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到小旅社,整整洗了兩個小時的澡。
不是爲了清洗身上那股不道德的髒,只是想讓熱水衝着從頭到腳,不要停下來。衝到手指都發皺了,腳趾紅得發腫了,她還是停不下來。
連最簡單的願望都無法達成。
這個世界上沒有神,至少沒有好的神。她早就一清二楚。
但連自己都這麼看不起自己,她在接受時,還缺乏最基本的痛苦。
——這就有點過分了吧。
她凝視鏡子裡充滿霧氣的自己時,覺得不意外的陌生。
既然如此……
熱水貼着頭髮而下,她打開透明的夾練袋,往下倒出白色粉末。
“我纔不要自殺,也不會拖你下水。”
小恩看着白色的粉末在排水口塞成了糊狀。
幾分鐘前,她還想一口氣吞掉這堆不明的白色粉末結束生命,卻說不出理由。
爛貨本來就該用爛貨的方式活着,不需要用好女孩的標準提早走一步。
只是那間便利商店,再也無法過去了吧。
想到這裡忍不住有點沮喪。
刻意不擦乾身體,從浴室出來後就這麼摔在牀上睡覺。
醒來時,她的呼吸乾枯灼熱,好像有塊沙漠躺在她的肺裡。
渾身發抖下了牀,一邊哆嗦,一邊穿上衣櫃裡最薄的衣服,走下樓。
“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大好。”櫃檯後的老闆正在打盹,瞄了她一眼。
她什麼也沒回。
開始走,走走走,往這個城市的另一頭走去。
這個城市幾乎比白天還亮。
無以數計的霓紅燈,刺眼的,一次次鞭笞着這城市。
經歷了一百六十七個噴嚏,她終於跋涉到上帝遺忘在這城市的另一道裂縫。
黑巷,暗梯。
四樓。
還沒敲門,門就以極快的速度打開。
鐵塊穿着她送的素色黑T恤,赤着腳。
“你正要出門……殺人嗎?”小恩的聲音,輕到快飄了起來。
鐵塊搖搖頭:“我聽到樓梯聲。”
小恩點點頭,脣齒蒼白。
“我發燒了。”
鐵塊伸手,但還沒摸到小恩的額頭就不自然停住了。
“可以在你這裡待一下下嗎?”她看着他的腳:“就一下下。”
搖搖晃晃的,彷佛隨時都會摔倒。
“沒關係。”
鐵塊側過身,讓小恩自己走進屋子。
小恩縮在角落,瑟簌抱着一條大毛巾。
“對不起,才一天就回來了。”
“沒關係。”
“我可以喝水嗎?”
鐵塊從熱水瓶裡倒了一杯給她。
“你有好一點嗎?”她捧着熱水,小心翼翼沾了一小口。
“有。”
“還會痛嗎?”
“偶爾。”
“要我念故事給你聽嗎?”
鐵塊搖搖頭。
“要做嗎?”
鐵塊搖搖頭。
“要的話,我可以做。”
鐵塊搖搖頭,但是從皮包裡拿出十六張鈔票拿給小恩。
小恩將鈔票推了回去。
“在我之前,都是誰念故事給你聽的?”
她想問,很久了。
鐵塊沒有回答,也沒有迴避她泛紅的眼睛。
“是個女人嗎?”
鐵塊點點頭。理所當然是吧。
“那……那個女人呢?”儘管昏昏沉沉的,小恩還是很想知道。
“喝水,休息。”鐵塊不想回答。或許也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你想殺人的時候,我也沒叫你先休息啊。”小恩打了個失控的噴嚏,紅着鼻子說:“我現在想問問題,換你配合我了。”
“……喝水,休息。”
“她是什麼樣的女人啊?”
“……很安靜。”
很安靜?小恩有點不安。
那不就是跟自己不一樣類型的女人嗎?
“爲什麼後來找我,不找她了?”她小心翼翼地問,眼睛不敢直視他。
“她不見了。”鐵塊的聲音稍微輕了點。
不見了?
真是相當鐵塊式的回答。
“她是你的女朋友嗎?”
“不是。”
“你們也做了很多次吧。”
“嗯。”
“她陪你很久嗎?幾年?幾個月?”
鐵塊像是愣了一下,然後陷入長達一分鐘的沉默思索。
“忘了。”
最後,他只能這麼說。
但這個答案的背後意義,多半是段相當相當久的時間。
久到讓人不覺得有仔細計算的必要。
“你喜歡她嗎?”
“也許。”
“那,你以後還會繼續找我念故事嗎?”
“會。”
鐵塊沒有猶豫,讓她有一點高興。
她可以說對他一無所知,卻對他所說的一切感到莫名的信任。
如果他還願意找她念故事,那麼,自己或許還有一點點用吧。
——即使這樣的工作誰都可以勝任。
“那,你喜歡殺人嗎?”
“這是我的工作。”
“你不會害怕嗎?不,你害怕過嗎?”
“這是我的工作。”
“你都怎麼接工作的?”
“我租了個信箱,裡面會有名字、地點、跟錢。”
“誰放了錢進去?”
“那是別人的工作。”
“你認識殺手月嗎?”
“知道,不認識。”
大概是看在小恩發燒的份上,鐵塊罕見地回答了好幾個句子。
有的句子裡頭甚至還有逗號,大概是連明天跟後天的額度也提前預支出來了。
小恩有點感動。也有點暈。
鐵塊將她抱到舒服的躺椅上,走到浴室裡,擰了一條熱毛巾。
模仿着前幾天小恩反覆對他做的那些,鐵塊慢慢擦拭着她的身體。
她幾乎要哭了。
“對不起,我可能要睡一下了。”小恩閉上眼睛,不敢讓眼淚掉下來。
男人都只喜歡聽她叫,沒一個喜歡她流淚。
只要她一哭,就是她該滾的時候了。
“你睡,我下去買藥。”鐵塊想起兩條街外,有一間連鎖藥局。
“不要。”小恩有點吃驚自己的舉動,小指軟弱無力勾着鐵塊的手。
“……”
“等我睡着以後,再過一下下再走好不好?”小恩不敢睜開眼睛,努力地說:“我很怕我死掉的時候,旁邊沒有人。”
“好。”鐵塊沒有猶豫,坐下來。
像一塊安靜的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