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話說得小石頭瞠目結舌。須知他儘管稍窺大道,若要以言語說出,卻無疑是用現代語言直白,不定還口講指畫,列公式,擺證據,畫圖表,以種種具體的數據,作爲道理佐證。那些所謂的陰陽氣息,在他腦海裡,便是構造宇宙最基本的能量,正電子與負電子。像老道這般古文闡述,且寓意深刻,耐人尋味,換做他,那是萬萬不能得。
老道說完,看他兀自激大雙眼,顯然仍是不服,不由失笑,說道:“既然小友未有明白,不如貧道與你試試?”
小石頭呆中醒神,也沒細辨,就忙不迭地回道:“嗯,好……好!”
老道笑着,緩緩探出手來。這一伸,看似極慢,幾如靜止。
差異之餘,小石頭不敢怠忽,畢竟老道的本事,他曾親眼目睹,並且佩服萬分。當下疾演一式“舞龍乘風”,隨着風兒嫋嫋飄後。只見他腳足未動,身軀彈直,剎那如風吹走,迎風飄蕩。整個動作,細膩、輕靈、無形無象、渾身透空如仙靈下凡,隱帶一絲仙氣。
可說是揮灑自如,美妙無雙。《龍行八法》能運用到這般程度,小石頭自身也感軒軒暢意。
正得意,不曾想,原是愈離愈遠的手影,驀地貼近,眼內清晰地看到手心的紋絡。瞬時之間,小石頭詫愕無比,旋即“蒼龍入海”式,試圖避開老道的一抓。
須知,《龍行八法》內“金龍嬉雲”和“舞龍乘風”這兩式,在施展之時,皆依賴對方的功勁,加以轉折,躲閃。聞其名,這兩式實質是戲耍敵手的身法。兩式身法,均無固形,全憑臨場發揮。首先,本身當做到與敵方如影隨形,若即若離;讓敵人疲於奔命,種種抵禦或攻擊,俱是炙冰使燥,徒爲枉然;隨後,即是本身尋暇伺隙,乘敵人急怒或頹喪之際,一舉克敵。
可是,老道何等樣人?暫不說《龍行八法》他了之甚深,決計不會中彀。就單是術、法方面的造詣,也非小石頭可以比擬。先是“舞龍乘風”悉數荒廢,原要借勁的身法,非但沒有借得半點勁,反而被他趁勢出手,遙遙欲控住小石頭所有的來去方位。
那日在雷府大廳盡展神威的“蒼龍入海”式,如今也是苟延殘喘。任小石頭眨眼間,旋繞縱騰,跌宕挪移,連變數百姿勢,那探手一勢依舊煌如罩天,幾似如來佛手,近之毫釐,教他種種心思悉數枉費。
此刻他那有神龍鬧海的威勢,與條泥鰍差之不多。
這麼一來,小石頭心旌暗凜,他倒非好勝,實是念着師門威望,眼下全在自己手中。倘然交個平手,自是容顏大增,如是輸了,且還輸得慘慘,俟時,自己面目無光,倒是小事,害得師門絕學被老道謔笑,當真是罪人一個。囿於對衝虛子敬重,即便未正式入崑崙,實地裡,他早當自己是崑崙門下。一言一行,均以師門爲先。
瞬時間,他是盡施全力。心下只期望着萬不要讓老道抓住。此刻惟想閃過眼前一招,至於後來如何,壓根便沒考慮,只因老道給他的感覺,實在強大得不似人類。然希望總歸是希望,事實往往不遂人願。眼看“蒼龍入海”式也是徒勞無功,方想再換其餘身法。
便在這會,空間,時間,彷彿全部停止。
惟有一隻晶瑩如玉的手,緩緩伸來。雖無花俏,也不分外迅捷,更無他人那般星劍如光的速度。但給小石頭的感覺,偏像是一株迅速生長着的食人藤。那微微彎曲的五根手指,猶如噬人不吐骨的藤枝,眼看它們發青,抽條,越漲越大,轉瞬便是臨頭撲來,枝葉繁茂的簡直鋪天。
便在這避無可避之時,小石頭倔拗側首,驀地,周身渾若無骨綿軟,倦縮成一團形。
情急之餘,他竟把摩天武學《幻骨》和崑崙絕藝《龍行八法》融合貫通。以幻骨特性,改變自己人形特徵,並以“懶龍打滾”式就地翻滾,急速朝後退卻。雖無意裡,悟通至乘之道,可隱然間,仍有一種徹悟,那是一股莫名其妙的的寂寥和決計逃不掉的悽楚。
