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走了,衆士兵相視看看,忽而皆笑。其實,主將的德行,他們早就知道,只是忍着不說。殊不知,他今日囿於興奮,竟是自己坦白。想想,覺得當真發噱,由不得他們不轟然而笑。有些傷兵,直笑得牽動傷口,方是罷休。
隨着鄭恩到了臥帳,只見帳內橫七豎八地倒着好幾個酒罈子。有些個罈子,尚從裡面,往外滴着酒液。帳內氣氛,幾如到了釀酒的酒肆一般。鄭恩鐵腿一掃,踢飛靠在席前的空酒罈,然後用手在上抹抹,笑道:“兄弟,坐坐!我這裡簡陋了些!”
小石頭安然就坐。心道,豈止是簡陋?呵呵……也不知他恁多酒罈,究從何處得來?正想着,卻見鄭恩翻起牀榻,原來下面竟是一大大的窟窿。而窟窿裡卻藏着裝滿酒的罈子。瞧到這裡,不免失笑,心道,鄭大哥也是個酒鬼,明知軍中法規,不能喝酒,他偏偏偷着飲。呵呵……
面浮笑意地看着,待鄭恩回頭,小石頭忙即正顏端坐,生怕他見自己偷笑,而覺尷尬。
鄭恩端着兩個酒罈,放在席邊,笑道:“兄弟,這可是董太守偷偷孝敬我的洛陽桂花釀,溫醇而甜美,實爲天下一絕。呵呵……你嚐嚐!不過可惜就是沒有五色鴛鴦蝦陪以佐味,否則,怕是打你耳光也不願輕棄。”說着,用力一扣,抓破壇上封紙。
帳內頓時酒香四溢,燻人直醉,聞之就教人饞涎欲滴。
“五色鴛鴦蝦?”小石頭詫異。
鄭恩一邊倒酒,一邊道:“這桂花釀是用洛陽城北五十里處的空桑泉水釀就。其水清冽碧透,味甘質純,水裡尚產一種蝦,呈紅、白、黃、墨、紫五色,且倆蝦相抱相遊,故謂”五色鴛鴦蝦“。嘿嘿……這可是皇帝小兒才能吃到的珍品。咱們只能想想,卻是吃不到地。”
“哦!”
“喝酒,喝酒……”倒好酒的鄭恩大聲說道。
“請……”小石頭舉碗。
鄭恩爽聲笑道:“請什麼請,喝乾就是。”說罷,手中大碗仰脖而盡。看他咕嚕咕嚕,喉結亂滾,小石頭駭然,心道,酒這麼喝法,他也不怕醉?無奈餘,只得學他一樣。剛喝了幾口,嗆了下,用袍袖拭拭。卻聞鄭恩催道:“兄弟喝啊!好酒,好酒……”
好不易喝光碗中餘酒,鄭恩再倒。小石頭怵目,忙道:“不、不……大哥,小弟夠了,夠了!”
“哎!夠什麼夠……咱兄弟二人自蜀中一別,已隔數年。今日能見,實爲高興,豈是一碗酒便能解得了興的?”鄭恩吹鬍子瞪眼,偏要他再喝。
一番醇醪,小石頭熏熏欲倒,鄭恩卻是談興大發。從當日蜀中分別,說到他洛陽投軍,後賴當時的周嫡長子,也就是如今的周天子看重,被選入禁軍。三年後,由於功勞積升,被破格提拔爲禁軍副統領。又在大周爭儲中,力挺嫡長子。在他登基後,瞬即升爲大周精銳部隊,雁翎軍的統領。
小石頭打趣道:“呵呵……大哥厲害啊!升官像是坐飛機!”他自醉了,舌頭有些打結,而且糊里糊塗,連飛機都說了出來。幸喜鄭恩也有些迷糊,沒聽清楚,道:“坐飛雞?呵呵……不錯,是坐飛雞!來、來、來……兄弟,咱們繼續喝!繼續喝!”
便在這會,由於頭疼得難受。太極螺旋形的檀中穴緩緩自轉,真元力陡然運遍周身。所到之處,酒精盡去。與此同時,小石頭當然也清醒過來。眼見鄭恩兀自在那倒酒,忙勸阻:“大哥不能再喝了,這裡是軍營!”
