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州長史、天德軍都團練防禦使府判官楊奇日上三竿纔到幕府,先喝了杯濃茶,呆坐片刻,這纔拿起一份京兆府移送來的公文,要豐州協查一樁命案,這樁命案發生在神策獄對面的洗新館,先是一個夥計和一個搓澡師傅被殺,報官後當晚,店主和家人、四個暗娼及報案的修面師傅一共九個人被殺害,疑是兇手殺人滅口。
楊奇懶洋洋的正要把這份文書丟下,忽然被幾個名字吸引住,公文上註明新任崖州司戶李茂等四人出獄後不久全部失蹤,有目擊者稱看到四人進了這家洗新館,或與這宗兇殺案有關。
“或與此事有關。”楊奇開懷大笑,點着案上的這份公文,對書史和掌固說:“這是什麼意思呢,到底有沒有關係?”書史們轟然大笑,有人道:“或者有,或者無,不把話說死,自詡高明,其實是說了一堆屁話。”
楊奇搖搖頭,道:“李茂與我有舊,遭奸人陷害被貶出京,如今又是下落不明,我不能坐視不理。吩咐下去:各關口津渡,要嚴加盤查,一旦發現與此案相關的人和事,立即報我知道,任何人不得隱瞞,不得耽擱。”
衆人領命。
交代了這件事後,楊奇伸了個懶腰,問左右是否還有大事急事要處置,聽說沒有,便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告辭了。楊奇做官抓大放小,下屬權責明確,他交辦的事只問結果從不過問細節,屬下手中有權,肩上有責任,不必督促就能把事辦好。
在刺史府裡悠哉悠哉地轉了一圈,楊奇便去了城東一家常去的車馬店,那家店做的一手好烤肉,又有一對美貌的雙胞胎姐妹,楊奇一得空就過去坐坐,叫一份烤肉,喝兩杯,順道調戲一下小姐們。
這天依舊,先在門口說的大雙面紅,又在店內戲的小雙耳赤,這才和主人家打了聲招呼,大笑着去了內院,內院的門一關,楊奇收斂笑容,敲開了一間客房,開門的是石雄。
楊奇一閃而入,石雄看了看左右無人,這纔將門關上。
屋裡光線昏暗,前後兩個窗子都被人刻意地堵了起來,楊奇對盤腿坐在土炕上喝酒的李茂說:“長安來了份公文,他們把相關人等都殺了,但沒栽贓你,只是暗示你可能與此有牽連。”李茂知道此事能善了,鍾煉出力不少,若不是他頂住了壓力,這會兒他們已是朝廷通緝的要犯了,果真那樣,便是有神策軍的關防也未必能走的這麼順。
鍾煉爲官總是公事公辦是一副冷臭面孔,爲人卻還是不錯的,那兩個殺手假扮成夥計和搓澡師傅先是下毒,繼而又動刀子,一心欲置四人於死地,不殺就脫不了身。
李茂淡淡地說道:“鬧大了,他們怕也收不了場。我不等了,今日就走。”楊奇道:“薛大郎來信明日不回,後日一定回來,你們見見也好。”
李茂笑道:“不見了,他是個板正的人,見了反倒讓他爲難,以後有機會,你再跟他說一聲。”
楊奇點點頭,道:“那就走大晴川,從土骨朵兒部過境,他們跟振武軍關係不行,跟豐州關係不錯,每年秋天他們都要到豐州來做買賣,我給該部酋長寫封信,這個面子他還是要給的。”
李茂道:“算了,我就沿邊走,誰也不打攪。”
秦墨道:“信還是要寫的,去不去見,再酌情定吧。”
楊奇早已準備好了出塞的行裝,衣裳、糧食、草原通用的貨幣和足夠的馬匹,遣一員小將護送着通關過津,一路暢通無阻。
李茂不是第一次出塞進入草原大漠了,但兩次的心境卻是迥異,上一次,他正處在快速上升期,鴻運當頭,意氣風發,看什麼都新奇,看什麼都充滿了希望。
這一回他是虎落平陽,是逃難,心情沉重,目光灰暗,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