心悸間,堅韌的生性愈發蓬勃,瞥眼睨去,但見老道的手指幻影,驟然枯萎,且是片片落在地上,風化入土。顯現眼前的依然是一隻潔白晶瑩的手。
與此同時,老道驚“咦”一聲,微露訝容。畢竟小石頭別出心裁的創舉,老道百年生涯從未見過,可說連想都沒想到過。先詫異,後欣慰,對小石頭能衍生出前無古人的奇異姿勢,且又是那般出其不意,神妙無雙,老道愈加打定主意,今日勢必要他受一挫折,否則,難保不會心生驕意。
轉眼之間,手指再發新芽,漫天遍野的手指幻影,籠罩四方,禁錮住了周遭數丈方圓。
一瞬間,潛龍騰淵、懶龍打滾、蒼龍入海、怒龍蟠空、龍動九天、神龍無影,但凡《龍行八法》,小石頭一一施展。
而老道在這一瞬間,手指幻影,時枯時榮,時萎時盛;枯榮變換,連轉八八六十四個來回。
榮盛際,翠綠金豔,萬紫千紅,手指罡勁噴瀉宛如繁蕊如珠,有含苞欲吐,有奼紫嫣紅,也有幽香細細,那若有若無,若即若離的罡勁來勢,當真教小石頭幾欲嘔血,感覺自己彷彿在與整個大自然爭鬥。枯萎時,翠幕倏逝,然手抓顯見,似如連亙不斷的山脈,任他怎生奔跑,若無個數百年之久,那是休想得事。
當此不測天威,難免頹然萬分。
小石頭心境稍有鬆垮,老道便已抓住他手膊,值此一刻,渾厚沛然的泊泊綿力,頓時衝入他正經一十二脈,完全禁錮住他的行動能力。
二人一攻一守,一擊一閃,儘管僅有一招。但其間變化,衍生不知凡幾。
攻擊如流水行雲,滯窒毫無,動靜變幻,恰似羚羊掛角,若含道意,真如九天降臨;閃守者,則是藏於九地之下,趨敵避婺,皆賴靈光綻現,舒展處如雲霞霓飛,潺緩處似水泉悠悠,誠然倉猝,偏無一絲捉襟,灑脫自然,意趣天成,教人不得不撫手喝贊。
那一刻,二人完全沉浸於武道的暢想裡,壓根沒想起要說一言,講一句。即便完畢,二人依舊默默佇立,任思緒飛揚,心旌激動。
過半晌,老道忽而“呵呵”大笑。朝小石頭笑道:“好小子,果然不錯!”說完,方想起自己原意,本想教訓,教訓他,順便給他個挫折什麼的。不虞,一個歡喜,居然說漏嘴,變得誇起他來。當下暗呼懊悔,可這會即便改嘴,卻也不及。
照他看來,小石頭能得自己讚譽,勢必沾沾自喜,不定會欣喜若狂,從此傲然跋扈。那曉得,小石頭性子澹然,況且,他前世記憶裡,就是先由領導誇獎,後遭領導陷害,以致自己身敗名裂,差點命杳黃泉。是而,他眼下雖未對老道的讚譽,有甚抵制情緒,然說要歡喜,卻是未必。
只見他朝老道抱拳叩首,誠聲道:“老神仙,出手不凡,小子佩服由衷。從此後,再不敢視天下無物。”
老道聞言,愕然須臾,定睛細審,看他面容坦然,雙眼澄湛,瞧得出決無虛言,必是字字出於心底。欣慰之餘,老道登時丟棄了原先想予他挫折的念頭,尋思着,能悟大道者,終究與尋常人不同。其澹泊寡欲,固是地仙之境的貧道,也要大嘆不如。
欣然、欽佩、歆慕……老道一時百感交集。拉着小石頭的手臂,不知該說什麼?索性呵呵大笑,捻鬚遠眺。
斯時,日升初輝,春意漫灑蒼穹,一景一物,皆蘊透着濃郁的春色春香。大地薄霧騰嫋,映入眼簾的是羣峰競秀,蒼山翠綠;陣陣雲霧繚繞伴隨,迷得無數峰頂一片虛無。煙嵐飄渺,更覺清麗如畫,見此仙景,二人直覺心曠神怡,遐想無限。
放眼看去,遠處霧藹峰頂,一老一少衣袂飄舞,迎風卓立。一個鶴髮童顏,丰姿清雅;一個俊美非凡,英武剛陽;處此奇魅壯麗之色裡,當真如仙人臨空,教人膜拜。
久久無語之後。
老道突然說道:“小友,若貧道予你說,貧道便是元虛,你可相信?”
