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搏命擒住了趙武德,受傷卻也着實不輕。他自知絕不是索明和棍子的對手,這才拼着命硬挨那一槍一棍,制住了趙武德。
衆人再望狄青,都是帶了三分敬畏。他們早聽說狄青好打架,但當初只感覺此人不過是街頭混混,哪裡想到過就是這個混混,竟然殺了索明,擊退了棍子,還當着他們的面擒住了趙武德!
趙武德早就嚇得兩腿戰慄,聽狄青威脅,顫聲道:“狄青……狄爺……我的祖宗呀,你別殺我。”
狄青冷笑道:“不殺你?給我個理由!”
趙武德想了半天,才道:“我有錢,我可以給你很多很多錢。你不是要小青嗎?你們這些蠢材,還愣着做什麼?快去把小青帶過來!”他爲了保命,突然聰明瞭起來,車管家慌忙前往柴房,狄青見狀喝道:“給我準備兩匹快馬!”
趙武德連連點頭答應,又罵道:“你們這幫奴才,快去給狄爺備馬。”他雖然想把狄青千刀萬剮,可這時候保命要緊,對狄青自是言聽計從。
內院嘈雜一片,趙縣令知道這裡有事,匆匆趕到,見狄青挾持着寶貝兒子,喝道:“狄青!你要造反嗎?還不快把人放了!”緊接着腳步聲急促,十數個禁軍也相繼趕了過來,爲首一人,正是郭大人。
郭大人見到院中的一切,一揚眉,顯然是詫異在這裡見到狄青。有禁軍就要上前,郭大人一擺手,那些人霍然止步。狄青見狀,心中叫苦,暗想這個郭大人的本領極高,再加上這些禁軍,自己想要逃脫真的是千難萬難。
這時,車管家已帶着小青過來,“公子爺,小青帶來了。”
小青容顏清秀,見到院中的情形,已明白了一切,哭泣道:“狄青,你怎麼這麼傻?”她一直當狄青是親弟弟一樣,見狄青如此,只恨自己連累了狄氏兄弟。
趙縣令當然知道自己兒子的品行,一見小青發髻凌亂,衣衫不整,早明瞭事情原委,暗罵這個車管家和豬頭一樣,竟授人以柄。上前就給車管家一記耳光,罵道:“怎麼回事?”說罷連連暗向車管家擠着眼睛。車管家捂住臉道:“大人……這個……那個……”
趙縣令不再理會車管家,對狄青道:“狄青,這裡是縣衙,你莫要自誤。快放了趙武德,我會秉公處理。你若是一錯再錯,只怕家人也難免受到牽連。”他將小青的事情撇開不說,勸導中帶着威脅,暗想只要狄青一放人,就把他押到縣牢,打斷他的腿,挑了他的筋,然後說他暴斃身亡,一切也就過去了。
狄青冷笑道:“你若真的公正,我何必來此?你兒子強搶民女,打斷我大哥的腿,你不如現在就告訴我,如何秉公處理呢?”
趙縣令臉色一沉道:“狄青,這麼說你打算頑抗到底了?”他見有兩人已掩到狄青背後,突然一揮手道:“拿下!”
那兩人才要上前,不想狄青早就留意到身後,飛出一腳,正中一人的胸口。那人大叫一聲,飛出丈許。另外一人嚇得連連後退,不敢再動手。狄青手腕一動,長劍已在趙武德脖子上劃出道血跡,喝道:“趙縣令!既然你不要兒子的性命,那我們索性來個魚死網破!”
趙武德見到流血,差點暈過去,大聲呼喊,“爹爹救我!”
