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公館的大門口,有一處精緻的池塘,池塘中央修了涼亭。
夏末時節,滿池荷葉亭亭,一陂碧水繞荷身,豔波漣漣。
遠處的涼亭,雕樑畫棟,倒映在水波里,錦鯉一躍而起,泠泠水聲不絕於耳。
顧輕舟感覺有目光似利箭,正從那個方向射過來。
她望了過去。
有個女子坐在涼亭,一雙美目全是鋒芒,緊緊盯着顧輕舟,以及和顧輕舟說話的霍鉞。
她斜坐在石椅上,一段嫩白修長的美腿,從旗袍底下伸出來,腰身格外妖嬈,眉梢就暗攜了幾縷嫵媚。
“哦,是她。”顧輕舟微微一笑,喊了一聲,“姨太太!”
盯着顧輕舟看的,是霍鉞的小妾梅英,讓她的目光讓顧輕舟芒刺在背。
之前顧輕舟登門看病時,梅英說了很多阻攔的話,顧輕舟並不在意。當時不太舒服,過後就忘記了,畢竟梅英也是關心霍鉞。
可梅英一直放在心上。
她看顧輕舟的眼神,透出顧輕舟無法理解的詭異,好像顧輕舟是個入侵者。
入侵哪裡?
難道姨太太擔心顧輕舟搶了霍鉞,分奪了她的寵愛嗎?
她不知顧輕舟是督軍的準兒媳婦、司慕的未婚妻?
這就有點不知所謂了。
梅英的敵意,讓顧輕舟稀裡糊塗。
“顧小姐,好些日子不見您。”姨太太聽到顧輕舟喊她,緩緩站起身,斜長美目一轉,已經是風情款款的嬌媚,遠遠回答顧輕舟。
她朝顧輕舟走了過來。
霍鉞有事出門,早已乘車離開了。
梅姨太太朝着顧輕舟來了,顧輕舟也不好擅自離開,顯得不禮貌。
她立在原地等梅英。
梅英是霍公館的小半個女主人,顧輕舟對她不禮貌,就帶着挑釁的成分,更是叫梅英誤會。
她不想被誤會。
來霍公館,顧輕舟是坦坦蕩蕩的,不需要遮掩什麼。
而梅英的敵意,顧輕舟也看得很淡,她不太在乎陌生人的看法。
梅英穿着軟綢旗袍,步履婀娜,倩影款款。
“顧小姐,您是來看老爺的,還是看大小姐的?”梅英笑問。
梅英平常稱呼霍攏靜爲阿靜,可在外人面前,她好似很敬重霍攏靜,直接叫“大小姐”。
顧輕舟把梅英當小半女主人,其實是擡舉了她,霍鉞和霍攏靜從未這麼想過。
在霍家人眼裡,梅英只是霍鉞恩人的女女兒,霍鉞重情重義,給她一個容身的地位和身份。
她都不算霍鉞的女人。
霍攏靜是大小姐,她邀請朋友來補課,是不會支會哥哥的小妾的。
又不是她嫂子。
梅英就真不知道顧輕舟的來意,只當顧輕舟是平常做客。
“是來看阿靜的。”顧輕舟盈眸柔軟,看上去稚嫩無害,沒什麼攻擊性。
姨太太仍是緊張盯着她。
“好像昨兒您也來了,大小姐是哪裡不舒服嗎?”姨太太問。
說罷,她就挽住了顧輕舟的胳膊,想跟顧輕舟一起去看霍攏靜。
盛夏穿着短袖旗袍,顧輕舟的胳膊貼在梅英的胳膊上,她特別不舒服。
陌生人這樣貼着肌膚,實在太怪了,顧輕舟微微用力,抽出胳膊撫摸了下頭髮,裝作不經意離梅英遠了幾分。
“大小姐是不是生病了?”梅英追問,同時也對顧輕舟抽出胳膊感到惱怒,心想什麼東西,你以爲我願意貼着你嗎!
她把顧輕舟當行醫的。
“不是,阿靜快要復學了,我來陪她溫習功課。”顧輕舟說。
梅英圓溜溜的眼珠子在眼眶裡打了下轉,情緒遮掩不住:“溫習?”
這姨太太是歡場出身的,最擅長爾虞我詐,待人都帶着三分警惕。顧輕舟的話,已經在她心中過了上百遍。
來溫習功課?
那也不是一兩天能溫習完的,顧輕舟會在霍家呆很長一段時間!
姨太太腳步微頓:“是不是要溫習很久啊?”
“大概二十天吧。”顧輕舟道,然後故作疑惑,停步看着她。
姨太太心中震撼。
二十天!
那霍鉞豈不是常能見到她?