鄭恩愣了下,拍着他肩膀,笑道:“兄弟,原來你是假醉啊?呵呵……大哥都被你騙了。不行,還得喝!”說完,阻酒的小石頭,又被他勸了一碗。繼而翹着拇指,笑道:“兄弟,爽快……哥哥喜歡!前幾日,打那秦軍,哥哥爽快了一次,今日與兄弟喝酒,哥哥又爽快了一次。哈哈……”
小石頭道:“大哥打仗厲害得很,連大秦名將高廣也不是你的對手。兄弟好生佩服!”
鄭恩躺在席上,仰着脖子喝了一碗,結結巴巴地道:“什麼佩服?佩服我幹嗎?那仗都是皇帝小子教的,你別佩服哥哥我,不然,哥哥慚愧死了!”
聽完,小石頭一驚,沒想,大周的新君居然是運籌帷幄,決勝千里。而高廣高老將軍卻是死得冤了,臨死前,竟連對手究竟是誰,均不明白。一聲噓嘆,爲那名將頗感不值。又想,常言道,瓦罐不離井邊破,將軍不免陣上亡。此言不虛,誠不欺我。
“先生,先生……”正思忖,帳外竟傳來杜雍的聲音。
站起身,小石頭欲出帳問其何故。鄭恩大嚷道:“叫啥叫?進來就是!”
杜雍進帳,向鄭恩一叩,呼了聲將軍。鄭恩偏偏眼,“嗯”了聲,算是應了。接着,杜雍問小石頭:“先生,馬車即將回洛陽,先生可要離去?”
被他這般尊敬,小石頭很覺不適,尤其他白髮蒼蒼,自己卻僅只弱冠。道:“前輩太客氣了,晚輩與兄長堪堪遇着,還不想離去,前輩自便就是。”
這廂方一說完,鄭恩道:“兄弟,你還是走吧,大哥我仍有事未了。只是你將要落腳何處,終須講個明白。到時,哥哥好去尋你喝酒。”聽他三句不忘酒字,小石頭撲哧失笑,道:“好,既然如此,小弟便告辭了。至於落腳處嘛……”說到這裡,他思來想去,一時竟想不出,直覺前途茫茫,世無熟人。
杜雍世故,察顏即明。而且,他對小石頭的醫術萬分欽佩,有如酒徒見佳釀、老饕聞肉香,怎肯舍卻?正想着要討教一番。迅道:“先生不如暫宿敝處。”
經他雪中送炭,小石頭無比感激,道:“不大好吧!前輩與晚輩相交不深,晚輩若去叨擾,似嫌無禮!”
杜雍笑道:“先生神技,老朽仰慕。先生若去,老朽處實乃蓬壁生輝,當引爲平生幸事!”
小石頭謙笑:“前輩實在過譽了!”他是想,也不知那隗鬥是否仍在追蹤?萬一不幸,給杜前輩家帶去災禍,未免過意不去。不過又想,倘若不去,自己倒真無落腳之處。不如暫住幾宿,待尋着中原姜氏,還了紫金銅人,自己就到汴梁去幫那穆淳風。當下則道:“既然前輩盛意拳拳,晚輩就卻之不恭了。”
便在這會,鄭恩揮手,大聲道:“打住、打住……你們二人不要在那酸來酸去,聽得我的桂花釀都酸了。”
二人一呆,隨即相顧大笑。
便在這時,帳外有小兵道:“將軍,降將王和求見!”
“嗯,要他等會!”鄭恩大急,只見他飛身而起,手忙腳亂地收拾起來。一邊收拾,一邊又問:“他到底有何事,要他先講講?看本將軍有沒興趣要他進來?”說話間,手足未停,依舊極快的在收拾酒罈。
過了會兒,小兵道:“將軍,王將軍說了,他身上有種稀世聖藥,打算進獻給將軍。”
“聖藥?什麼聖藥,它有什麼用?”鄭恩不耐地問。心裡一陣煩躁,對外面那降將竟敢擾亂自己喝酒的大事,委實不爽到了極點。
小兵回道:“王將軍的聖藥,是秦國前時剛剛研製出來的新藥,可以生死肉骨。”
“哦?有這麼好?”杜雍愕問。他鑽研醫術一生,孜孜不倦,生平卻從未聞過有此聖藥,自然怔忡。不過,小石頭隱感不妙,尤其獻藥的是員降將,教他更生疑竇。暗道,這所謂的聖藥莫不就是我的止血散?