趙縣令急喊,“狄青!切莫動手,有話好商量。”
郭大人一旁如看戲般,“趙縣令,到底怎麼回事,我倒是有興趣聽聽。”
趙縣令心中一凜,賠笑道:“郭大人,這不過是小事,不勞你大駕。請你先去前廳喝酒,下官處理了這裡的事情就來。”
趙縣令雖是個土霸王,可對這個郭大人卻絲毫不敢得罪。
原來這個郭大人叫做郭遵,本是京城的殿前指揮使,位列三班,統領京中八大禁軍中的驍武軍。這次郭遵前來汾州,說是要挑選人手補充禁軍。知州不敢怠慢,讓州下各縣全力配合,郭遵各縣遊走,這段日子跑到了西河。
趙縣令當然也不敢得罪此人,刻意奉承,又是陪酒,又是打點禁軍衆人,只求平安無事就好。哪裡想到不成器的兒子竟然鬧出這麼大的禍事,自己想要遮掩,也無從下手。趙縣令暗中打定主意,這件事了結後,定然準備一份厚禮送與郭遵,只求破財免災。
郭遵見趙縣令推搪,淡淡道:“這不是小事,好像是大事。其實,我也可以幫點忙……”他不經意地望了狄青一眼,嘴角帶着絲笑意。這時候有禁衛急匆匆趕來,低聲在郭遵耳邊說了幾句話,郭遵臉色微變,皺了下眉頭。
趙縣令聞言喜道:“怎敢有勞郭大人?”覺得郭遵是站在自己這面,來了底氣,喝道:“狄青!京中郭大人在此,你還不趕快束手就擒,若是再行頑抗,就算你逃出西河縣,也要和你大哥一輩子做個逃犯!”
狄青心中微動,暗想趙縣令說的也不錯,自己雖準備亡命天涯,但大哥和小青呢,難道也要一輩子戰戰兢兢地過日子?他一時衝動,只想到這個解決的方法,但見到郭遵笑望自己,突然想到個念頭,說道:“郭大人,我要從軍!”他想自己亡命天涯不要緊,可不能連累了大哥,這個郭大人看似個好官,自己當求他庇護,才能洗刷大哥的冤情。可要求人幫助,首先的條件當然是加入禁軍。
衆人一怔,沒想到狄青這時候竟然說出這句話來。趙縣令冷笑道:“狄青,你可是瘋了?你以爲你是什麼東西,竟然要入禁軍?”
郭遵哈哈一笑:“大丈夫一言九鼎,狄青,你可要記得自己說過的話。”
狄青點頭道:“在下絕無虛言。”
趙縣令見郭遵竟然真有答應狄青的意思,不由大急道:“郭大人,這如何使得?狄青窮兇極惡,要挾犬子,本是惡人,絕不能放過!”
郭遵道:“不錯,若是惡人,自然不能放過。”他話音才落,突然上前一步,大喝一聲,出手向一人抓去。
衆人又是一驚,原來郭遵對付的不是狄青,而是一旁的那個棍子。
棍子遽然大驚,沒有想到郭遵竟然會向他出手,可此人畢竟有幾分本事,長棍一顫,連擊郭遵的手臂、胸口和肋下。這一招棍影重重,變化萬方。
趙縣令駭道:“棍子,你瘋了嗎?還不住手!”他話音未落,郭遵竟已奪下長棍,再喝一聲,單手前送,棍尾戳中了棍子的胸口。喀嚓一聲,棍子胸口的骨頭已被戳斷,一口鮮血噴出,倒飛而出。才落在地上,棍子竟翻身躍起,就想要翻牆而走。不想郭遵縱步上前,長棍掃出,正中棍子小腿。棍子慘叫一聲,摔倒在地,再也無法起身。郭遵收了長棍,森然喝道:“拿下!”
早有禁軍上前,長刀出鞘,架在棍子的脖頸之上。趙縣令嚇得冷汗直冒,連聲叫道:“郭大人,你……你拿錯人了。”
郭遵仰天笑道:“絕對不會錯,我聽說還有一人混在這裡。”目光一掃,從衆護院的臉上掃過,衆護院皆是面無人色,不知道郭遵到底是什麼打算。
陡然間,一人從人羣中竄起,倏然已到了牆下,再一翻身,竟然躍出了牆頭。幾個禁軍見狀,馬上跟着追過去,躍出了牆頭。郭遵不動,嘴角帶着絲冷笑。衆人驚呼,只因發現翻牆而走的那人竟是車管家,一時都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車管家一直以來都是個文弱書生,怎麼會有這般身手?