姨太太心中煎熬,半晌才勉強擠出溫柔笑容:“顧小姐,您先去吧,我想起廚房還燉了燕窩,我去瞧瞧火候,傭人總是笨手笨腳。”
“那我先過去了。”顧輕舟微笑,和姨太太揮手告別。
看着她的背影,梅英的表情越發陰刻。
梅英已經快二十七了,她很討厭年輕的女孩子:明明滿腹心機,可世人只當她們是天真嬌憨。
越是年輕的少女,勾搭男人越是賣力,失敗了也有遮羞布,世人只當她們不懂事。
姨太太雪白修長的手指,緊緊攥了起來,指甲幾乎要刺破掌心。
“看來,我要提前做點什麼了。”梅姨太太心想。
顧輕舟的眉頭也蹙起。
一路緩步而行,顧輕舟到了霍攏靜的院子時,已經一身的薄汗。
女傭準備好了溫水。
“我以前你會提前半個小時到。”霍攏靜道,“是不是司機又懈怠?”
“這倒不是,方纔在門口遇到了霍爺,也遇到了姨太太。”顧輕舟道。
霍攏靜就不再說什麼。
打開課本,她們先溫習了聖經。
半個小時之後,女傭端了茶點進來,提醒她們:“大小姐,顧小姐,歇息一會兒吧。”
霍攏靜大概是念不進去,聞言輕輕舒了口氣,少女的嬌憨一展無遺。
顧輕舟失笑。
女傭端進來的是果汁,其中就有西瓜汁。
顧輕舟倒了半杯,慢騰騰啜着。
想起那位姨太太,顧輕舟問霍攏靜:“阿靜,你們家的姨太太,進門多少年了?”
霍攏靜很不喜歡梅英,聞言微訝,沒想到顧輕舟會談起她。
想了想,霍攏靜道:“四五年吧。阿哥將我從孤兒院接出來,我到了家裡,聽傭人說,姨太太是一兩年了。”
霍攏靜的孤僻,只是對陌生人。
她早已跟顧輕舟混熟,很信任她,話匣子打開就關不住了。
她跟顧輕舟說起了霍鉞和梅英的關係,甚至說起了她自己的身世。
“......霍家是蘇北望族,我是我父親到嶽城風流時跟舞女生的。我還沒有出生,我父親就被家裡的太太拉了回去,不許他再出來交際。
我姆媽沒存什麼錢,遇人不淑,後來房租也交不起,生病之後將家裡的口糧都留給我,自己活活餓死了。
她死的時候是冬天,我才兩歲。聽人說她死了五天,我還趴在她胸口睡覺,是房東來要債,發現了我們。
房東良心發現,捐了幾塊錢,將我送給孤兒院養,又將我姆媽用薄棺材埋了。
我父親被拉回家,沒過半年就病死了,他太太也生病,好像是瘟疫。那個太太,就是我阿哥的姆媽。
父母雙亡,我阿哥才十歲,混在族裡吃飯。可是族叔伯們狼心狗肺,將他的家產都奪了去,說要族裡養他。
過了幾年,又藉口生意難做,不給我阿哥飯吃。我阿哥受不了閒氣,十五歲就從家裡跑到了嶽城。
他剛到嶽城的時候,年紀小,身無分文,重活做不了,輕巧活又輪不到他,差點餓死街頭,是梅姨太太的父親救了我阿哥,用幾個燒餅貼他。
我阿哥從十五歲到十七歲那兩年,找不到門路,今天這裡混混,明天那裡混混,總沒個定數,時常餓肚子,就去梅家的燒餅攤子。
梅家的阿叔是個實心人,他生活也艱難,死了老婆,只有個女兒,每日出攤沒掙幾個錢,還貼我阿哥吃。
那時候梅英年紀不大,見我阿哥總是去蹭吃的,拿燒火的鐵棍打我阿哥。有次是夏天,打得狠了,我阿哥被她打得皮開肉綻,高燒不退,差點就死了。
從那之後,我阿哥再也不敢去梅家的攤子蹭吃的,後來就巴結上了青幫,開始能吃上飯。
我阿哥機靈,做事又有本事,慢慢就做上去了,龍頭很喜歡他。十來年的功夫,他自己就成了龍頭。
不過,他一直都不喜歡梅英,若不是梅家阿叔臨終託付,讓我阿哥給梅英一口飯吃,我阿哥也不會收留她。”
霍攏靜一口氣說完。
她說話的時候,顧輕舟沒有打擾她,而是沉默喝着果汁。
殷紅的西瓜汁,將她柔嫩的脣染得豔麗透亮。
聽完這席話,顧輕舟就明白,爲何梅英對其他女人防備這麼緊!
她心中肯定清楚,霍鉞是絕不會愛她的,對她只是一點恩情而已。
將來有個女人進來,就完全會壓倒她,她那點恩情,完全不是她立足的根本。她需得伏低做小,才能繼續在霍家生活。
而養尊處優的梅英,不想去諂媚討好另一個女人。
連顧輕舟這等小丫頭,她都要防備。
梅英爭的,不是不知所謂的寵愛,而是生存的地位。
生存之爭,是殘酷而激烈的。
明白了這一點,顧輕舟覺得,她應該小心翼翼,免得着了梅姨太太的道。
既然梅姨太太認定顧輕舟是入侵者,那麼她就會對顧輕舟下手。
“對霍爺有恩的,是她的父親,不是她。”顧輕舟喃喃說了一句。
霍攏靜立馬將她引爲知己:“正是正是,我也是這麼說的。你不知她多有過分,去年有件事,我至今還介懷!”
“何事?”顧輕舟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