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聞聲皆驚,萬沒想突而有人潛至近處。語聲落下,一丰神俊雅的青衫人從屋頂凌空飄落,雙足尚未沾地,人卻移向隗鬥,欺到跟前,單掌斜伸,一股如浪似濤的迴旋力倏然而至,幾欲把隗鬥擠垮。
隗鬥凝神退步,避開鋒銳,驚訝萬分地喊道:“廣智?”
這回旋力,他清楚得很,無非就是天羅十大絕學裡的《御帝手》。據說,《御帝手》共分八式,每一式有每一式的特點,有的出招狠辣,不留餘地;有的蘊勁雄渾,凝重壓人;有的輕靈飄逸,花巧精雅;有的踏瑕乘隙,妙到毫巔。迴旋之力正是出自《御帝手》裡的大回旋式。而在摩天峰上,唯一會使用《御帝手》之人,除了廣智天王以外,實無他人再會。
萬分駭異中,暴退數步,手指疾劃,在身前布起一幕無形氣網。
廣智得理不饒人,他原就是謀算甚深之人。適才在旁邊,其實已然偷聽良久,曉得眼前這人便是無極島大總管隗鬥,當下就存了趁勢取其命的想法。天羅與無極雖說近十年來未有爭鬥,但往日宿怨結深,實無再解之機。能有良隙,除得一個絕頂之流的宗師,即便小石頭再次逃逸,他也毫不放心上。至多,廣派眼線,遍查細索而已。
只見他驀覺迴環之力徒勞無功,旋即以左腳跟爲軸心,外旋半圈,右腳隨之,跟進半步,左手掌形提起,右手握拳,順帶向外。與此同時,一股龐大無匹的力道,牽着那無形氣網,頓即向旁引去。
隗鬥愕然,暗道一聲:“好一個大牽引!居然能偏帶驚天指劍?”
這門《御帝手》廣智侵淫數十年,當真是出神入化,爐火純青,臻至極巔之境。天羅教史上,再無人可比,當稱,前無古人。縱是聞人離復生,怕也頭疼萬分。但無極島與摩天峰相爭多年,對天羅絕學,也是深研窮思,總想着尋出破綻瑕絲。《御帝手》名列天羅十大絕學,自也被無極島人深挖剖析,解骨分髓。
這會,隗鬥固是歎服,然也胸有成竹。眼見他手指點點戳戳,疾如雨點狂瀉,忽而改爲上下劃掠,似暴風狂卷。那漫天指劍居然連成一氣,形若風柱。牽引力能旁引條條劍氣,但遇上這等大面積的攻襲,卻是束手。這正是隗鬥所會驚天八指裡風、雨、雷、電中的風指。
瞅着牽引力在自己的風柱前無功而返,望風興嘆,隗鬥臉露得色,尋思,我無極島數十年的苦研,畢竟不凡。
乘此閒暇,右手食中二指並於頭側,膚表外罩着一層淡淡光暈。暈外色彩迷眼,溫靜醉人,其間偏是霹靂作響,雷電忽閃。這式指法,正是他結合雷、電二式指法,去蕪存菁而創得的“電閃雷鳴”。
說是遲,那時快。
未待廣智再出絕招,隗斗的“電閃雷鳴”已然襲到。驚天指劍非同尋常拳腳,或是刀劍兵器,需受間距的限制。它只須使功人內力足夠,那是指到氣至,氣臨劍隨,且靈活多變,均在手腕方寸之間即可完成。說到輕靈迅捷,世上武功之道,俱要甘拜下風。
這道指劍,不同先前,無形無色,而是色形俱有。內蘊手指那會,色彩繽紛,但一放出,卻見它光色白熾,如水線疾射,以暇不掩耳之速,向廣智破空刺去。
廣智面色不變,依舊微笑淡然。在指劍臨近之刻,雙手好整以暇的一合一分,一散一攏,瞧來輕描淡寫之極,迅即上、下、左、右環圓運動。值此一瞬,他雙手緩緩舞動的空間氛圍,宛若水流曲曲,被他指尖一一帶動,蕩起圈圈漣漪。看來,既有些扭曲,又有些詭異,可那空間的中央,漸漸地竟是平白顯出一個碩大的無色太極圖案。
挾着雷電之威,原該無堅不摧的劍氣,堪堪觸及那層氣勁薄暮。隗鬥立時心有感應,直覺劍氣忽如入泥沼,挺進窒滯。萬分詫愕之餘,鬚髮憤張,面容猙獰,大喝道:“好個《御帝手》!”說完,內元鼓盪,盡盈右手,那道劍氣陡然粗了倍巨。