趙縣令已覺得不對,額頭上汗水滾滾而下,吃吃道:“郭大人……這……這到底怎麼回事?”
郭遵轉向狄青道:“狄青,放開趙武德。”
狄青猶豫一下,終於棄劍在地。郭遵見狀道:“綁起來。”有禁軍上前,將一人五花大綁,衆人幾乎要暈倒在地,原來禁軍綁的不是狄青,竟然是趙武德。趙縣令急了,上前道:“郭大人,錯了!錯了!”
郭遵冷然道:“趙縣令,你可知道棍子、索明和車管家都是何人?”
趙縣令茫然道:“他們……他們是誰?”
郭遵冷哼一聲,伸手一抓棍子胸口衣襟,一把將他衣襟抓裂,露出胸膛,只見那胸膛上刺着一個大大的“福”字。衆人茫然不解其意,趙縣令卻失聲叫道:“是彌勒教的人!”
郭遵冷笑道:“不錯。這三人都是拜彌勒教,妄想造反的人。我這次到了汾州,借招募之名,其實就是要查彌勒教一事。趙文廣,你私藏這種人在府中,還敢說我錯了?”他直呼趙縣令的名字,是已不把他當做縣令來看。
趙縣令大汗淋漓,慌忙跪倒道:“郭大人,下官真的不知情呀,求你……求你……秉公處理。”
風水輪流轉,方纔趙縣令還趾高氣揚,可這會兒已抖得如秋風落葉般。狄青暗自奇怪,不知道彌勒教是什麼來頭,竟然讓趙縣令驚怖如斯。
郭遵道:“如何處置,自有審刑院處理。來人!將趙文廣押下去。”有禁衛上前,將趙家父子押了下去,衆差人見狀,不敢阻攔。郭遵又道:“李簡,可通知此地知州了嗎?”
一禁軍站出來道:“報告指揮使,已有人前去通稟,想必知州很快就會趕到。”郭遵點點頭,走到狄青的面前道:“帶人回去吧。記得你說的話,三天後來這裡找我。”
狄青死裡逃生,一頭霧水,問道:“郭大人,我大哥他……”
“你大哥怎麼了?”郭遵不解道。
狄青忙把狄雲的事情說了一遍,忐忑道:“只怕我連累了大哥。”郭遵哈哈一笑,“你放心,方纔你殺的那人,正是彌勒教的教徒,你非但沒錯,反倒有功。至於你挾持趙武德一事……他本來就該死,私藏造反之人,豈是小事?他父子不砍頭也要刺配,你大哥不用逃難了。”說罷,有一禁軍急急過來低語幾聲,郭遵臉色微變,說道:“好,我馬上過去。”他望向狄青,說道:“我三天後在此等你。”
狄青點點頭,見郭遵離去,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細想方纔的事情恍如一夢。
小青上前爲狄青包紮傷口,哽咽道:“狄青,苦了你了。”
狄青想起一事,忙道:“小青,你千萬莫要對我大哥說我從軍的事情。”
小青微愕道:“那怎麼能瞞得住他呢?”她已知道狄青以從軍爲代價,換取狄雲和她的幸福,感激莫名。
狄青擡頭望天,見風輕雲淡,無奈道:“瞞一天算一天吧。”
三日轉瞬即過,狄青愁眉不展,始終想不出離家的藉口。狄青知道大哥只盼望他能老老實實地做人,若是知道他當兵,多半又會傷心。
趙縣令父子伏法之後,狄青帶領小青去了放羊坡。狄雲那時候已經醒來,知道狄青爲了自己去了縣衙,又是吃驚又是擔憂,逼牛壯一定要帶他前往縣衙。牛壯正無可奈何之際,狄青和小青終於趕到,狄雲又驚又喜,狄青只說碰到了個好官,自己不但沒有過失,反倒有些功勞。
狄雲聽後,本想呵斥狄青,但見弟弟渾身是血,肩頭帶傷,正是爲他這個大哥如此受苦,哪裡忍心再說什麼?狄雲慶幸終於無事,只覺得是祖上積德,又帶狄青到爹孃的墳前上香禱告。張鐵匠經過這件事後,只怕女兒嫁不出去,一改吝嗇的本性,竟然催促狄雲儘快迎娶小青,只商量了盞茶的功夫,就決定第二天操辦喜事。
