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熊成爲“八指”的第十三天夜裡,嵐消失了。
對於熊而言,嵐的逃跑一點都不顯得突然,因爲在嵐消失之前,她曾苦苦哀求了熊無數次。
可是熊終於還是沒有隨嵐一起離開。
對於九道山莊的主人家而言,嵐的消失也絲毫不顯得突兀。
奴隸逃跑不是什麼稀罕事兒,嵐絕對不是第一個從九道山莊逃跑的奴隸,自然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所以,當嵐突然消失的時候,秦香和她的父親秦正陽壓根兒就沒有覺得這件事有什麼大驚小怪,他們只是——有些生氣!
次日一大清早,當山莊管事秦拙戰戰兢兢的把嵐逃跑這件事兒稟告給莊主秦正陽的時候,秦正陽面色淡然的一句話都沒有說,甚至連眉毛都沒有皺一下。
他只是隨手將一整杯熱茶潑在了秦拙的老臉上。
燒開的茶水自然會很燙,那是三號剛剛燒好的水,此刻卻在秦拙的臉上肆意橫流。
但秦拙卻是連擦都不去擦一下,便是帶着一羣護衛匆匆忙忙離開了山莊。
熊的手裡握着掃把,坐在山莊的大門外不住的望着那條通往山外的大道,足足望了一整天。
他看到朝陽升起,然後日上三竿,嵐卻沒有回來……
他被正午熱烈的陽光曬出了一身的汗,嵐還是沒有回來……
他看着太陽劃過當空,向着西山緩緩落下,鼓鼓的山風漸漸吹乾他身上的臭汗,嵐依舊沒有回來……
熊伸手揉了揉發酸的眼睛,然後繼續望着、盼着。
秦香走出來在熊的背上狠狠抽了幾鞭子,熊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只是望着大小姐笑,秦香罵了句“傻熊”便離開了。
所以說,主人家對熊還是很寬容的,即便他一整天都呆在門外不幹活,秦香也只是抽了他幾鞭子,卻沒有阻止他繼續偷懶兒。
對於一個輾轉跟隨過十三位主人卻從來都沒有逃跑過的奴隸,任誰都會對他寬容一些的。
熊象徵性的揉了揉背上火辣辣的疼痛,然後繼續望着、盼着。
他雖然擔心會從此見不到嵐,但他更擔心的是,當嵐被抓回來的時候,莊主和大小姐會不會給她留下一條性命。
就在西山的落日只剩下一個頭頂的時候,秦拙終於帶着奄奄一息的嵐出現在了大道的盡頭。
熊只是遠遠的瞥了一眼,便是笑着搖了搖頭、拿起掃把走進了山莊的大門。
熊自然是希望嵐能夠逃走的,但那只是希望而已,或者,連希望都沒有。
不管怎麼說,嵐還是活着回來了,至少不是被老管家提着腦袋回來,所以熊還是打心眼兒裡爲嵐能夠活着而感到高興的。
這已經不是熊第一次看到有奴隸逃跑了,當然,也不是第一次看到那些逃跑的奴隸被主人家帶回來。
大多數時候,主人家都比較懶,他們更喜歡只帶着人頭回來,因爲那樣或許比較省力氣。
更重要的是,那些人頭被帶回來之後,在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裡,主人家都不會再有奴隸逃跑的惡劣事件發生。
奴隸逃跑並不稀奇,被主人抓回來也不稀奇,但她居然能夠繼續活着,這便有些稀奇了。
好在主人家並沒有讓大家夥兒稀奇太久,很快,九道山莊就弄死了一個奴隸。
三號是被淹死的,是被一大桶開水活活淹死的。
這聽起來很荒謬、很可笑,就算是隻旱鴨子也不會被一桶水活活淹死,那又不是一口井或者一汪水池,怎麼可能會淹死人?!
更荒謬的是,那竟然還是一桶滾燙滾燙的開水!