他是想全力施爲,一下破了對方的防禦氣勁。若能得乘,那廣智的命運就算是交代在他手上了,到時,生殺予奪,隨心所欲。想到能讓天羅教的執政天王,如此地死在自己手上,着實歡欣鼓舞,奮勁欲試。可劍氣剛得加力,不想,前方驟然變得空蕩蕩的一無餘阻。
心旌微悚,方想收勁查看,然他勁力全施,一時豈能收得回來。何況,廣智這會施展的是《御帝手》大八式裡的大卸御。這招特點,便如大樹遇風吹,而每枝每葉卻各有卸力之法,迎風飄揚,不受點力,待風兒逝去,它們依舊完好無損。
是以,甫覺不妙,劍氣卻已收不回來,竟是悉數被卸。
隗鬥知如此爭鬥下去,自己必落下風。情急裡,大步跨出,縮小與廣智的間距。須知,《驚天指劍》即便不受距離限制,但距離愈長,也就愈需要施功人渾厚無匹的真元支撐。雖然隗鬥功臻絕頂,但碰上與他不分軒輊的廣智,如能減少間距的真元耗差,無疑襄助極大。
一步跨出,二人足足接近了三丈餘。
小石頭在旁看得是瞠目掉顎,心想,這一步當真是駭人得很,想來夸父逐日,不過如是也!自己的《龍行八法》誠然爲當世罕絕輕功,但想做到相同效果,卻是遠遠不夠。
便在這時,廣智澹笑:“隗兄是狗急跳牆了?”
目下場中,除了小石頭以外,其餘二人均知這是廣智的激敵之策,讓對方急怒攻心,守不住心神,致而潰敗。是而,小石頭詫異,不曉廣智天王何以在激鬥中尚要笑謔他人。難道,他不曉得打鬥時要心無旁騖麼?
隗鬥何等樣人,豈會不知裡面玄故,狠嗤道:“卑鄙!位居天王的人物,居然還使出這般下三濫的着數!不愧是魔教出來的!”說話間,又近了丈餘,手指點出,無形劍氣裂空急嘯,倏然而去。他說旁人是魔教,偏生忘了自己的無極島也非甚正道。
廣智依舊雙手輕舞,神色淡澹地道:“這叫上兵伐謀,何謂卑鄙?無怪,爾等小丑陋居海外,原是不懂這中原文化?”他這是拿人家被逐的醜事,繼續譏諷。與此同時,隗斗的真元劍氣仍被他輕輕挪移,引至別處,極其揮灑自如。襯上他丰神俊朗的風采,當真儒雅卓秀,宛似神仙。
口中仍道:“總比某些想要挾人子女的賊子,高尚得多!”
這話說出,他人無事,冰清卻是激動萬分。感慨着,爹爹終於在旁人面前承認自己是他女兒了。一時間,歡欣無比,雀躍不止。這般景象,她實已期盼多年,本當毫無希望,不曾想,今日竟然不期而至。
隗鬥被他直言刺中短處,當真尷尬萬分。須知,適才的作爲,依他的宗師身份,確是大大的不妥。原道無人看見,又則“破天神指”的來龍去脈,着實重要,因而故作不曉。不虞,非但教人撞破,更且還是當事人,此間窘迫,讓他功夫陡然減了三分。發揮不出原先的顛峰狀態。
尤其,一路奔波,即便他真元渾厚,可也消耗不少。若是糊塗二老之流的高手,自是無礙。但如今遇上的可是與他境界相同的廣智天王。這麼一來,能不大敗虧輸,已算幸甚,想獲勝無疑極難。瞅着自己原先的絕招未建殊功,便打算強力一搏,若再無效,那惟有逃遁的份了。
只見他身形再次縱躍,與廣智相隔僅有五尺,十指激伸,十道劍氣砰然射出。前勁堪發,後勁又至,這般累加,一時竟聚了數十道劍氣,如透明的弒人尖錐,明明赫赫,浩浩蕩蕩,挾着披靡之勢,“咻咻”刺嘯。
殊不知,廣智微笑依然,毫無惶色。朗聲道:“這是想殺人滅口呢?還是狗急跳牆啊!嘖嘖……”
嘴裡發着不知是讚歎,抑是蔑視的聲音。身子卻驀地連閃,移形換影這當兒,瞬時出現了數十位廣智,且身實影真,一時教人難辨真僞。緊接着,忽然大笑道:“大挪移加大摔背!”話聲甫落,陡見數十道劍氣,在他“背”字喊出之刻,戛然而止。繼而,詭譎地彎頭轉向,朝旁射去。
與此同時,數十位廣智合成一人,也是朝前一步,一手探去,抓住隗鬥手臂。笑道:“大摔背來了!”