狄雲雖跛了腿,但因禍得福,當然是喜悅無限。狄青和牛壯二人立即着手準備,狄家貧窮,準備雖是草草,但到處披紅掛綵,也頗有幾分喜氣。
狄青忙碌了一晚,終於將家中佈置妥帖,天光未亮,早劈好了可用數月的柴禾,這才坐在庭院中,呆呆地望着天際。
他要走了,他不能失信於人。更何況,他驀地發現,原來外邊還有更廣闊的天空,那對他來說,顯然是個極大的誘惑。可是他大哥腿跛了,他又如何能安心地離開大哥?
腳步聲響起,狄青沒有回頭,知道是大哥走了過來。狄雲走到狄青身旁,和他一塊兒坐在臺階上,沉默了半晌,說道:“弟弟,你還記得爹爹教過我們的一句話嗎?”
“什麼?”狄青隨口問道。
“他說人生最重要的就是一個‘信’字。”狄雲緩緩道,“做人不能無信,不然無以立足天地之間。”
狄青滿懷心事,說道:“不錯,不但父親這麼教我們,大哥也是一直這麼教導我,我從來不敢忘記。”
“所以……你該走了。”狄雲拉過狄青的手來,放在他手上一物。狄青見是錠銀子,一怔道:“走?去哪裡?”
狄雲微笑道:“去你答應去的地方。”狄青幡然醒悟道:“大哥,你都知道了?”狄雲道:“小青把一切都告訴我了,你莫要怪她。我看得出,你不想失信於人。大哥當初不想你從軍,是因爲看多了軍士的爲非作歹,不想你沾染了那些匪氣。可是我現在知道了,雄鷹自有雄鷹的去處,不能像家禽一樣豢養在庭院中。狄青,你長大了,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大哥也就放心了。大哥沒什麼積蓄,只有這點銀子,你帶着路上傍身,不要推辭,聽大哥的話。”
狄青緊緊地握住那錠銀子,鼻樑酸楚,“大哥,可是……”
“可是什麼?我腳雖跛了,但養活一家人還不是問題。”狄雲微笑道,“你放心走吧,不要擔心我。我聽說趙氏父子都被下獄,解往汾州大牢,再也不能爲難我們了。弟弟,出門在外,你要好好照顧自己。你記得,若有什麼難處,這裡永遠還有你的家。”
狄青遲遲才道:“那總要等到接了新娘子纔好。”狄雲笑道:“好。”可迴轉頭的時候,忍不住用衣袖揩拭下眼角。
他們兄弟相依爲命多年,狄青離去,狄雲有着深切的不捨,可他看出了狄青的爲難,他知道弟弟有更遠大的志向,所以他能做的不多,只求自己不拖累弟弟。
新娘子進門時,狄青已踏上了未知的征途。他只背了個簡單的包袱,帶了幾件換洗的衣物和一點乾糧。那錠銀子,他還是放在了大哥的房間之中。他並不知道,他決然離去的時候,狄雲已發現了那錠銀子,眼中忍不住落下淚來。
狄青大踏步離去,到了大哥再也望不到的地方,這才轉身向家的方向拜了三拜,說道:“大哥,我不會讓你失望,你自己保重。”
狄青到了縣衙後,見有禁軍守在門前,抱拳道:“這位官大哥,在下狄青。”
禁軍道:“你就是狄青?快進來,郭指揮正在等你。”他帶領狄青入了衙內,郭遵正坐在前廳,旁邊坐着個年輕人。
狄青望見,只感覺那年輕人就像一把出鞘的劍!那年輕人臉色蒼白,目光有如劍鋒般敏銳,上下打量了狄青一眼,微有詫異,站起來對郭遵道:“郭指揮,這次還需你幫忙。”
郭遵緩緩點頭道:“國家大事,郭某當盡力而爲。”
那年輕人再施一禮,轉身離去。狄青這才舒了口氣,被那年輕人盯着,感覺渾身上下都不舒服,不由琢磨起這年輕人的來頭。
郭遵目送年輕人離去,轉頭對狄青道:“你果然來了。”
狄青施禮道:“在下既然答應了,怎能不來呢?”