說話間,鄭恩已把各種曾飲酒的跡象,完全湮滅。他道:“叫他進來!”小石頭本想立時告別,甫想開口,卻見鄭恩猶有先見之明般的擺手要他稍安勿噪。緊接着,秦降將王和由帳外進來。小石頭一見,登時大愕。此人竟是與自己素有怨罅的王參將。
那王參將見得小石頭在場,起先也是一怔,待見他坐在鄭恩身邊,瞧關係,好像極爲親密。不禁大駭,想起自己獨自逃生一事,生怕小石頭藉機挑釁,殺了自己。但見他雙腿發顫,渾身澀抖。那張臉尤無人色。青中泛白,白裡帶黑,嘴脣抽痙,牙關嘎嘎作響。
其死熊模樣與當日秦營時的跋扈張揚,不可同日而語。
小石頭鄙夷地“哼”了一聲。
這一聲,猶如臨淵大石加一發,王參將聞着,瞬間崩潰。“噗嗵”一聲,跪將下來,口裡呼天愴地:“石醫官,石大人,我的祖宗喲,是小的有眼無珠,狗眼不視尊聖。你大人有大量,當小的是個屁,放小的一馬,饒小的一條賤命吧!小的至多把聖藥還予你就是!”
他此刻心下生悔,暗責自己官迷心竅,打算用止血聖藥,在周國裡謀求高升。殊不知,這麼一撞,周皇沒撞上,居然撞到閻王手上。當日小石頭神威凜凜,獨抗數千漢軍,他是親眼目睹的,即便如今思起,依然當其是魔神在世。
鄭恩聞他喊小石頭“石醫官”,心下已然明瞭。又見他哭天愴地,悲呼哀號,那沒骨子的賤像,着實令他感到厭惡。揮手喝道:“給本將軍滾出去,以後沒人傳召,不得來此。滾……”
耳聞“滾”字,王和如逢大赦,跌跌撞撞,踉踉蹌蹌地出了營帳,連半眼都不敢向小石頭望去。杜雍沒攪清其中玄故,問道:“鄭將軍……”
鄭恩知他想問聖藥的事,揮斷了他。向小石頭望望,見他面隱訕色,心裡更是明明白白。
秦軍有絕世傷藥,此事早有周國密諜向他稟報,只是沒想到,傷藥的煉製者就是自己的小兄弟。心想,大秦軍囿於有了這傷藥,傷害我多少軍兵?尤以盟國大漢最爲受創深重。這事要先探探周皇的口風,若他心懷嫉忿,非要誅殺小石頭,我鄭恩終須救他一命。若周皇胸襟磊落,非但不氣惱,反而想召小兄弟進宮,那我自當向周皇舉薦。只是思來思去,周皇那裡多半無慮,最懼得反而是盟國皇帝,萬一這岔教他們知曉了,只怕縱是周皇也保不了小兄弟。
這麼一想,他也不再多說什麼。對小石頭道:“兄弟,大哥有事就不留你了!”說着朝小石頭拱拱手,以示告辭。又對杜雍道:“杜老先生,我的小兄弟就託你照顧了!”
“能請石先生去老朽家中居住,老朽榮幸之至。只是……”他仍不死心,依舊想問可以生死肉骨的聖藥。孰知,鄭恩道:“杜大夫,有些事是國家機密,該讓你知曉,總會讓你知曉。若不該的話,問了也是無用。知道麼?”
杜雍訕笑道:“老朽記住了!記住了!”
鄭恩笑道:“千萬不要記住。杜大夫,你應該忘記纔對!”
杜雍忙道:“忘記了,忘記了,老朽年歲大了,這記憶委實退化得厲害。”
見他們如此說來說去,小石頭也知自己曾是大秦醫官的身份,教鄭大哥察覺。慚愧之餘,暗道,左掩右遮,本道再無可慮,孰知,依然是在所難免。唉……怪只怪,人類爲何要有戰爭?若這世上,再無戰爭,那世間又該何等美好?
