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行霈在家時,多半是個老太爺,一概事不管的,只是雙目炯炯在旁邊盯着。
顧輕舟待客,他也不怎麼開口,只是和霍鉞偶然碰杯,就連蔡長亭他也懶得挑剔。
他很少反思自己。
如果他學會了反思,那麼他就會發現,幾年前他可是連顧輕舟親哥哥的醋都吃。
這些年,不是清心寡慾,而是踏實。
對於顧輕舟,他格外踏實。顧輕舟精明睿智,對他忠貞不渝,他沒有什麼值得擔心的。
他的輕舟是最好的。最好的女人,是他培養出來的,也只有他能配得上,其他男人都高攀不起。
就好像自己蓋了高樓。
高樓之上,那麼安全和悠閒。
比如王家大少爺來訪,他也沒多想半分:一個仰慕輕舟醫術的人,沒什麼值得他留意的。
“我跟霍爺還有點事,就先出門了。”司行霈放下了茶杯,對顧輕舟道,然後又對客人們道,“粗茶淡飯,怠慢了。”
平野夫人和秦紗都說太客氣了。
他們離開之後,程渝給蔡長亭和王玉書遞了個眼色。
王玉書就跟隨着程渝,去了旁邊偏廳。
王家大少爺進來時,客廳只有顧輕舟、平野夫人和秦紗。
顧輕舟先聽到了金石之聲,伴隨着皮鞋的響動。
等人進來時,顧輕舟看到一位西裝筆挺的男人。
“很體面。”顧輕舟心中論斷。
王家的大少爺體型偏頎長消瘦。一身西裝裁剪合度,襯托得他風度翩翩。他白淨斯文,帶着一副眼鏡。
他約莫三十來歲,成熟穩定又英俊,最是受歡迎的年紀。
只是,他手裡拿了一根柺杖。
他這根柺杖精緻小巧,像一根文明棍,不過它的確是支撐身體所用,並非裝飾。
王家大少爺,左腳是殘疾的。當然,也不是殘疾的很厲害,只是一走一跛,需得柺杖依靠。
他走得很慢,越發透出他的深沉和內斂,更添了魅力。
“鄙人王玉年,第一次見司太太,冒昧登門打擾了,司太太勿見怪。”王玉年先和顧輕舟打招呼。
“不用客氣的,來者是客。”顧輕舟笑道。
王玉年打完了招呼,又恭敬對着秦紗,叫了聲“四嬸”。
最後,他也和平野夫人打招呼,顯然是認識的。
禮數周到,他這才坐下。
“司師座不在家?”王玉年問。
“不湊巧,他剛吃了飯出去。”顧輕舟笑道,“您找他有什麼事,都可以告訴我。”
“不,司太太,我是專程拜訪您的。”王玉年道。
他頓了頓。
整理了下思路,他開口說了自己的來意。
顧輕舟認真傾聽。
“......想讓我去做箇中醫講座?”顧輕舟聽明白了王玉年的來意,有點意外。
王玉年笑道:“正是。我們醫學院,打算開一箇中醫專業,明年會把一年級的學生分過去。
只是,您也知道,這些年中醫的風評不佳,幾乎沒有中醫在大學裡登堂入室。別說學生們,就是院裡其他老師,心中也沒底。
這次的講座,是專門針對校領導和醫學院領導,讓他們同意中醫專業的開設。不僅學校的領導在場,還有衛生部的領導。”
這個顧輕舟知曉。
到現在爲止,已經好幾年了,報紙還是時不時把中醫拉出來罵一頓。
中醫早已落魄到了極致。
南京政府公然發出文件,不承認中醫辦的學校學歷,不資助中醫的國立醫院,從根本上否定中醫,斷了中醫的傳人,再毀了中醫的立足。
北方稍微好一點,北平政府內亂不斷,還沒閒心去處理醫療。
山西是葉督軍的管轄,政策由葉督軍制定。
葉督軍從顧輕舟身上,看到了中醫的希望,他之前就說要把顧輕舟安排到大學去教書。
後來總有事情發生,此事就耽誤了。
“開個中醫專業,這很不錯。”顧輕舟道。
“假如司太太有空,將來專業開出來了,我們還想聘請您做教授。”王玉年笑道,態度很誠懇。
顧輕舟覺得,這都是後話。
“......不過,這個前提是衛生部、校領導和院領導都同意開設中醫專業。我雖然是院長,卻也不是一家專權。我請司太太,是想請您用高超的醫術,來證明中醫的價值。”王玉年道。
顧輕舟笑道:“這是好事,我願意去。”
王玉年大喜,當即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遞給了顧輕舟。
信封裡裝着的,是邀請函。
王玉年邀請顧輕舟,七月初五早上九點,去太原府的大學開一場講座。
尚未開學,這次講座就沒有多少學生,只有幾位學生代表,剩下全是領導。
顧輕舟拿到邀請函,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她面上的表情是喜悅的,答應一定會去,不讓王院長失望。
王玉年的事情說完了,又問秦紗:“四嬸,玉書呢?”