郭遵讚許道:“說的好,丈夫說到就要做到,若是連個信字都無能做到,何談保家衛國?我郭某這輩子不服旁人,只服那一諾千金的義士。其實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是可造之材。那對子眼的法子,不是一般人能想得出來的。”
狄青見他看穿自己的小聰明,尷尬一笑。郭遵還待再說什麼,一禁軍走進來,低聲道:“郭大人,兄弟們都準備妥了。”
郭遵點頭道:“好,馬上出發。狄青,你可都準備好了?”
狄青點頭,不發一言。郭遵看出他的心事,說道:“大丈夫志在四方,若不趁年輕闖一闖,到老了終究會有遺憾。狄青,我想,你以後不會後悔自己今日的選擇的。”說罷他大步走出了縣衙,門外早已有數十禁軍在等候,每人身邊都跟着一匹馬。
郭遵命人又牽一匹馬兒過來,對狄青說道:“會騎馬嗎?”
狄青道:“騎過牛。”
郭遵笑道:“那也差不多了。到了驍武軍,不但要會騎馬,還要騎得最好。上馬!”衆人翻身上馬,動作矯健。狄青雖從未騎過馬,但身手亦是矯捷,翻身上馬,絲毫不甘示弱。郭遵見狀微微點頭,撥轉馬頭,一馬當先向東馳去。
這一路竟跑出了百來裡,一直到汾水岸邊方纔稍歇。狄青少出西河,頭次跑了這麼遠的距離,忍不住回頭望了眼,知道每跑一步,就離家鄉遠了一步,離大哥遠了一分,心中難免傷感。轉瞬昂起頭來,心道郭遵說的不錯,男兒志在四方,自己不能讓旁人瞧輕了。
衆人到了汾河岸邊,乘船過河,然後一路南下又跑了數十里,這才停了下來。
狄青只以爲郭遵會轉向東南前往京城開封,不想郭遵竟命衆人尋找汾河稍淺的地方再次渡河,竟又向來時的方向奔回,走的盡是偏僻的山路。狄青大惑不解,不明白郭遵到底要去哪裡。因爲從路途來看,郭遵完全是在繞圈子,如果這樣趕路,豈不從西河徑直南下更是痛快?可他見衆人都是肅然無語,也就不再發問,暗想反正你們管吃管住,我跟着就是。
沒想到當晚衆人都在山野留宿,從包袱中自取乾糧,就着山泉食用。狄青那匹馬上也有個包袱,裡面放着乾糧、臘肉和果脯。狄青悶葫蘆一樣,吃了乾糧後,找了乾草鋪在山中背風乾燥的地方休息。他自幼貧寒,並不以風餐露宿爲苦。
半夜時分,狄青靠在山壁上,望着星空璀璨,銀河劃空有如天塹,暗想和大哥這麼一別,不知何時再能相見。正思念間,聽到左側有極輕的腳步聲傳來,狄青心中一凜,扭頭望過去,見到郭遵正站在不遠處望着自己。
狄青緩緩起身道:“郭大人,找我嗎?”