這一日四人在疏木草原地帶遇到了一個回鶻散民部落,只有五六戶人家,三十餘人,打水飲馬時,聽得寨內有人哭泣,詢問得知前些日子族長幼子外出打獵,不慎墮馬,此後一直昏迷不醒。
族中巫師判定他被鬼魅攝去了魂魄,正爲他做法招魂。
李茂自稱醫生,求一見,其部人大喜,引李茂四人入間。
但見一個老嫗正披頭散髮,赤足跳招魂舞,腳脖、腕脖銅鈴聲聲脆響,正奏一曲樸素的音樂。
李茂看那少年面色通紅,用手一摸,臉頰滾燙,知是高燒不退脫水而至昏迷,便施了一副湯藥給族長,族長猶豫再三,趁巫師休息時,喂其子服下,半日後巫師繼續做法,跳了一刻鐘,少年醒轉過來,闔族歡喜無限。
衆人皆稱巫師神術,族長心裡卻明白是李茂的那副湯藥起了作用,也不說破,留李茂四人在寨裡做客,盡其所有奉獻。
這年草原上還算風調雨順,各家頗有餘糧,李茂也就沒有客氣。
酒足飯飽,衆人又在營地中心的空地上燃起篝火,圍着篝火舞蹈歌唱,概因草原上虎豹狼多,夜晚圍着篝火歌唱,有恫嚇野外虎豹熊狼,保護自身安全和牛羊平安的用意。其次,草原人多食肉奶,熱量高,精力過剩,也需要一個發泄的通道,總之,李茂接觸過的草原異族部落,每晚必圍着篝火折騰點事,否則便睡不着覺。
李茂對這歌舞全然沒有興趣,只是出於禮節坐在一旁觀賞,秦墨對族中幾個年輕姑娘動了歪心思,趕巧族裡青黃不接,陰陽失調,那幾個姑娘沒有合適的男伴,對外來的客人也動了邪念,雙方眉來眼去,你勾我引,一時打的火熱。
一番試探後,秦墨大大方方地走上前,扭腰擺臀,一支天蓬元帥臨凡降世舞,頓時顛倒衆生,迷的那幾個女子筋也酥骨也軟,粘着秦墨打也打不走。
草原上很多部落都有以未婚女子陪侍貴客的習俗,族長感念李茂的恩德,自然不加阻攔,藉口年紀大,先告退了,族中成年人也逐次告別,只留下一些少年少女,少時,各自都有了伴侶,或鑽小松林,或鑽帳篷,走了個七七八八。
石空見有機可乘,不覺春心蕩漾,也耐不住寂寞加入了歌舞者的行列,讓他略感鬱悶的是,年輕姑娘們已所剩無幾,十來歲出頭的黃毛丫頭倒是有幾個,但良心上過不去,只能敬而遠之,所幸還有兩個風韻猶存的中年寡婦對他產生了好感。
石空哭笑不得,如食雞肋,一時很是尷尬。
石雄一直坐在李茂身邊沒動,有兩個十一二歲的少女來邀請他跳舞,被他婉言拒絕了。
歌舞到後場,年輕男女各尋各的樂子,來了個卷堂大散,秦墨左擁右抱,摟着一對姐妹花去了她們的寢帳,身後還綴着一羣癡情候補女。
石空也受邀去一位不久前失去丈夫的美麗夫人家品嚐她新做的甜點,餘下的一羣少男少女們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篝火將熄未熄,篝火旁只餘李茂和石雄兩個人。
夜空澄澈,月朗星稀。
李茂久久地盯着天邊的一顆孤獨昏暗的星辰,忽然問石雄:“我這些年由不入流的小吏,急速躥升至三品高官,得皇帝寵信,手握龍驤、安東兩軍,一時風頭無兩,究竟爲什麼一夜之間就被打回原形了呢。”
石雄道:“因爲你根基不深,竄的快,跌的也快。”
李茂道:“你說的不對,我不是根基不深,我是全無根基!一個沒有翅膀的人,因爲抓住了龍尾巴飛上了天,就以爲能如何如何,沾沾自喜,妄自尊大,我太幼稚了。”
石雄道:“恕我直言,你只是敗在了運氣上。”
李茂道:“這次或者是,但下一次呢?我不會飛,卻又飛的那麼高,除了出賣人格當奴才,早晚還是要出事。”又問石雄:“當今之世,怎樣纔算是有根基?”