可奴隸們卻一點都不覺得這有什麼好荒謬的,他們很清楚,就算是水性再好的人,如果被人生生將頭摁在了水桶裡半天不讓出來,也自然是要被淹死的。
三號就是這麼死的。
私下裡,熊聽別的奴隸說,三號是代替嵐死掉的,因爲主人家偏心嵐。
熊自然不會覺得主人是在偏心嵐,但他相信三號確然是代替嵐而死的。
因爲他知道,三號之所以會死,是因爲那天他給莊主燒的茶水太燙,因此燙壞了管事秦拙的老臉。
熊甚至猜測到,那天秦拙帶着護衛出去找嵐的時候,心裡就打定了主意,回頭一定要弄死三號。
或許,這纔是嵐之所以沒有被殺死的原因吧,主人家是不會喜歡一下子弄死兩個奴隸的。
漸漸地,奴隸們開始排擠嵐。
剛開始還只是不理不睬,到後來甚至會拳打腳踢。
見到嵐捱打,熊自然不會坐視不管,所以,他總會挺身而出,然後,傻笑着將嵐抱在懷裡替她捱揍。
秦香偶爾也會扮演一下豪俠的角色,當有一次她發現熊和嵐身上到處是傷的時候,她便很大方的賞了所有奴隸一頓鞭子。
當然,這頓鞭子也同樣落在了熊和嵐的身上,主人家從來不管誰對誰錯,對於一羣奴隸,有必要分那麼清楚麼?!
夜已經很深的時候,嵐依舊被吊在樹上,她現在渾身疼的打擺子,逃跑終究是要付出代價的,即便不用死,一通打還是躲不掉的。
白天的時候,管家秦拙叫人將嵐掉在一棵大樹上,用結實的皮鞭子狠命的抽打她。
熊沒有阻攔,他沒有資格阻攔。
他只是笑嘻嘻的衝上去在秦拙的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腳,這一腳踹的乾脆利落,老管家也摔得義無反顧。
奴隸們驚呆了,他們用看死人的目光看着熊,他們或許會佩服熊的勇氣,但他們更多地卻是在感慨熊的愚蠢。
秦拙從地上爬起來,他已經顧不得再去懲戒嵐了。
熊凋同樣被人吊在了樹上,吊在嵐的身邊。
他死死咬着牙冠不讓自己叫喊出聲,他身上的鞭痕愈來愈密集,很快他就變成了一頭血色的熊。
嵐痛苦的望着熊哭,熊卻是努力的望着嵐笑。
這回,他笑的很難看。
當聞訊趕來的秦香大小姐得知九道山莊的老管家被熊踹了個狗吃屎之後,她便捂着肚子大笑起來。
等她好不容易笑夠了,她向秦拙說道,
“這兩個奴隸不能死,他們要是死了,你就捲鋪蓋滾蛋!”
大小姐並非是欣賞熊的勇氣,沒有一個主人家喜歡擁有一個勇氣十足的奴隸。
她只是覺得熊凋很好玩兒罷了。
秦拙帶着人走了,有大小姐的關照,熊凋和嵐暫時免去一死,可他們依舊被掛在樹上,這是老管家的讓步。
夜很深了,嵐忍着痛輕聲喚醒了吊在身旁的熊,然後很小聲的問,
“爲什麼不逃?”
熊眯着眼說,
“逃不掉。”
嵐恨恨的瞪着熊,熊又說,
“真的逃不掉……”
嵐自然也知道逃不掉,即便沒有人去追,她也會被別的主人抓住,然後送回來,因爲她身上有主人家的印記。
那印記就在嵐的胳膊上,那是用燒紅的鐵塊烙上去的印記。
就像主人家給自己的騾馬在屁股上烙上的印記一樣,如果騾馬走丟了,被別人撿到,別人便會按着印記再送回來,這是所有主人們商量好的規矩。
如果違反了規矩,這些主人也是要吃官司的,他們犯了偷竊罪,官府會狠狠的處罰他們。
而那個逃跑的奴隸,由於引起了兩家主人的糾紛,所以官府通常會將這個奴隸就地亂棍打死。
至於因此給失主帶來的損失,應當由偷竊者予以補償。
熊雖然喜歡傻笑,但他一點都不傻,這些道理他很明白,他也曾一遍又一遍的給嵐講,熊不想看到嵐被人亂棍打死。
但是嵐還是逃跑了,於是熊終於明白,嵐是活膩歪了,她想死!
