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繃的弦一但鬆開,享樂的念頭便如洪水般決堤而出。
“僅此一次,下不爲例。”李純成功地說服了自己。他渡水來到蓬萊閣,在是後宮太液池中一座孤島上的偏殿,夏秋兩季是皇室成員極好的休閒去處,但現在是除夕,北風呼嘯,天寒地凍,這裡渺無人煙,這裡成了皇帝的禁地,他要在這裡私會一個人,一個他覬覦已久的女人。女人半推半就,讓他欲罷不能。
太容易得到手的東西往往不懂得去珍惜,女人也一樣,身爲天子,他要什麼樣的女人不可得?太容易得到,就難有珍惜之意,但這個女人不同,在她的身上他感受到了獵取的樂趣,做男人的樂趣,偷偷摸摸的刺激,把所有人當傻子一樣欺騙的滿足。
他饒有興致地獵取了他的獵物,暢快淋漓地享用了並不容易到手的獵物,因爲貪,那天他一連服了三顆助興紅丸,這種東西助興固然有益,但對身體的傷害也是顯而易見的,李純並非不知道這些,只是被**衝昏了頭腦。
一面在**的泥潭裡難以掙扎,一面又心存萬分之一的僥倖,結果是放縱之後,他得到了心理上的極大滿足,身體卻因放縱而虛脫、昏厥。
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所以李純並不責怪突吐承璀處理事情不夠乾淨,雖然這老閹幹事總是有些拖泥帶水。
吐承璀聲稱他已經加了十二萬分的小心,相關知情者都已經得到了妥善的處置,但他在蓬萊閣遊獵、征服、暈厥的事還是不脛而走,很快傳到了包括太后和郭貴妃在內的相關人等的耳朵裡。
於是冊立太子的議程便突然擺在了他的面前。
皇帝可以瞞着所有人去一個渺無人煙的孤島上尋歡作樂,可以在縱慾後暈厥,卻不可以因此而使大唐列祖列宗費勁千辛萬苦打下來的錦繡江山受到任何威脅,能暈厥一次,就會有第二次,也難保不會有第三次、第四次。
人最大的弱點之一就是高估自己對熟悉的人和事的掌控力,爲穩妥起見,爲了大唐皇室的千秋萬代,選立太子一事刻不容緩。
李純雖有一萬個不願意,卻也只能答應,誰讓自己的不檢點讓老婆和娘抓到了把柄呢,不答應她們,這件事就會很小心地傳揚出去,傳的沸沸揚揚,鬧的滿城風雨,這對自己要樹立的英明君主形象十分不利,致命的不利。
至於選誰做太子,看似無可無不可,但真的較起真來,卻又是一件十分令人頭疼的事,鄧王李寧在諸皇子中年紀最大,好讀書,爲人厚道,守本分,有孝心,他生母紀氏是李純的性啓蒙老師,爲人寬和,溫厚,李純的心裡一直爲她留有一席之地。
忠厚是李寧最大的優點,也是最致命的缺點,忠厚做人會是個好人,忠厚卻做不成好皇帝。
灃王李惲,爲人機敏,善機變,既能脫口成章,應景成詩,又能學小兒無賴的樣子撒潑耍賴,凡事無可無不可,拿得起,放的下,好讀書亦好弓馬,諸皇子中難得的能文能武。
但他出身不正是致命缺點,她的母親生他時連個宮人的名分都沒有。
遂王李宥,年紀尚幼,面目模糊,身體也很單薄,李純對他印象不多,好印象更少,印象最深的只有一樣:好玩。
除了好玩,會玩外,他還有個出身無比高貴、家族勢力極其強大、地位居後宮諸嬪妃之首的母親,汾陽王郭子儀的孫女郭貴妃。
出身高貴是他最大的資本,也是阻止他成爲儲君的最致命的絆腳石。
三位親王究竟誰做太子,李純一時拿捏不準,他想到把這件事降降溫,緩一緩,便詐稱身體有疾,先絕了外臣和親貴的說情通道,再與母親一番推心置腹的長談,讓老太后安心,放心,同意暫時把這件事放一放。
至於郭貴妃,她最得李純心的就是不爭,至少不會當着他的面去爭去搶。
天子染疾需要靜養,中外隔絕,有事由樞密使突吐承璀領旨往中書省宣示,中書省有急事亦由突吐承璀轉呈。
至於重臣親貴欲入宮探視病情,則統統被突吐承璀擋駕。
李茂未能見到李純,原因便出在此,是突吐承璀把他和皇帝隔離開來。突吐承璀究竟意欲何爲,李茂不久之後就明白過來。
突吐承璀要爭一個定策之功,他在尋求幫手,欲結盟友,先示恩威,突吐承璀是在敲打自己,他要讓自己明白,和他突吐承璀結盟的好處和不結盟的壞處。
“朝臣們的傾向於冊立鄧王李寧,立嫡以長,幾位相公面目模糊,都沒說什麼,但他們的門生弟子們卻都在不同場合表達了他們的這份意思。突吐承璀欲扶立灃王李惲,謀一個定策之功。至於貴妃嘛,那自然是自己的兒子最親。”
林英親口向李茂通報了他所能掌握的消息,在這件事上他和李茂的態度一致:置身事外,不參與。沒利益也就沒有衝突,故而二人說話時都還能保持着朋友般的微笑。
“這裡有一份劉闢派駐兩京人員名單。”
這是左龍驤軍送給右龍驤軍的一份厚禮,也是李茂對林英的酬答。
林英投桃報李,將一份朝廷派駐西川的臥底人員名單交給了李茂,這些人有右龍驤軍的人,但大部分都不是。
二日的延英殿奏對上,三位宰相對李茂、高崇文、嚴礪共同提出的“養毒剜瘡計”都表示贊同,但袁滋提了一個問題:“你們養毒要多長時間?”