石雄脫口而出:“有兵馬,有地盤。”
李茂道:“以你這麼說朝中高官,雖貴爲宰相也不算是有根基的嘍。”
石雄道:“大唐的宰相都是短命宰相,長則兩三年,短則幾個月,退位之後雖不失卿相,也有東山再起的機會,但究其實權來說,也實在算不得什麼。漢時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輔君王,理陰陽,率百官,理庶戎,我大唐的宰相,不過是天子門下的首席書記,在上有天子壓着,在下有二十四司頂着,南衙之外又有北衙掣肘,朝廷之外還有藩鎮牽制,一身榮辱繫於天子一言半語,實在算不得有什麼根基。”
李茂道:“照你這麼說朝中並無一人有根基嘍。”
石雄道:“有,北衙那些世家大族,把持禁軍和內諸司使,架空南衙,干涉朝政,他們抱團結夥,內引親貴,外結藩鎮,已經成了氣候。”
李茂道:“把持諸寺監的親貴,掌控六部二十四司的朋黨算不算是有根基?”
石雄道:“手無兵馬,又無地盤,沒有根基,不過是表面富貴而已。”
李茂道:“地方的藩帥有兵馬有地盤,他們都算有根基嗎?”
石雄道:“擁兵自重,敢對抗朝廷的纔算是有根基。譬如河北三鎮。一般的藩帥也是表面富貴,譬如,淮南、西川、嶺南這些地方的節度使。”
李茂道:“河北三鎮互相攻伐,此次劉濟親率七萬大軍攻打鎮州,田季安也興兵三萬奉詔北上,他們也不敢對抗朝廷,你怎麼說他們有根基?此外淮西割據地方,淄青也傳父子三代四人,朝廷欲伐淮西,吳少陽竟敢遣刺客殺宰相嫁禍,他不算有根基嗎?”
石雄道:“河北三鎮,同氣連枝,傳承幾代數十年,中間雖時有攻伐,但對待朝廷時卻能同進共退。劉濟伐成德,只爲報舊日之仇,佔深州一地而止步不前。田季安更是遷延不進,暗通有無,等到田興掌兵,索性棄了冀州不要,自己回魏州去了,明着是回去爭權奪利,實際也是不忍成德敗亡,暗中放水罷了。
“淄青和淮西又不同,淄青雖也傳三代四人,然與河北三鎮關係疏遠,又與武寧、淮南、宣武、義成諸強鎮相連。朝廷一旦騰出手來,四面進兵,淄青必一敗塗地,同理淮西吳少陽也稱不得有根基,此番朝廷若聽從你的建議,合力圍攻淮西,吳少陽的人頭此刻必高懸於長安城樓,蔡州也早就歸附朝廷了。”
李茂笑道:“你說的這個有根基,與我說的有根基並不是一回事,你誤解我的意思了。”
石雄道:“就眼下看,元和中興終成空夢,天下必將大亂,亂世英雄起四方,有槍便是草頭王,沒槍沒地盤,非但成就不了功業,連身家性命都難保。我說的有根基,就是有實力割據爲王,我可以忠於朝廷,但朝廷不能棄我如敝履。”
李茂微微點頭,又問:“我們去遼東,人生地不熟,應該怎麼跟那些蠻族打交道?”
石雄道:“蠻族雖大,卻並非鐵板一塊,分化瓦解,各個擊破,不計較一城一寨之得失,殺人爲上。”
李茂道:“如此會不會引起他們羣起而攻之?”