像所有的奴隸一樣,嵐胳膊上的印記烙的很深,除非連皮帶肉挖下來,否則永遠抹不去。
熊也有印記,而且是整整十三個!
熊的兩條胳膊上到處都是烙印,他若要想逃跑,又不想被人抓住後再給送回來,那就該把兩條胳膊齊根兒砍掉。
嵐望着熊那兩條裸露的胳膊,低聲的說,
“你怕死?”
熊苦笑着搖了搖頭,其實,他也早就活膩歪了,話說一個奴隸究竟有什麼好活的?!
“那你爲什麼不逃?!”
嵐咬牙切齒的質問。
熊笑了笑,卻不答話,他反問道,
“你爲什麼要逃?你難道覺得自己真的可以逃出去麼?”
嵐搖了搖頭,
“我知道,我逃不掉。”
“那就是故意找死了?”熊凋好奇的問。
嵐這回點了點頭,
“我以爲我會死!”
“爲什麼要死?!”熊不再笑了,他眼睛裡露出一絲痛苦,他害怕,害怕失去。一個奴隸本來就沒有多少東西可失去的。
嵐學着熊平日裡的樣子笑了笑,說,
“我以爲我死了,可以讓你醒過來,你做慣了奴隸,已經算不上是一個人了!”
嵐的臉上在笑,眸子裡卻是無盡的痛苦和失望。
作爲一個女奴,嵐的心已經麻木了很久,直到她遇到了熊。
熊臉上的笑讓她看到生的希望,她渴望和熊一起逃離這苦難。
可熊似乎已經習慣了奴隸的身份!
她不想看到她的熊是一個連人都不敢做的奴隸!
熊沉默了半晌,然後鄭重的對嵐說,
“只要還活着,我帶你一起逃!”
嵐的雙眸滑落兩行清淚,可她的眼睛卻在笑,由衷的笑,她眨巴着大眼睛急切而小心的說,
“你有辦法逃出去?!”
熊搖了搖頭,然後笑着說,
“沒有,只能拼!”
嵐有些失望,但她卻依舊很開心,至少,他心中的男人和她一樣,有着一顆不安分的心。
熊並沒有說謊,九道山莊是他伺候過的最爲惡毒的主人家,自然,也是最不適合逃跑的主人家。
因爲這兒不僅僅是一個山莊,還是江湖上一座不小的門派!
莊主秦正陽更是方圓百里之內數得上號的江湖豪傑。
熊雖然對江湖瞭解甚少,但他卻知道,江湖人絕對不會像普通人家那麼好相與。
熊低着頭像是在回憶什麼,他笑着對嵐說,
“我先後有過十三個主人,認識幾百個奴隸,也見過好多個逃跑的奴隸,但沒有一個逃掉的。所以,我雖然不知道怎麼逃才能活着逃出去,但我知道怎麼逃一定會被抓回來!”
熊停頓了一下,又補充道,
“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被抓回來卻沒有死掉的人。”
熊望着嵐,不知道是在羨慕她,還是在可憐她。
嵐認真的點了點頭,她對熊說,
“我們一起逃吧,逃到死!”
熊還是搖了搖頭,臉上掛着那彷彿亙古不變的笑對嵐說,
“不,要活着!”
熊雖然知道,九道山莊並不是一個適合逃跑的所在,他若想逃跑,完全可以等到下一個更加善良一些的主人。
但他並不確信,那時候的嵐是否還在他的身邊,又或許,她早已經死了。
當一個男人意識到自己是一個男人的時候,往往是因爲他遇到了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或許並不偉大,但她卻能讓她的男人變得偉大起來!
如今的熊就是這樣。
從前的他只是單純的活着,可如今,他才發現,原來一個人活着是需要一個理由的。
爲了這個理由,這個男人或許需要付出太多太多,他的臂膀還要再寬闊一些,足夠爲這個女人遮風擋雨。
可如今的熊還無法爲他的女人遮風擋雨,他要爲自己的女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帶着她一起逃跑!
逃出一個屬於自己的天地!
熊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渴求過力量,一個男人的力量,他發現自己太弱小,他要成爲一個強大的男人,一個強大到足夠保護自己女人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