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從出生之時就擁有普通人無可比擬的高貴身份,成年以後,又頤指氣使多年,讓她忽然之間迴歸普通人的生活,那真是痛苦已極,完全不能接受。
對於蕭南平來說,前半輩子過的順風順水,後面不順也只限於夫妻形同陌路,兒子好賭,女兒姻緣不順,她曾經以爲這已經是最糟糕的局面了。
可是現在她知道了,還有更糟糕的生活在等着她去體驗。
真正的痛苦,是從雲端跌到了泥濘。你以爲世界只有雲端,可是等跌下來之後,你才能明白,泥濘纔是大多數。
鎮北侯府被奪爵抄家之後,這宅子卻是不能讓他們再住下去了,齊帝特意下旨,令三日之後夏景行前往鎮北侯府回收宅子。
有人說,寧家並未參與奪嫡之爭,理應不被拖累。也有人對此嗤之以鼻,認爲既然蕭奕都被貶爲庶人了,沒道理他這個正妻長子丟了身份,而蕭南平一介庶女就比蕭奕高貴了,還能保有原來的身份。
再說,世人誰不知寧謙之子是出了名的敗家子,就算成山成海的銀子填了進去,也未必能讓他學好。父子兩代都很難擔此重任,而寧景世的妻子閆幼梅並無生育,就連個繼承爵位的希望都沒有。
爵位不收回來,難道等着看笑話嗎?讓寧景世某一天帶着御賜之物進當鋪抵押賭銀?
總之,各抒已見互不相讓。
還有人對夏大將軍要踏進鎮北侯府去回收宅子表示好奇,很想採訪下他對此事件的看法,或者心中感想,可惜不少人都親眼見過他與晉軍在承天門一戰有多兇殘,當時那個渾身浴血的年輕將軍砍人如切菜剖瓜,十分駭人,哪裡還敢尋根究底的追問。
寧謙接了奪爵的聖旨之後,便將自己跪到了祠堂裡,對着祖宗牌位一遍遍的磕頭。
蕭南平派人去祠堂找寧謙商量如何搬家,但下面人敲死了也沒能讓寧謙打開祠堂的門。
這些僕人過得三日便會由官府統一帶走發賣,此後蕭南平身邊更是連個服侍的丫環都沒有。
福嬤嬤倒是想跟着她去服侍,只是她年紀漸老,這一年間又新添了病症,但凡眼前之事轉頭就忘掉了,年老昏憒還時時記不起來,實在已經不適合服侍人了。蕭南屏留她在身邊就是爲着解悶寬心的,也不單爲着侍候誰。
“老奴跟了郡主一輩子,郡主去哪裡老奴就要去哪裡服侍,省得旁人不知道水暖水熱,牀鋪如何鋪,房間如何收拾。”福嬤嬤絮絮叨叨,只覺得有千萬個不放心。
她親眼看着蕭南平長大,再成親生子,陪伴着她在鎮北侯府的後院裡生活了二十多年,想想便令人生心感慨。
蕭南平忍不住嘆氣:“嬤嬤說哪裡話,我富貴嬤嬤跟着我享福,我如今連安身之處都不知道,怎麼能讓嬤嬤跟着我餐風露宿的受苦呢?”
她舉目四下張望,但見這府裡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皆是尋常見慣了的,平日不覺得有什麼,這時候卻覺得留戀難捨。
家中發生了這般大事,三日之後整個晉王府就如同京中任何沒有主子的空府邸一樣,庫房總歸要被前來執行的官員一再清點,恐怕到那時候就真的半點餘財都沒有了。
寧景蘭還未再嫁,她的嫁妝單子也在,蕭南平不得已之下,催促了她清點自己的嫁妝,先寄存在痷堂裡也好,總好過全被收歸國有。
“皇伯父……他還底還是沒有將咱們逼的太急。”她惆悵的盯着外面院裡的花盆,裡面種着些易養活的花草,由得園丁隨便打理。
自侯府經濟陷入困窘,蕭南平都在盡力嘗試侯府節衣縮食的生活 ,就連院子裡的花草都是尋常品種,費個三五文就能搬回來。
蕭南平心裡明白,今上沒有逼着他們即刻就搬出侯府,而是給了三天時間,已算是格外開恩了。
不曾想到纔料理完了寧景蘭的嫁妝,派人送到了庵堂裡,閆幼梅卻闖到了正院裡,要求跟寧景世和離。
“你說什麼?”
蕭南平凜冽的目光在兒媳婦面上掃過,“你這是落井下石?”她原來還想着,侯府的財物被登記入庫,到時候好歹還有兒媳婦的嫁妝,怎麼也能支撐一陣子了。
萬萬沒想到他們還沒離開侯府,閆幼梅就已經忍不住了。
“我說我要跟世子爺和離,往後橋歸橋,路歸路。大家誰也別耽誤誰。”
蕭南平氣的發抖:“夫妻之間理應同甘共苦,你怎麼能在這時候提和離。更何況阿寧還受了重傷,你做□□子的不在病牀邊上侍候,還有臉提和離?”
