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李茂的命令,摩岢神通丟開手,退在一邊,眸中卻仍是殺氣騰騰。身爲親軍隊頭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了這等事,摩岢神通有些氣急敗壞。隨行護衛在隨隊醫官、葛日休的弟子常河卿的指揮下搭起了擋風圍屏,蘇卿的乳孃孟氏又就地取乾草燒了壺熱水,提水進圍屏,爲蘇卿清洗臉上的血。
臨進圍屏時,蘇卿再三懇求李茂不要爲難何三才一干人,因見李茂有敷衍之意,蘇卿眸中潮起一層悽婉之色,說什麼也不肯再走。在李茂面前蘇卿一貫示之以女強人的形象,即便閨中調笑也常咄咄逼人,因要爲幾個傷害過她的小賊求情而流露出小兒女姿態,倒是大出李茂的意料之外。李茂答應先審審這夥小賊,若無其他過錯便放他們一條生路,這才哄得蘇卿走進圍屏接受治療。
李茂蹲下身望着那八個戰戰兢兢的小賊,目光陰冷的像把冰錐:“你們在這條道上劫殺了多少人命?”衆人七嘴八舌道:“我們都是附近的獵戶,敢殺禽獸,哪敢殺人?我們就是餓極了沒辦法,出來找口飯吃。”
李茂道:“孤山鎮裡有的是活幹,只要肯賣力氣哪有吃不上飯的道理,我看你們就是做賊做上了癮,滿腦子只想做無本買賣。”八個人磕頭如搗蒜,起起伏伏。李茂喝了聲:“說,你們究竟在此劫殺了多少人命?”一聲大喝後,八個人的脖子上同時加了一柄雪亮的橫刀,摩岢神通眸中含血,直欲殺八人而後快。八個人戰慄着,面如灰土。
何三才瞪了眼李茂,忽然發狠說道:“左右就是一死,老子敢做就敢當。不錯,我們是殺過人,還不止一個,但凡經過這條道的,只要能下手的我們從沒手軟過,劫財、殺人,割人肉,烹小兒,能幹的我們都幹了,那又怎樣!老天不開眼,官府兇暴,爲富者不仁,這世道小民沒有活路,與其餓死凍死不如你死!兔子急了還要咬人,何況是人?!”
何三才滿臉赤紅,目露兇光,像頭失去人性的野獸。李茂不禁心驚肉跳,從這幾個人飽經風霜的臉面看,他們以前應該都是質樸的平頭百姓,是什麼把他們逼成了殺人吃人的惡魔,天災?人禍?還是人性?
李茂手中是一柄鋒利的橫刀,摩岢神通和他衛士手裡也有鋒利的刀,毛髮落在刃口即斷爲兩半的好刀,砍下這八顆頭顱應該毫不費事,他們都有該死的理由,殺他們,合法、合情、合理。但李茂最終還是收起了刀,不殺他們不是因爲蘇卿悽婉的目光,而是他實在找不出一個殺他們的理由。大荒之年,人競相食。這本是史書上才能讀到的詞句,此刻卻活生生地擺在眼前。李茂望了眼鉛灰色的天空,腦子裡一片空白。
蘇卿的傷並不重,常河卿的醫術深得葛夫人的真傳,清洗傷口,敷了藥,包紮之後即無大礙。蘇卿恐李茂爲難那八個賊,傷口剛處理好便急急忙忙地趕了過來,見八人安然無恙,她鬆了口氣,轉身讓乳孃孟氏拿來一口袋錢,每人給抓了一把,八個人面面相覷,把蘇卿給的錢捧在手心,供過額頭,滿臉是淚。蘇卿扶起何三才,又招呼衆人起身,說道:“饑年大荒,做賊也屬無奈,我不追究,去孤山鎮裡掙口飯吃,待荒年過去,爾輩不可再爲賊。”
衆人含淚拜謝,一個個唸誦蘇卿是菩薩轉世,一個濃眉大眼的乾瘦漢子將錢揣入口袋,擦了把淚,把小指放進嘴裡一口咬斷,捏着斷指厲聲起誓道:“我何三才這輩子再不做一件惡事,若違此誓,天打五雷轟。”其餘七個人見狀紛紛效法,也把小指放進嘴裡咬斷,發下同樣的誓言。起誓已畢,八個人同向蘇卿禮拜,轉身朝孤山鎮方向去了。
八人既走,摩岢神通忽引刀斷左手小指,頓時血流如注,李茂驚怒道:“你發什麼瘋?”摩岢神通咬牙強忍劇痛,說道:“身爲親衛不能護衛主將周全,其罪當死,今斷指自警。”李茂一邊喝醫官常河卿救治,一邊喝道:“人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何必自殘。”孟氏見摩岢神通手上的血,嚇得直哆嗦,撲過去叫道:“孩子,是我老婆子害了你呀,我不支走你,你怎會犯錯?”
