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將軍派我和黃仁谷一同去徐州,臨行前將軍給了我一封密信,要我半道折轉去高密和黃縣,召集那裡的舊部出海去遼東。我問爲什麼,將軍說他這一劫怕是難過,要爲清海軍留點火種。
“可惜,我還沒來得及走,就遭到了銅虎頭的伏擊。我和黃仁谷將軍被堵在一間泥草屋裡,他跟我說我們倆必須得有一個人出去,我的雙手都廢了,不中用了,你走吧。
“我說那怎麼行,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他說能走當然一起走,我小孫子纔剛剛出世,我還沒抱夠呢,然後他猛地撞了我一下,撒腿往外跑,泥屋外不遠就是河,他一頭扎進河裡,我趕忙追出去朝他射了兩箭……”
桑容說到這哽噎了,眸子裡閃耀着淚花,自李茂認識他以來,這還是第一次見他如此動情失態。
“我把將軍給張建封的信交給了銅虎頭,說要投降,他們信了,覺得我還能利用,就沒殺我。孤山鎮被削平後,我趁他們得意忘形就逃了出來,潛回高密和黃縣去招募舊部出海。
“銅虎頭到底不是浪得虛名,他們早料到我有這一手,在高密設伏要捉我,爲了掩護我,好幾個莊子被他們夷平,他們連三歲小兒都不肯放過,斬盡殺絕,一個不剩。
“我亡命天涯,後來在海邊遇到幾個舊日朋友,他們推舉我來當家,於是我就成了海蛇。”
李茂道:“這以後,你有沒有去看過於將軍?”
桑容搖搖頭,道:“我想見他,又怕會害了他。”
稍頓,桑容又道:“不瞞你說,我也有意去遼東,海蛇好做,卻非長久之計,早晚是要連累將軍的。不過,遼東苦寒,若無內地接濟,只恐難以持久。”
李茂道:“遼東卑沙城的沙老大跟銅虎頭有交易,銅虎頭的一個當家因爲賬目不清不久前被執行了家法,而今因爲人選問題,他們內部吵的厲害,我設法留在登州,設立一家商棧與遼東貿易。遼東所需之物,從淄青運輸過去,遼東的特產運回淄青,轉道販運至河洛,這將是一筆很豐厚的利潤,只要經營得當,足夠供應一兩千人。”
桑容道:“沙老大是銅虎頭一手扶植起來的,他們縱然內部不和,也斷不會把這麼豐厚的生意交給你一個外人。”
李茂道:“壟斷或許不能,分一杯羹總是可以的。”
桑容笑道:“看起來,你現在混得不錯。”
李茂道:“你不要多心,銅虎頭內部盤根錯節,圍繞這個人的死鬧出了好大的風波,他們只是想把原來放在一個籃子裡的雞蛋分開放置而已,而我恰好能取得他們的信任。”
桑容道:“他如此信任你,你爲何還要吃裡扒外?”
李茂默然。桑容笑道:“我不是信不過你,只是……誰懂經營,你嗎?我可只會打打殺殺。做生意我絕對是個外行。”李茂道:“生意上的事我來想辦法,不會讓你操一點心。海上的安全,在這邊我來想辦法,那邊你來想辦法。等將來在那邊站穩腳跟,就把田莊裡的人慢慢移送過去,遼東是荒蠻,可也是一張白紙,做人總得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窩。”
桑容道:“你說的我明白了,我們就聯手在遼東打出一片新天地來,在那裡只有兄弟手足,沒有爾虞我詐,我們的家,我們來做主。”桑容說的有些動情,眼圈裡再度噙淚。李茂也被他感染,眼圈溼漉漉的。
桑容想將李準帶去遼東,李茂道:“此人牽涉在一樁大案子裡,若去遼東,只恐後患無窮。”桑容道:“我知道他,他是李師道的親信,替他賣官斂財,李師古派你查辦此事,依我看就是要試探你的真心,二是逼你徹底與李師道切割開來。
“李家兄弟鬥法已久,李師古雖佔據上風,卻未必就是最終的贏家。此人雄猜多疑,待下嚴苛,淄青許多人不滿他,那些喜歡干政的宗老們早晚會廢了他。他們中意的其實是怯懦沒主見的李師道,這個你要心裡有數。”
桑容獻了一計:由李茂先將李準帶回登州,再由他出手解決這個麻煩,這樣李茂對李師古,對李師道都有所交代。
李茂望了眼捆在艙角的賈氏,桑容笑道:“我聞李師古最愛人妻,你索性將她獻上,也好取信於他。”
李茂搖搖頭道:“太缺德,做了損陰德。”
計議已定,桑容命將李準捆綁,堵了嘴押回官船,李準再三懇請,又將十萬傢俬奉獻,桑容暗中囑咐道:“你不回去,大夥都得完蛋,你先回去,今夜三更,我派人去接應你。”事到如今,李準別無選擇,只得硬着頭皮答應下來。