隗鬥駭然,萬沒想,自己的破釜一擊居然被他輕易擋住,剎那驚到極點。
色變之餘,眼看他右手探來,登即施展出無極島另一絕學《魚龍衍變》。無極島孤懸海外,圍鄰大洋,平日裡所遇所見,均是些稀奇古怪的海洋生物。這套《魚龍衍變》正是無極島第三任神君所創。此功名義上雖說是脫胎於金鯉化龍時的姿態,但實地裡,卻完全依照海洋生物的各種遊姿,各式異樣而推演出來。
這套曠絕今古的奇異身法,自問世以來,便少見江湖,始終是無極島人的保命絕學。
因此,饒是博羣覽識的廣智,也是乍逢驚愕,直覺手心所抓之物,全不像是人類手臂,非但肌膚滑膩異常,沾溜不住,且靈動詭譎,幾下伸縮,便從自己手裡脫將出來。如此突兀,廣智含胸拔背,沉肩墜肘,雙手旋舞得愈發疾蹴,改而專心防禦,生恐對方有甚陰着。
廣智的《御帝手》實已深嵌自然之道,處處合道,式式隨氣,初登天人之境。遍數天羅歷史,再無一人能在《御帝手》上與他一搏。從攻到守,轉圜得流暢自如,毫無半點拖滯;看他行拳邁步,猶如行雲流水;行到妙處,天地混沌,圓綿不斷,運勁既巧又純,雖如涓涓小溪,卻無中斷之憂,耐人尋味,教人神往。
隗鬥見《魚龍衍變》得建大勳,狂喜之餘,身子如海藻般遊動起來,一下移到廣智身側,手指點戳,“嗤嗤”作響,他仍是不願罷休。
卻不想,即便廣智奈何不了他,他那裡又奈何得了廣智。
瞧他兀自是老套路攻襲,仍是驚天八指的前四指,廣智心旌大寬,譏諷道:“隗兄,若你能得全八指,興許能與我鬥上一鬥,但眼前麼!未免不自量力!”幾下牽引,卸了劍氣,又道:“哦!倘然你能學會《驚天指法》的最後一式破天,我早已落荒而逃!不過……唉……可惜,可惜!”說話間,迴環力,牽引力,挪移力,接連而使。
乘着隗鬥被自己說得心中苦悶難熬,“大摔背”再施,抓住隗斗的手臂,猛地朝旁摜去。
隗斗大驚,身子在半空時,驟然縮身團軀,臨近地面時,忽又伸展,借這一力,身子得其勢。趁着廣智未到,一下躍至小石頭跟前,拎起他脖頸,再次彈升,兩個起落,縱上屋頂。
隨後迴轉身,冷聲道:“廣智,你的《御帝手》果然不凡,可惜人麼!未免無恥了點,若非隗某一路奔襲,真元消耗過甚,再則心旌紊亂,你豈能勝我半招?”