“在偏廳。”秦紗道。
王玉年頷首:“那好,你們先聊,我下午還有個會,就先告辭了。”
臨走前,他再三叮囑,“司太太,一定要赴約。”
顧輕舟道:“這個您放心,我既然答應了,就不會失言的。”
王玉年微笑離開了。
送走了王玉年,平野夫人和蔡長亭也要告辭。
顧輕舟送他們到大門口時,蔡長亭突然問:“我能否也去聽聽你的講座?”
“當然,我很歡迎。”顧輕舟笑道,“既然是公開講座,任何人都可以成爲聽衆。”
蔡長亭眸光流轉,熠熠生輝,是一副很高興的模樣。
平野夫人笑了笑。
他們離開,顧輕舟回到了內院,發現程渝帶着王玉書不知去向,只有秦紗獨坐在客廳裡。
她心事重重。
“怎麼了?”顧輕舟問秦紗。
二寶的事情之後,顧輕舟和秦紗還沒有見過面。這次她不請自來,一直有人在場,顧輕舟對她態度還不錯。
如今只有她們倆,顧輕舟就有些冷漠,端起茶喝了起來。
秦紗沉默得過分,顧輕舟才問一句。
她並不怎麼關心秦紗到底如何了,二寶那件事,顧輕舟還沒有消氣。
她不氣平野夫人和蔡長亭,因爲那是她的敵人,他們遲早是要被顧輕舟毀滅的。敵人的打擊,顧輕舟會還回去,沒必要動怒。
可她不會傷害秦紗。
她仍是把秦紗當親人。
正是因爲將來不能殺了秦紗,而自己又付出了感情,秦紗背叛她時,她很生氣。
“輕舟,我們找個地方說話。”秦紗壓低了聲音。
神神秘秘的,似乎有什麼重要的事。
顧輕舟放下茶盞,對她道:“你跟我來吧。”
她把秦紗領到了自己的院子裡。
在梢間坐下,顧輕舟讓傭人辛嫂看好門窗,別叫人偷聽,這才用輕微的聲音問秦紗:“要說什麼?”
“我感覺不妥。”
“哪裡不妥?”顧輕舟不解。
“大少爺啊。”秦紗道,“你別看大少爺斯文儒雅,實則惡毒着呢。他很憎恨遊川,自然也不喜歡我。
你是我的親戚,他怎麼會貿然請你去做講座?況且,大少爺非常討厭中醫。旁人提到王璟的病,都誇讚你。
我偶然提到了此事,只有大少爺不太高興,甚至言語中露出不屑。輕舟,我看人最是通透。
對中醫讚不絕口的人,未必是真心喜歡中醫;可對中醫不屑的人,那肯定就是討厭中醫的。”
顧輕舟略微沉吟。
這點,她因爲不瞭解王玉年,和他只是第一次打交道,還真沒想到。
“我同意你的話。”顧輕舟道。
秦紗略微鬆了口氣。
“大少爺的控制慾很強,他的妻妾和孩子們全部被他管束得死死的。大學的醫學院,也幾乎是他一手遮天。
他如此性格,眼裡是容不下沙子的,怎麼會在他的西醫學院裡,增添中醫專業呢?這件事太蹊蹺了。“秦紗繼續道。
顧輕舟安靜聽着。
因爲不瞭解,顧輕舟沒發表什麼意見。她向來不是偏聽的人,既然秦紗如此說了,顧輕舟會派人去調查。
“......總之,我覺得他不安好心。”秦紗又道,“輕舟,你不會懷疑我挑撥離間,故意阻攔你的事業吧?”