小石頭愕然側首,呆呆地看着老道。他沒想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而老道卻當他不信,甫想再開口解釋。他已猛地跪在地上,朗聲道:“徒兒小石頭,拜見師傅!”
元虛真人開心無限,伸手攙起,和顏道:“你我師徒在長安見面不識,孰知,居然在此相認,也算有緣。只是,你沖虛師叔疏懶,原該他教導的弟子,卻是介紹給了爲師。而爲師一生鑽研丹道,精修歧黃,對如何傳授弟子,也着實不擅。這可怎生是好?”說到這裡,元虛真人愁眉苦臉,顯然真是苦惱。
他專煉道心,旁修歧黃;是以性子純善,仁心昭彰,待人從無惡語惡行,即便面對妖魔鬼怪,也不暴力制服,素以德行融和他人。他雖有大神通,偏生是無意裡來,無意裡得;皆是道心修煉中,從歧黃和丹道里穎悟而出。不像他兩個師弟沖虛子和青虛真人那般苦修崑崙絕學,每法每術,均能說得出個所以然。
就如適才那一抓,他自己命名爲“無相手”。而出處,竟是他每次煉丹,待丹成爆裂,幾要化入空氛時,便用罡勁包裹手心,然後取丹裝瓶。須知,焚鼎煉丹,如是尋常丹丸,自是無礙。倘是近似仙丹的藥丸,由於大道殘缺,故此,即便是地仙境界的元虛真人,想要煉出仙丹,也非是樁輕易的事。
固是沒有天譴,但仙丹的靈性,也決不會願意自己長久佇留凡間。當火候一到,鼎開之時,仙丹便會自行躍空,朝天激射。此時此刻,倘無絕頂已極的手法印訣,休想羈留得住半顆仙丹。日久天長,元虛真人就憑着日積月累的抓丹手勢,熟能生巧地衍生出了一式冠絕崑崙的仙家手勢“無相手”。
但這些因由,小石頭均是不曉。他道師傅嫌自己愚笨,不想教導。當下很是懊惱,喪氣道:“師傅,弟子曉得自己愚頓,若跟着習武,日後定會讓師傅生怒。師傅倒不如傳授些歧黃術給我,讓我行醫天下便是!”心下卻想,自己前世所會的西醫,不知在當今世道,可否有用武之地。
這時,腦海裡頓時浮起曹操與華佗的故事,忖道,當年若非華佗執意要開顱取涎,曹操焉會殺他?看來,在古代這種愚昧的社會裡,自己的西醫,還是少拿出來使用爲好。最佳之策,就是隻有天知地知和我知,不然,難保不會另興事端。
元虛老道生平最得意的便是自己的丹道和歧黃,聞說小石頭想學歧黃術,不禁樂呵呵道:“好、好、好啊!”連說三個“好”字,委實喜不自禁。倒非是小石頭解決他一大難事,而是爲能遇上一個與自己興趣相投的徒弟,開心無限。
接着捻鬚,含笑,和顏說道:“爲師鑽研藥學一生,雖不敢說學究天人,可也薄有小成。早先時,一直擔心無有傳人,不曾想,今日願望成真?哈哈……”說到這裡,任他涵養再好,不免放聲長笑。望着小石頭的目光,已是欣賞至極,即便尚未開始學習。他已視小石頭爲自己的得意弟子。
見他高興若斯,固是有些鬱悶,難免也受到感染。小石頭憨憨笑道:“師傅,能學您最厲害的本領,徒兒高興死了!”聽他這麼一說,元虛知他木衲,不會阿諛,此言必是由衷,止不住又是笑起。
當日長安南市,元虛老道出神入化的歧黃術,小石頭曾親眼目睹。時下想想,倘然自己學得一半,再結合上原本的西醫理論,在這世上,那是決然無憂了。又想起,前世的同事,哪個不是腰纏萬貫,隨便一刀收人家幾萬,隨意一張藥方,便要旁人幾月薪水。
尋思着,自己到了古代,作名蒙古大夫,倒是一樁愜意之事。
這會,元虛老道看看天光,說道:“徒兒,爲師有一約會,要去趟華山。你先隨爲師去了,到時,咱們再回崑崙。”
