飛馳着。
平時這個時候,我們幾個人也早就下馬停歇,可今天一看路程,已經到了桑丘,周圍的景緻也變得熟悉起來。
南疆土歷的新年就在幾天之後,時間緊迫又要繞路,所以我們這幾天幾乎都是在馬背上度過,剛剛開始還覺得風馳電掣,可到後來,兩條大腿在馬鞍上磨破,每一次顛簸都好像有針扎一樣的痛苦,讓人分外難捱。
連凌四他們這樣接受過嚴酷訓練的影衛都如此,我就更不用提了。
天色越來越暗,周圍的山脈慢慢的化作了漫天的烏雲一般,遮住了月亮和星辰,只灑下了淡淡陰霾,我們的馬跨過了一條小溪,便聽到前方傳來夜風吹過竹葉沙沙聲。
夜風吹過,也讓我感到一陣冷浸的涼意,額頭上滿是冷汗。
見我伸手擦了擦,身邊的那個人看了我一眼,半晌輕輕道:“要不要休息一下?”
“不用。”
“你不要勉強自己。”
他頓了一下,又說道:“來得及。”
我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只轉頭看向跟在旁邊的凌四他們:“你們還行嗎?”
他們的臉上也露出了一點疲態,但立刻說道:“皇上龍體要緊,屬下等不重要。”
“快到了,”我指着前方,“過了那片竹林,就有一處落腳的地方,比在野地裡紮營要好,大家今晚可以好好的休息,明天我們就去曲津!”
“是!”
聽說可以落腳,他們也抖擻了精神,更加奮力的策馬揚鞭,朝着前方飛馳而去。
不一會兒,灰暗的光線下,我看到前方出現了一大片陰影,夜幕中雖然看不清晰,還能依稀辨認出亭臺樓閣的輪廓,在充滿自然野性之美的南疆,那裡就像是一個立於異世的奇人。
我的臉上露出了放鬆的笑意:“到了。”
他們一聽,全都擡起頭,看向前方。
這個時候頭頂的烏雲也漸漸的散去,一輪明月慢慢的升上天空,灑下了一片銀色的月光,我看着那熟悉的莊園一點一點的在月光下顯露真身。
身邊的人似乎也沒想到,能在朱雀國境內看到這樣的建築,一個個都驚愕的說不出話來。
最後一絲烏雲終於被風吹散,月光傾瀉而下,照亮了眼前的大門,頂端上的那塊匾額依舊,而那三個字慢慢的在月光下顯露出來——
行且思。
當着三個字出現在眼前的時候,我分明聽到旁邊一陣紊亂的呼吸。
我翻身下馬,朝着大門走去,可當我一走近就發現不對,那兩扇朱漆大門竟然是虛掩着,伸手一推,只聽吱嘎一聲悠長的啞鳴,大門立刻被我推開了,眼前黑洞洞的一片。
我的心立刻沉了下去。
不對,不管怎麼樣,彌生都不應該會讓大門敞開,他也不是這樣的人!
難道說——出事了?!
一想到這裡,我的腦子嗡了一下,急忙甩開繮繩便往裡面跑,他們幾個人在後面看見,也連忙跟了上來,跟着我一路跑進了這座莊園,眼前那些熟悉的亭臺樓閣,假山花園,還有一池淨水,在漆黑的夜幕中突然顯得那麼陌生,好像隱藏着什麼殺氣……
黑漆漆的莊園裡,沒有一點光亮。
當我跑到那座小竹樓前,看到的也是一片黑暗,我急忙登上樓,一把推開了門。
一片黑暗,除了我的心跳聲,周圍俱是萬籟俱寂。
這時,身後跟來了一個腳步聲,他走到我的身後,一陣熟悉的氣息涌在身旁,他手裡拿着一支剛剛點燃的火把,照亮了這個房間,果然是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我下意識的往裡走了一步,腳下就踩到了什麼東西,發出哐啷一聲響,低頭一看,是一把劍。
上面還帶着一點斑駁的黃鏽,但那一泓寒光卻如同凝結的冰水,光耀人眼。
我並不是第一次看到這把劍,當初南宮家的兵打到這裡,彌生就從牆上的竹子裡取出了它,也曾經用這把劍指向了他的族人。
可現在,這把劍卻跌落在這裡,難道,他真的出事了?!
雖然他是南宮煜的兒子,但我曾聽他親口說過,依南宮煜的個性,只要是阻攔他的人,至親亦可除之,而當初,彌生就曾經在這裡差點和他的人動手,如果說這一次南宮煜真的一心要奪取南疆,聯盟了三大長老,勢在必行,那麼彌生,不止是彌生,還有小滿——
我立刻轉身要往外走,一隻手伸過來將我攔住。
“你幹什麼?你要去哪裡?!”
“他們出事了,我要去找他們!”
我急得一頭冷汗的往外走,可他的手臂那麼有力,好像鐵鉗一樣錮住我,不管怎麼掙扎都沒有用,我伸手捶打了一下他的胸膛:“你幹什麼,放手啊!”
火光下他的面具仍舊冰寒一片,連聲音也沒什麼溫度。
“別去。”
“……”
“我不想你去。”
“……”
那一刻,我的心好像被什麼東西重重的擊了一下,整個人都呆住了,不知過了多久,才慢慢的擡起頭,看向他的眼睛。
“你,說什麼?”
火光照着我的眼睛,卻將陰霾灑在了他的周圍,我看不清他的眼睛,看不清他的眼神,卻分明感覺到那隻緊緊抱着我的手在微微的顫抖。
“你再說一遍——”
這一刻,他似乎也有些不知所措,可那隻手還是緊緊的攬着我,兩個人的身體不可避免的貼得那麼緊,似乎都能感覺到對方的心跳,在這一刻,從來沒有如此的劇烈。
“我要你再說一遍。”
“……”
就在這時,大門外又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是凌四和凌十一過來了,當他們一走近,好像有什麼東西又突然從我們之間消失了一般,他的手一下子放開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