與鄭恩告別,隨杜雍出營,至營門,杜雍非纏着小石頭與他同坐一車。小石頭無謂得很,當即欣然同意。
然而其他大夫見京都汴梁赫赫有名的神醫杜雍,對一年輕後生恭謹有加,未免詫異錯愕。一個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裡,均想問個究竟。但小石頭剛出幽谷,聲名不顯,自難探曉。
待他們想要問杜雍本人時,洛陽偏已到了。無奈,只得抱着疑團,各自散去。
又過良久,馬車到了一僻靜大宅。門上寫着子府二字。原來杜雍本人也是借居,他在洛陽可沒居所。借居處,就是那喚子玄的大夫。他們二人既是多年至交,又是未來的兒女親家。此趟,杜雍訪友,恰逢太守尋醫,於是就隨着子玄一同到鄭恩營裡報到。
在子玄處,三人用過酒宴,便剪燭達旦,熬夜談話。
說來道去,無非是歧黃理論和古今醫術。元虛素諳上古醫理,所讀醫書也多是崑崙派的仙家寶典,其玄妙處,世間聞所未聞。譬如,俗間皆謂人有奇經八脈,其中任脈總攬渾身陰經,故有“總任諸陰”和“陰脈之海”的說法。而督脈則統率周身陽脈,向有“總督諸陽”和“陽脈之海”的說法。
可小石頭非道,此說法雖爲正確,但其間仍含某些特殊。說什麼陰陽之道乃天人之道,經脈誠有壁壘,然經仔細考證,無非是後天養成。若有人一旦修成正果,或甚稟賦奇異之輩,上述醫理全不可用。又說帶脈,實爲人體總脈,世人任何病症,但須療好此脈,重症便解大半。
前任督之說,杜雍二人已是暈頭轉向,時下一聞,頓即出言反對。要知道,帶脈雖爲奇經八脈之一,但它起於季脅,回身一週。所擁大穴不過五六,與其餘諸脈少者十數穴,多則數十穴,實難相比。論到重要性,更是望塵莫及。是而素不爲醫者看重,更有甚者說它是累贅,乃人體內唯一濫竽之脈。
孰知,小石頭居然把它擡高到一脈好,百病消的地步。這般謬說,由不得他們不提出疑問。
可小石頭記憶驚人,元虛聽說過的每言每句,皆牢記於心,此刻拿出唬人,當真是小菜一碟。他道:“帶脈乃唯一橫行於腰腹之間的經脈,其餘各脈卻均屬全身直行。如此一來,任脈實起統束之效,也算得上是約束諸經。當腰腹曲線緊緻,則表明腎氣旺盛,帶脈充盈,而各脈也相安無事,各經其道;反之,帶脈一旦鬆垮,腰部則日顯肥厚,非但曲線不再,且醜陋不堪。如此,諸脈混易,氣血不暢,即便大健者,日長久之,也必早晚受累,俟時,離死不遠矣。”
一番話,先聞得杜雍二人瞠目結舌,直如天書奇談;思慮半晌,又覺大有其理;之後,欲不能拜他爲師。
尤其他參以現代西方識理和另一世間的醫學著作,例如什麼辨證論治,綜合治療與四診合參,再加上他親眼目睹過人體內部奧秘,又有陰陽大道將悟的前提。一番交流,二老是瞠乎其後,訝然相覷,心下皆道,原來咱們仍屬小看了他。在軍營的一番表現,只怕他是牛刀小試。聽他一席話,將來杏林的發揚,除他之外,再無別人可成。
更在心底讚譽,其人年紀雖幼,然醫學精湛,理論博深。談話間,縱橫捭闔,觸及之處,每有新見,發前人之未發,言常人所不敢言,尤鍼砭時弊,使人發之深省,難得的就是,這人不驕不燥,謙虛守禮,毫無時下年輕人的浮誇之氣。這般神醫實爲古往今來第一人。
佩服之餘,二人醫術增進不少。相應的,小石頭也得到不少妙悟。
要知,華夏醫道,變化多端,並無定規,同一病症,醫者常視寒暑、晝夜、剝復、盈虛、終始、動靜、男女、大小、內外……諸般牽連而定醫療之法,變化往往存乎一心,少有定規,因之良醫與庸醫判若雲泥。這其間的奧妙,確非才學歧黃數日的小石頭可以掌握。
席間,杜雍強烈邀請小石頭去汴梁。並說道,先生神藝,若不去京都,可爲遺憾。又說汴梁良醫如雲,小石頭倘去,非但醫術有得長進,更是大周之福,汴梁之幸。數句恭維,聽得小石頭熏熏然,飄飄然,彷彿仍在鄭恩營裡喝着酒。他生性淳樸,可好話人人愛聽,即便老實人也無二般。而且,他本來的目的地便是汴梁,如此,自是稱他心意。
當即決定,明日便跟杜雍上汴梁。至於鄭恩,就托子玄去說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