石雄道:“所以第一步要分化,其次瓦解,再次是各個擊破。”
剛說到這,秦墨一股風地跑了過來,衣衫不整,氣喘吁吁,見二人坐着說話,停住腳步,打了聲招呼,指了指附近的小樹林,小聲叮囑:“別我說在。”便一頭鑽進了二人身後的馬草堆裡,頭進去了留兩條腿在外面,李茂趕上去,抱住兩條腿,往裡一通猛塞,末了又抓幾把草把腳蓋上。
剛回來坐定,幾個衣衫不整的年輕女子就追了過來。
李茂不苟言笑,身軀又魁壯,端坐在那很有威嚴,衆女子不敢向前,你推我搡了一陣子,一個膽子稍大點的女子怯怯地蹭過來,問:“你們同夥哪裡去了?”
李茂用手指了指馬草堆,衝幾個女子笑了笑,衆女子正要上前,卻被一名老成聰明的攔住,幾個人嘀咕了一會,衝李茂笑笑,往近旁的小松林尋去了。
衆女去後不久,秦墨從草料堆裡爬出來,樹林另一側出來,目瞪李茂道:“沒義氣,就這麼把我賣了。”
李茂道:“兵不厭詐,你看她們不是沒去嗎。”
秦墨盤腿在二人對面坐下,嘀咕道:“她們懂個屁兵法,一羣騷小娘們。”
李茂道:“你這是怎麼人家了,這麼死乞白賴地追着你不放。”
秦墨道:“嗨,逢場作戲嘛,誰知她們當真了,草原上的姑娘都這麼單純嗎?”又道:“我看今晚天氣不錯,還是連夜趕路吧,涼快。”
李茂道:“你自己造下的孽,你自己了結,休拉我們做墊背。”
秦墨咕噥道:“就知道你會這麼說,我倒是無所謂,了不起把她們幾個都帶上,反正遼東地廣人稀,生個十個八個,也不缺他們一口吃的。石空大將軍可就不好說了,弄不好得留下來給人做上門女婿。”
石雄驚道:“這話怎麼說?”
秦墨笑道:“那婆娘老樹逢春,喜出望外,百依百順,把這老哥侍候的舒舒坦坦,這老哥下面一舒坦嘴上就沒了個把門的,胡說什麼要留下來跟她一起過日子。你瞧,我只是哄那幾個小妞說要帶她們出去見見世面,她們一個個就尋死覓活的,石空這夥計不是找火坑跳嗎,你們就等着明天看笑話吧。”
李茂眉頭一擰,哀嘆了一聲。
石雄道:“嗨,我哥可真夠糊塗的,我看,這月朗風清的正好趕路?涼快還安靜。”
二人一起看向李茂,李茂起身,撣撣身上的塵土,瞪了二人一眼,道:“還愣着作甚,等着留下喝喜酒嗎?”
天明時分,四人竄逃至一處山谷,走的人馬俱汗透,秦墨喝光水囊裡的最後一滴水,轉身去搶石空的,石空雙臂護住水囊,叫道:“憑什麼搶我的?”
秦墨道:“還不是你,**讓人侍候舒坦了,嘴上就沒了個把門的,若不是怕你被她們扣下做女婿,我們至於深更半夜的跑路嗎?這月色雖明,可那一聲聲狼嚎真夠瘮人的。”
秦墨說完忍不住打了個冷戰,石空也不禁打了個冷噤,話說草原上的狼嚎是真夠嚇人的,他自詡天不怕地不怕,可昨晚硬是嚇的連下馬小便都不敢。
話雖如此,嘴上卻回道:“咱們老二別說老大,你當我不知道,昨晚誰被人追的鑽草堆?”
李茂駐馬望了眼高峻的山崖峭壁,對衆人道:“這裡倒是個打埋伏的好所在啊,你們猜會不會有山匪在前面埋伏?”
秦墨和石空停止拌嘴,一齊向前望去,各自吃了一驚,什麼叫有沒有山匪設伏打劫,分明是山匪已經站到了路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