郭遵微笑道:“你耳力不錯,是個習武的胚子。可惜的是缺乏名師指點,武技還有待提高。”
狄青點點頭:“在下家貧,請不起師父。”
郭遵坐了下來,招呼狄青也坐下,不談武功一事,問道:“你聽過彌勒教嗎?”
狄青道:“聽過。可若非大人當時指出,我還不知道那些人是彌勒教的人。可是彌勒教又怎麼了?好像大人對這個教極爲痛恨?”
郭遵嘆道:“‘釋迦佛衰謝,彌勒佛主事’這句話你聽過沒有?”見狄青搖頭,郭遵笑道:“其實我在你走後,就派人調查了你的身世,知道你家境貧寒,爲人仗義,不過很少出西河,當然很多事情都不知道,我多此一問了。”
狄青慚愧道:“在下本就是個蠻力小子,知道的不多,讓大人見笑了。”
郭遵道:“誰又生下來就懂這些呢?狄青,寧笑白頭翁,不笑少年貧,我看得出,你有志向,有氣節,若能發憤圖強,以後前途無限。”
狄青心下感激,道:“多謝大人謬獎。其實……”他想要說些什麼,終於還是忍住。
郭遵盯着他道:“其實什麼?”
“其實也沒什麼。”狄青嘿然一笑,“不過是鄉下人的妄想罷了。”
郭遵反倒來了興趣,“說來聽聽。”
狄青不知道郭大人怎麼會如此熱情,尷尬道:“其實我孃親對我期許很高,總說我以後會有宰相之才……她說自己年輕的時候,有個很靈的術士給她相面,說她和宰相有緣。”不知爲何,狄青總感覺郭遵和他大哥一樣,都已算是他的親人,是以出言沒有顧忌。
郭遵睜大眼睛道:“難道說……你娘嫁給了個宰相?”
狄青搖頭道:“那倒不是,術士說我娘會生出個宰相。”見郭遵眼珠子瞪得和牛眼一樣,狄青也覺得好笑,說道:“因此我娘生前總是對我說,‘兒子,你要努力,莫整日只知道玩耍,你以後是宰相的命。’嘿嘿,我倒是想當宰相,可天生不喜讀書,倒辜負了我孃的一番好意。不讀書,不考狀元,怎麼能當上宰相呢?”
郭遵扭過頭去,望向遠方道:“那你爹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狄青道:“我爹?他……一直有病,總是不能好,我記事沒有多久,他就去世了。我娘辛辛苦苦把我哥養大,不等我成人,也去了。唉,我大哥一輩子辛苦,當爹又當娘,把我養大,所以我不能容忍他受委屈。”
“所以你對大哥極爲敬重,拼死也要找趙武德算賬?”郭遵嗓子有些沙啞。
狄青認真地點點頭,“不錯,我只有這一個大哥!我受些屈辱無所謂,但不能容忍別人欺負我大哥!大哥怕我學壞,說娘說過,當兵的好人少,讓我莫要當兵……因此前幾天郭大人招我入伍,我才百般推辭。”
郭遵喃喃道:“原來是這樣。當兵的好人少?”腦海中突然閃現那如梅般的女子,衝他尖聲叫道,“郭遵,你本領高,那又能如何?我這輩子也不會喜歡你,當兵的……沒有一個好人!”郭遵想到這裡,嘴角露出苦澀的笑。
狄青自覺失言,忙道:“當兵的當然也有好人,比如說郭大人。”岔開話題道:“郭大人,彌勒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們這次是要去抓彌勒教的人嗎?”他隱約看出什麼,是以一猜。
郭遵沉默良久,終於道:“彌勒教其實源遠流長,在梁武帝的時候就已創立,隋唐時亦有發展。現在京城的大相國寺就有尊彌勒佛,慈眉善目,坐在蓮花臺上。彌勒佛身邊有四大天王守衛,說是要滅盡天下一切邪惡,握蛇的叫廣目天王,手持大刀的叫持國天王,揹負寶劍的叫增長天王,扛着一把傘的叫多聞天王。”