哇!看到摩岢神通的斷指,剛剛從劉家莊返回的小茹一下馬即嘔吐起來,青墨忙將她勸到一邊。當初青墨說去劉家莊買荸薺用意只是爲了支開小茹,受了刺激的小茹卻當了真,果真催着青墨去了附近的劉家莊,真到了莊子,她又開始夢遊,胡亂買了一籃子就趕了回來。
蘇卿見自家的兩個人一個哭嚎一個嘔吐,頓時大怒,厲聲呵斥道:“成何體統,別人尚未殺過來,自家先潰不成軍了。神通斷指明智,雖不可取,勇氣可嘉,你們倆跟着湊什麼熱鬧?都給我退下!”這一喝,孟氏和小茹頓時閉嘴,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面對這等尷尬局面,李茂也不願意再待下去,恰巧此時,馬車已經重新準備好。問了摩岢神通傷勢無大礙後,他便下令上車上馬,繼續趕路。
小茹依舊和青墨同乘一馬,抱着他的腰,臉貼在他的背上一動不動,孟氏一路服侍摩岢神通也沒有上車。蘇卿孤零零一個人生了會悶氣,掀起擋簾,咳嗽了一聲。李茂下馬鑽進馬車挨着她坐下,一隻手早游到她背後摟住了她腰。蘇卿順勢倒在他的懷裡,嬌嗔道:“不許笑話我。”李茂道:“我沒料到你還有這等菩薩心腸。”蘇卿拖過李茂的手臂趴作枕頭,悠悠說道:“我這麼做也是在爲你積德。”
李茂道:“地方賊多,是我這個守將瀆職。不是我的刀不夠快,確實是大災之年……”蘇卿道:“你不必解釋,眼下局勢太混沌,怎麼做都是錯,拖到明年開春看看吧,若是天氣好轉,地方籌集些良種、耕牛使民回鄉耕作,有了活路,本分人自然就回鄉了,那時節再出兵征討就不至於誤傷好人了。”李茂一本正經道:“蘇卿投生女人真是老天不長眼,嘖嘖,這等見識鬚眉男兒又有幾人能及?”
蘇卿洋洋得意道:“那是,若不是顧惜你的面子,你的那些人我一個個都能收拾的服服帖帖。”蘇卿對摩岢神通不遵其命到底還是有些耿耿於懷。李茂知道她的心思,也不搭腔,而是拍着她的大腿唱起了豫劇《花木蘭》選段:
“劉大哥講話理太偏,
誰說女子享清閒?
男子打仗到邊關,
女子紡織在家園。
白天去種地,
夜晚來紡綿,
不分晝夜辛勤把活兒幹,
這將士們纔能有這吃和穿。
你要不相信哪,
請往身上看,
咱們的鞋和襪,
還有衣和衫
這千針萬線可都是她們連哪啊。”
蘇卿把耳朵一捂,連叫難聽,李茂不好意思地笑道:“曲是好曲,是我不會唱,給豫劇前輩們丟臉了。好吧,我再給你唱首黃梅戲《夫妻雙雙把家還》。咳咳,樹上的鳥兒……”聲若鈍刀子裂帛,尖利刺耳,不過詞曲很應景,蘇卿高興起來,也跟着哼唱。
夫妻倆自娛自樂,唱的興高采烈,只苦了一衆隨從,青墨向小茹討了一塊手絹,嘶啦扯下一塊,再嘶啦分作兩個小團塞進了耳朵裡,把剩餘的給了摩岢神通,小茹眼看着自己心愛的手帕就此被五馬分屍,淚水就在眼圈裡直打晃,又聽到馬車裡傳來李茂和蘇卿的笑聲,忍不住哇地一聲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