與妻妾撒淚告別後,跟着李茂上了鎮海軍的戰船。
張股見李茂平安帶回了李準,心中大喜,問李茂桑容是何人,李茂道:“原是清海軍的一箇舊部,因爲剋扣糧餉被貶到城局城防營,在我手下當差。尚何來叛亂,他平亂有功,被清海軍的餘孽盯上,不得已才辭官回鄉做了海客。”
至於蓬萊縣尉李準爲何會出現在桑容的牀上,張股明知事有蹊蹺,卻也不敢多問。
船進海塘,李茂邀李準去鎮海城飲酒,李準推脫不肯,張股不知二人玩的是什麼花樣,也不敢勸,派了四名衛士護送李準回城。留李茂在城中飲酒,李茂不惜酒量,喝的酩酊大醉。當晚歇宿在鎮海城,有營ji兩名侍寢。
二日清早,張股來請飯,飯後用茶時,有旗牌官來報,蓬萊縣尉李準家宅昨夜起火,一門十數口葬身火海,李準燒成焦炭。張股聞言,眼皮子猛烈直跳,張着嘴半晌無言。
李茂良久無語,欲往城中探視,張股勸道:“事發蹊蹺,判官若去,只恐引起地方恐慌,我看先緩緩再說。”李茂點點頭,留步不動,張股遣人前往探問。
午時不到,登州和蓬萊縣先後派人來通報案情,午後登州司法參軍和蓬萊縣令聯袂來到鎮海城,向李茂通報案情進展,二人的結論都是李準與人賭博,欠下鉅債,向海盜舉債,至期不還,以至於被海盜加害。
二人說完眼巴巴地望着張股,希望他能爲其圓謊,張股氣的鼻孔朝天,地方爲了推卸責任把屎盆子往海盜頭上扣,表面看是沒什麼問題,可只要細細一想就不是那麼回事了,海盜公然進城殺害朝廷命官,自己這個鎮海軍鎮扼使臉往哪擱?
“想讓老子給你們背黑鍋,門都沒有!”
張股的火爆脾氣正要發作,李茂卻咳嗽一聲,先開了口,他說道:“李準的死未必是因賭債,我在鄆州時接到舉報說他在登州買官賣官,鬧的很不像話,此番我奉命查辦盧適,他必是心中有鬼,想攜妻妾外逃,因而勾結海盜,海盜見他家財衆多,徒生歹意,殺人,放火,滅門,說到底是他咎由自取啊。”
衆人聞言,恰如醍醐灌頂,連聲叫好。
登州司法和蓬萊縣令連忙改口說:“案情判斷有誤,待某等回去細細查勘。”
張股叫道:“若非他主動勾結海盜,任誰又那麼大膽子敢進城胡作非爲?你們得仔細查訪了。”二人連連稱是,乘馬急去。
張股哈哈大笑,回身轉向李茂,行大禮跪拜,說道:“我張股絕非忘恩負義之人,他日但有需要只管吩咐,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張股知道李準的靠山是誰,出了這麼大的案子,地方出於自保往海盜身上推乃是情理之中,登州司法和蓬萊縣令此來不過是代幕後主人向他通個氣,他再暴跳如雷,也改變不了結局。登州的水很深,遠不是他一個鎮扼使能撼動的。
李茂的話在外代表着李師古的態度,正是這句輕飄飄的話挽救了他。
李茂起座扶起張股,好言撫慰。又道:“山妻名下有一處產業,經營海外貿易,還請張將軍多多關照。”張股大喜,拍着胸脯道:“嫂夫人但有吩咐,莫敢不從。”
又過了一日,鄆州迴文李茂,令將登州司戶盧適押赴鄆州議罪,將帶頭譁變的十四名士卒就地正法以儆效尤,從者六十二名罰苦役半年,又將糧料院所有官員即行革職,重新考選聘任,鎮扼使張股降級一等,罰俸一年。
這件事不僅震動了鎮海城,也讓登州城感受到了凜冽殺意,聯想到縣尉李準的離奇之死,一時謠言滿天飛,不久之後,大街小巷便有人傳唱起“李青天登州辦案”的段子,青墨去登州州縣兩衙,要求地方禁止藝人傳唱,登州地方叩頭答應,實際敷衍。
對此李茂置之一笑,有人見棒殺他不成就改爲捧殺,真是無聊至極!
李茂沒有去理會外面的風言風語,他僱請工人將所購置的荒山、土地圈圍起來,滿城招募工匠準備大興土木,起屋造舍。這些事統統交給青墨去做,他自己忙中偷閒,出入豪紳、大吏家中,廣結良緣。
登州是大唐北部最大的港口,是日本、新羅等國入朝大唐的水路必經之地,在李氏祖孫三代的精心治理下,已逾五十年不生兵火,民安樂業,市面繁華遠勝鄆州。
登州城內九流三教畢集,藏龍臥虎之地,李茂的赫赫威名在這座城裡是大打折扣的,行走在大街小巷,出入豪門闊宅,他就是個普通人。糾察官加持給他的凜冽殺氣,在一些隱居的豪門大仕眼裡完全是小兒科,不值一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