李茂答半年左右,袁滋道:“你可知山南西道遭逢旱災的事?”李茂點頭說知道,袁滋又問:“那你可知河洛地區春旱的事?”
李茂道:“略有耳聞。”
袁滋道:“略有耳聞不行,還要知道前因後果,據欽天監奏稱,今年河洛地區春有大旱,入夏後將有洪澇,屆時漕運不通,江淮的米糧運不來關中,山南西道又值大旱,數萬大軍的米糧你如何籌措?”
李茂道:“這便是下官此次回京的原因之二,相公有何高見?”
袁滋道:“是老夫在問你,你怎麼又問回來了?”
杜黃裳道:“爲大軍籌備糧草是度支、轉運使的事,問他作甚?”
袁滋道:“那也該讓他知道,人不能勝天,天力面前,人力微不足道。”
令李茂有些意外的是,杜黃裳這次竟然沒有跟袁滋爭論。
賈耽問李茂西川的戰事是否可以速決,李茂明白他的意思,回道:“速決不難,難在肅清餘毒,餘毒不出,兩川將來必有反覆。”
這個道理不必李茂說出口,衆人都能理解,但河洛地區起洪水的跡象已經十分明顯,一旦水起斷了漕運,後果不堪設想。
“人應順天道而行,順天者昌,逆天者亡,但人之爲人,究非木石,現在距離入夏還有兩個月,兩個月內是否可以搶運足夠的糧草入關中,以備大軍使用,幾位卿家都議議。”
四人表情不一,李茂未做過宰相,全局觀不強,對天下大勢知之不深,對李純的提議持樂觀態度。
杜黃裳性情剛硬,明知此事難度極大,卻還是躍躍欲試。
袁滋深感難度太大,有些吃不住力,又見李純面色凝重,到嘴邊的勸諫之言卻吐不出口。
賈耽也深知此事成敗在天不在人,他懷着一腔悲壯,決心賭一把,心裡正盤算着要不要主動請纓去搏他一把。
“老臣請纓出鎮洛陽,督導糧草轉運之事。”
未等賈耽下定最後決心,杜黃裳先開口了。
衆人皆吃了一驚,自永貞年太子監國時起杜黃裳就是諸相之首,輔天子協理陰陽,宰制天下,早坐穩了一人之下萬千之上的實權地位。
深諳權力運行之道的人自會明白,權力的大小,並不在名義上的官大官小,也不全在所居職務爲何,而是取決於距離權力核心的遠近。
杜黃裳由執掌中樞而出鎮地方,即便仍帶相銜,權力卻是霄壤之別。
權傾朝野的杜黃裳究竟出於何等目的要作此選擇呢,三個人各有各的猜測,卻又都懷疑自己的答案不慎準確。
“西川乃是國朝平定藩鎮的首戰,此戰務必要大獲全勝,且要勝的乾淨利索,決不能拖泥帶水,留有後患。老夫以爲‘養毒剜瘡’之計十分恰當,遵照施行,西川可定,西川若定,天下藩鎮皆可定,三百軍州重歸一統之時,便是我大唐復興之日。”
“老臣年事已高,精力衰竭,行爲乖張,難孚衆望,蒙陛下錯愛,忝列相位,心中時時不安。今能以衰朽病殘之軀爲國盡最後一份力,老夫雖死無憾。”
衆人聞言不覺悽然,前陣子京中盛傳杜黃裳尿血,此時看來並非虛言。以他的豪強性格,若不是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豈會主動鬆開手中的權柄,去做那隻悲壯的撲火之蝶?
“杜相,我……”
杜黃裳攔住袁滋,笑了笑,繼續說下去:
“論才學我不及賈相,論實幹我不及袁相,但論壞脾氣我勝過二位之和,我最不怕得罪人!故而督糧這髒活由老夫出面最爲恰當,誰敢壞朝廷大計,我先壞了他的烏紗。”
有人發出了一聲笑,笑聲有些苦澀,是李茂。
杜黃裳說完正式向李純請纓,袁滋道:“杜相久居中樞,熟悉政務,出鎮洛陽督糧,還是老臣來。”
賈耽道:“讓我來,我在河中待過,我熟悉黃河的水運。”
李純含淚而起,向杜黃裳深深一拜,道聲:“拜託了。”
杜黃裳大禮回拜,又請旨讓李茂隨其一同去洛陽,杜黃裳解釋說朝廷搶運糧草需要黃河上的船幫配合,和這些江湖人物打交道,李茂最適合。
杜黃裳知道李茂跟鄭州大豪胡裕春有舊,而胡裕春又是黃河船幫十三名頭領之一,故而請求把李茂帶上。
李純問明李茂西川那邊可以暫時脫身半年,便答應了杜黃裳所請。
至於杜黃裳爲何要邀自己往洛陽走一遭,李茂當日沒機會多問,回宅後他想了許多可能,卻又把這些可能一一排除,到頭來還是百思不解其味,直到突吐承璀派人來請他赴宴,李茂方纔明白杜黃裳的一片苦心:他這是幫自己脫離這塊是非之地啊。
他這個兩川安撫使眼下最大的任務就是留在長安督導關中之糧南運,長安現在激流暗涌,的確不是久留之地,想明白了這一點,再想想今日延英殿裡杜黃裳的反常舉動,李茂不禁笑罵一聲:“老狐狸,果然還是你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