閆幼梅既然提出和離,就抱着魚死網破的心思。更何況如今寧家可是庶人,最大的靠山晉王爺此刻還在天牢裡啃着餿饅頭,哪裡顧得上他們。
閆家卻是數人爲官,此次並未牽連到兵禍之中來,往後仍在官場走動,不說體面的夫婿了,無論如何再找也比寧景世強。
“婆婆怎麼不說說世子是爲何受了重傷的?綁人孩子訛人錢財,這要是平日裡送到官府打完了板子恐怕都夠得上流放了。我一介婦道人家,不懂律法,卻也知道這事兒做的很缺德!也就是趕上了這當口抄家奪爵纔將這事兒平了。爲了往後不被連累,還是和離的好。”
寧景世被擡回來之後,蕭南平就給他請了大夫,骨折處上了架板,躺在牀上直哼哼,聽說最少要休息三個月。
蕭南平心疼兒子,又逢家中鉅變,結果兒媳婦卻不肯風雨同擔,立刻就火了:“這是哪家子的教養,婆家敗落了就立刻嚷嚷着要和離?”
閆幼梅也不肯示弱,事到如今她是再不願意與寧景世多呆一刻鐘了。
“不管是哪家子的女兒,婆家跟逆賊都有了牽連,除了和離難道還有別的路子可走?別哪天等着被連累抄家砍頭!”
蕭南平做人婆婆多年,自覺甚有餘威,對兒媳婦管教極嚴,又加之閆幼梅一直不曾生出孩子來,在婆家便漸漸有些心虛,被蕭南平磋磨也只有咬牙忍下去了。
可生活總不是一味忍讓就能過下去的,此次的事情倒讓她後怕不已,萬一今上雷霆震怒,連帶着鎮北侯府也被拖到天牢裡,她就不得不去天牢體驗生活了。
“你說誰是逆賊?!誰?”
蕭南平的眼裡都要噴出火來,恨不得將閆幼梅給燒成灰。
“誰舉兵造反誰就是逆賊!就算是陛下面前,舉兵造反的也是逆賊,決無更改!”
蕭南平腔子裡燒着一團火,只覺得五腑六髒都扭到了一起,連帶着表情都猙獰了起來,直恨不得親自上手來撓花了閆幼梅那張臉。
但閆幼梅說的也是事實,晉王帶兵入京,與逆賊無異。只是身爲人女,自然不希望從別人口裡聽到不敬自己父母的話,況且還是晚輩。
寧景世回來之後,等到喝了止疼藥不那麼疼的時候,還跟她講過自己在承天門前如何向晉王求救,他卻袖手旁邊,半點相救的意思都沒有。
他正在病中,聽得家中要從侯府搬出去,不知道將晉王破口罵了多少回,卻是打心裡要跟晉王決裂的。
蕭南平去的時候,正趕上寧景世躺在牀上罵晉王,從“老烏龜”到“老烏龜王八蛋”,再到“老混蛋”……花樣多不勝數。
“你怎麼也這麼說你外祖父?他好歹也疼過你的啊!”
“平時疼有什麼用,左不過費些金銀,晉王府又不缺那玩意兒。真到了要命的時候,連個屁也不放一個,哪裡疼了你倒是說說看?”他挪了下半連屁股,只感覺肋骨劇疼,根本不好移動。
“他明明是反賊,連逼宮都敢幹,還有什麼不敢幹的?”
蕭南平急了:“你媳婦說這話就算了,你一個親外孫子竟然也說這話!”
“她難道說錯了?”
蕭南平氣的在兒子手上敲了一記,卻聽得他鬼哭狼耗的□□,“先別管你外祖父如何了,你媳婦兒我卻是管不了了,她跑到我院裡去跟我說了,說你們要和離?!”
寧景世猛然要起身,扯動了肋下傷處,立刻叫出聲來,“她她……她敢?!”
“她有什麼不敢的?手指頭都快指着爲孃的鼻子了。這媳婦你到底要還是不要?!”
寧景世平生最大的愛好就是賭博,早些年還貪色,這兩年一門心思耍賭,女色上頭反倒淡了。
“她既然要走就讓她走吧,反正往後咱們家也留不住她。沒得惹的她的父親哥哥們來了,找咱家的晦氣。說實話等咱們搬出侯府之後,往後這些當官的可是一律都惹不起了。”
他句話倒比較識時務。
閆幼梅既有和離的心思,沒同蕭南平談的時候就已經派了陪嫁的媳婦子去孃家搬救兵去了。也虧得寧景世想的開,夫妻倆簽了和離書派人送到衙門去歸檔,就算是和離了。
閆家來人將閆幼梅的嫁妝都清點了拉走,閆家與寧家從此再無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