上次的矛盾,顧輕舟至今還沒有消氣。
正是如此,秦紗說話才那麼猶猶豫豫,怕顧輕舟誤會。
王玉年的邀請,對女性而言意味着尊重,也是極好的機會。
秦紗是不想說的,卻挨不過內心的糾結,最後還是說了出來。
“不會的。你的話,我會去查證。”顧輕舟道。
秦紗嗯了聲。
她想要說什麼,顧輕舟道:“謝謝。”
“這些都是我的揣測,未必就是真的。你派人去打聽打聽,不用着急跟我道謝。”秦紗急忙擺手。
顧輕舟點頭。
秦紗深吸了一口氣,好似放下一樁心事。
她站起身要告辭。
“吃了晚飯再回去吧?等會兒我們打牌。”顧輕舟道。
秦紗搖頭:“不了,你還有事忙,你先做自己的事。”
說罷,她轉身往外走。
找到了王玉書,她帶着王玉書離開了顧輕舟的院子。
顧輕舟一邊找到了自己的密探,讓他們去打聽情況,一邊去了葉督軍府。
葉督軍不在,參謀們也不在,顧輕舟只得先回家了。
坐起來,問坐在梳妝檯前的嬌妻。
顧輕舟嗤笑:“你畫過?”
“沒。”司行霈如實道。
“那你還是算了吧,畫眉很講究技術,需得熟能生巧。你一個握槍的老爺們,還沒畫過,你替我畫眉,我還能出門嗎?”顧輕舟樂不可支。
司行霈不樂意了:“你敢偷偷嫌棄我?”
“誰偷偷嫌棄?我是光明正大的嫌棄,從裡到外的嫌棄!”顧輕舟道。
司行霈一下子就從牀頭躍到了牀尾。沒等顧輕舟反應,他捧住了她的臉,狠狠舔了幾下,舔得她滿臉口水。
“哎呀!”顧輕舟幾乎崩潰,“你是狗嗎?”
司行霈這才得意,哈哈大笑。
因司行霈的廝鬧,顧輕舟明明起了個大早,卻出了晚門。
司行霈和霍鉞、程渝都去看她的講座。
正好卓莫止這天休沐,他也前來捧場。
司行霈開車,顧輕舟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翻閱她準備了好幾天的稿件,非常認真。
司行霈沒有打擾她。
等他們的車子到了大學門口時,顧輕舟瞧見門口已經停滿了汽車。
不少官員往裡走。
尚未開學,學校裡幾乎沒有學生,只有幾個學生代表出沒其中,大門卻是大開着。
在學校門口,顧輕舟瞧見了蔡長亭。
令她意外的是,不止蔡長亭來了,還有平野夫人。
然後,有輛汽車停在他們身後,下車的人高喊顧輕舟:“輕舟。”
是秦紗。
秦紗和王遊川也來給顧輕舟捧場了。
顧輕舟略微詫異:“師父,你怎麼來了?”
一句師父,讓秦紗愣怔,險些落淚。
“我的徒弟開講座,我當然要來捧場了。”秦紗笑道。
王玉年就在這個時候,迎了過來。
“歡迎歡迎,司太太請。”王玉年笑容忒真誠,一走一跛的,看上去費勁卻喜悅。
顧輕舟微笑。
她跟着王玉年,去了大學的大講堂。
講堂很大,空闊,顧輕舟走進來時,瞧見前排已經坐了不少的人。
王玉年請她在第一排的第一位先坐下,等到了九點再開始。
“還有半個小時,司太太您先休息,我還要去迎接其他人。”王玉年笑道。
顧輕舟頷首。
司行霈坐在她旁邊,程渝和卓莫止、霍鉞坐在身後,秦紗、王遊川和王璟坐在司行霈的左邊,蔡長亭和平野夫人則坐到了第二排,緊挨着霍鉞。
時間一點點流淌。
到了九點時,王玉年上臺了。
他先祝了歡迎詞,然後就做了開場白,請顧輕舟上臺。
顧輕舟懷着幾分忐忑,走上了講臺。
她往下一看,突然微微愣住,因爲她看到了一副完全出乎意料的場面。
她呆愣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