小石頭“嗯”着頷首。
忽而,思起自己是罪犯之身,那有自由可言。忙道:“師傅!弟子……弟子,弟子是大秦欽犯,本該充軍信州。”罪犯的身份,要他朗朗宣口,偏是礙羞得很。是而,起先有點支吾,待他望着元虛老道,卻見他滿面和祥,氣息自然,令人油生親近,在他面前彷彿沒甚不可說的。
當下便把自己的尷尬身份,脫口而出。接着又道:“誰知,一番事變,竟而和師傅相遇。這……假使弟子跟着師傅到了華山,那弟子豈非成了逃犯?”說話間,想起與自己大有干係的雷家,若自己不告而別,先不說讓他們擔憂,單是秦皇追究起來,雷家也是罪責難免。
聞說古代多興株連,雖不知眼下世間屬哪個朝代,但王法規則,多半相同。如是一想,他更不敢生半點逃逸念頭。倘然由於這事,以致雷家兩位小姐,美人落首,豈不大大的過錯。
老道微愕,旋即笑道:“你所犯之事,爲師即便不問,也知必有冤情。而你獨身踽踽,世無牽掛,既有大好良機,何必去自尋苦惱?”他見這個剛收的徒兒,還真是傻得可愛。明明有機會逃脫勞役之苦,居然想自投羅網。且看他面相,也非作奸犯惡之輩,多半是遭人陷害。
不過。他終究是得道修真,餘裕,即覺自己一席話,說得太過輕飄。似有縱容弟子拒不守法之嫌。又道:“徒兒,你究竟犯了何事?細細道來!”
小石頭木木頷首,隨即把商尹舉薦,秦皇面試,而自己又如何出言不遜,以致犯了天大忌諱,向元虛老道一五一十地說將出來。
元虛聽完,呵呵大笑,說道:“爲師當是何事?原來是言辭犯禁!呵呵……那商尹也是糊塗,沒看你憨憨厚厚的模樣,那裡做得了官?即便當日,你幸運過關,但假以時日,這場災禍,卻也免不了得。”
說到這裡,只聽他輕嘆一氣,深有感慨地道:“世人皆想仕途青雲,榮華富貴,可他們偏生忘了官場險惡,人心莫測。同僚間的勾心鬥角,暫且不說。單是逢迎君上,便是一門大大的學問。憑你的淳樸,怎生去迎合,又如何適應得了?眼下這充軍發配,說來,也是你人生一大轉機,倘然真是做了官……”
他轉眼睨向小石頭,卻見他一片茫然。老道當是自己說得太過深奧,以致小石頭雲霧籠罩,旋即面泛笑顏,以輕鬆口吻,調侃道:倘然你做官,嘿嘿……能不滿門抄斬,已屬幸甚!是以,這秦皇,那是得罪的甚好,甚爲及時!嘿嘿……“
說完,察覺小石頭依舊呆滯滿面,彷彿心有所想。便道:“徒兒,徒兒……你在想什麼?”
被他驚醒,小石頭渾身一震。
適才聞得老道一番感慨,他不由想起自己的前生。那時,自己的爲人處事,與今日的性子,卻也差之不多。倘說現今愚口笨舌,那麼前生便是憨性實心;若說現今木衲遲鈍,那麼前生就是老實巴腳。即便在棋秤上謀算在先,縱橫無敵,然一遇現實世界,便束手無措,處處被人所騙。
回憶前後兩世,一個“憨”字,伴隨兩生。
若非憨厚,又豈會被靚穎所騙。那會,說她長短之人,自己一概不信,依舊全心地信任她,喜歡她,只要她想要的,想買的,自己何曾有過一句逆言。
是啊!人生如夢,世間紅塵!仕途艱險,勾心鬥角,可平日裡的生活,又何嘗不是?看來,自己的性子,還真不適合人世生活!前後兩世,兩場官司。遭人迫害,或欺負,難道就是我小石頭,石康,該有的運?該有的命?是怨天,抑是責己,再或是怪旁人實在太過陰毒?
正窮思難解,即有老道把他從繁瑣思緒裡,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