廣智呵呵笑道:“你以術攻我!我以法制你!何謂無恥?是爾等海外小丑太過孤陋寡聞了!呵呵……”今日能勝得無極宗師半招,委實讓他開心至極。登即,縱聲大笑。
這時,小石頭在手,隗鬥心境稍穩,原先被譏的窘迫,也減了不少。但緣於理屈在先,心知如再鬥將下去,勢必討不了好處。須知,像他們這樣的絕頂宗師,鬥術鬥法,已是落於下乘,一般均以本身的修養心性,以及平日悟道心得,融化在手法攻勢裡,以此克敵。
倘然心境不穩,即便原是不分伯仲的對手,必也大敗虧輸。隗鬥適才見機不妙,立時脫出戰圈,否則,保不定就殃在廣智手上。
聽着他們二人嘮嘮叨叨,小石頭想,既然廣智來了,那冰清自無危險,當下心情略寬。轉目望去,發現她也正朝自己看來,不由面露微笑,顯然要她放心便是。他不想讓冰清爲自己耽心。正笑着時,忽覺她眸光轉冷,竟掉頭不顧。不禁愕然,不知她爲何突然淡漠如斯?
百思不得其解裡,又思起二老所說的被神目與廣智流放之事,即大聲道:“廣智天王,我想求你件事!”
聽他忽然開口,廣智不知何意,神色頓肅,說道:“你講!”
二人這般場面,隗鬥費解,心想,天羅聖宗乃摩天峰上至高無上的尊位,廣智既爲執政天王,不謙禮卑躬也就罷了,反而如個上位之人似的喝問。這麼一想,頓時興趣大增,打消了立即便走的念頭。生出了,倒要好生看看他們裡面究竟有甚蹊蹺?
而冰清聞言,雖沒回身,卻是嬌軀瑟抖。她只道小石頭此時此刻,是向爹爹提親。如是一想,難免心頭羞赧,那裡還回得轉身,不立時跑開,已算堅強。照她平常料事如神的本事,若非乍喜乍驚之餘,心境紊亂,也決不會產生這樣的誤會。
就在三人凝神傾聽時,小石頭緩聲道:“廣智天王,糊塗二老均爲聖教的有功之臣,雖說那會他們救我出困,犯了你們的大忌諱,但若他們不來,我卻也能逃得出去。所以,那是怪不得他們的。況且,二老耄耄老朽,年歲已高,再讓他們四處奔波,到處勞累,實爲不妥。還望天王看在他們勞苦功高的份上,令他們回去,讓其在摩天峰頤養天年。”
廣智聽他原是想爲糊塗二老求情,登即冷哼一聲,不置可否。心想,若非那兩個糟老兒是神目手下,依着他們壞我大事,我早就把他們千刀萬剮,豈會留至現今?還讓他們到處逍遙,而且,這兩個老傢伙犯錯在先,尤不知罪,臨下山前,居然拐帶走了我女兒。若被我看見,不大大修理他們一頓,已屬幸甚。還想格外開恩,任其回山頤養天年?簡直是癡人說夢!
冰清失望已極。本道是提親,誰知風牛馬不及,遠差千里。唉聲嘆息下,對小石頭的木衲生性,良善之心,倒是了之更深。心下愛意愈增。只是想着二人之間,有道難以逾越的鴻溝,不免柔腸寸斷,心如死灰。
便在這會,隗鬥突而冷笑道:“嘿嘿……原來身爲執政天王的你,居然私自囚禁聖宗?幹出裂冠毀冕的陰謀勾當?哈哈……倘然這事傳揚出去,別說千夫所指,即便貴教萬千屬下,也會齊而造反吧?”說到這裡,顯然很是得意,先前的窘迫,一時盡數消杳。能反抓住廣智的痛腳,委實讓他高興。
廣智面色不變,只是笑容全逝,慢條斯理道:“本教之事,何時輪到你們無極島人閒言碎語?貴島的人全都皮癢了,是也不是?想讓咱們天羅武士,爲你們收拾,收拾?假使確有此念,只管提來,不須多此一舉!”
天羅、無極,一教一島,爭鬥數百年,每次均以無極島告負而終。
今日被廣智這麼揭皮露骨,饒是隗鬥涵養再深,卻也難以維持淡然。新仇舊恨,盡數涌來,當下是怒火中燒,恨不能衝上前去把那迎風卓立的廣智天王挫骨揚灰。不過,他終究是絕頂宗師,心頭剛浮戾念,腦中警兆已至。真元稍一運轉,即如天降甘霖,潤溼熾炙胸懷。
瞅着廣智不願應承,小石頭失望萬分。心想,看來自己日後還要繼續接受糊塗二老的糾纏。想起二老的纏人本事,驟感頭疼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