狄青聽得納悶,不知道郭遵爲何要對他說起這些。
郭遵擡頭望向明月,這時清冷的光輝籠在他的臉上,讓他看起來滿是剛毅。狄青初識他的時候,只覺得這個大人有些粗莽無稽,後來得他贈銀相助,感覺此人豪爽正直,這刻談起彌勒教,又覺得郭遵見識非凡。
狄青並不知道郭遵出身軍功世家,文武雙全,卻是不自覺地對郭遵產生了敬仰之意。
郭遵又道:“都說這四大天王護衛彌勒佛,剷除天下邪惡,這教的本意是好的。但教本無罪,罪在人心呀!”郭遵長嘆一聲,“彌勒教很多時候都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在北魏、隋末都掀起了滔天大浪。到本朝的時候,彌勒教本已勢衰,可近些日子,朝廷卻查到有人利用彌勒教蠱惑人心,行造反之事。‘釋迦佛衰謝,彌勒佛主事’,這句話說的是佛主釋迦牟尼衰落,彌勒佛要領衆人開闢另外的世界,造反之意不言而喻。太后聞言大怒,這才命開封府派人調查此事,我亦要協助調查。因此我明裡是來汾州招募禁軍,可真正的目的卻是調查彌勒教徒的分佈。我發現西河有彌勒教徒出沒的痕跡,這才和趙縣令交往,卻無意間發現他是個大貪官,我原本想上奏朝廷,不過又怕打草驚蛇,這才忍耐一時。然後……你來了,剩下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
狄青不安道:“若非我不知輕重地殺出,說不定郭大人已將他們一網打盡了。”
郭遵安慰狄青道:“其實我只是查出索明和棍子與彌勒教徒有關係,卻不知車管家也是。不過我總懷疑還有人夾雜在其中,這才虛言欺之,車管家做賊心虛,竟翻牆跑了。”
狄青靈光一動,說道:“其實郭大人是特意放他走的,對不對?”
郭遵眼中露出狡黠的笑,“狄青,你很聰明。不錯,是我特意放車管家離去,再命人暗中跟蹤他,現已知道他們的老巢就在西河南方百餘里的白壁嶺。我雖捉住了棍子,但棍子極爲狡猾,採用棄卒保帥的法子,說出幾處無關痛癢的巢穴。我索性將計就計,這幾日用霹靂手段剷除了這幾處地方,然後大張旗鼓地宣佈迴轉京城……”
狄青醒悟過來,“郭大人特意兜個圈子,然後悄悄迴轉,就是要潛入白壁嶺,趁他們懈怠的時候,殺他們個措手不及?”
郭遵微笑道:“正是如此。好了,該說的我已經說了,你好好休息,明天說不定就會有場惡戰呢。”他起身離去,高大的身軀在月光下拖出個落寞的影子。
狄青感覺有些奇怪,不解郭遵爲何對他這個新兵說及這些事情。可無論如何,郭遵對他很是器重則一點不假。狄青初離家鄉,一時間心緒如潮,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第二日清晨,郭遵按兵不動,命衆人繼續休息。衆禁軍凜然遵從,狄青卻是拿出新發下的刀,比比劃劃。白日轉瞬即過,臨近黃昏的時候,有個百姓裝束的人摸到這裡,狄青認出那人就是招兵的那個瘦子,叫做趙律。趙律低聲對郭遵說了幾句,郭遵點點頭,喝道:“準備出發。”
衆禁軍早就憋着一股勁兒,聞言紛紛躍起。郭遵命令衆人五人一隊,換上百姓穿的衣服,然後將早就準備好的地圖展開,對衆人吩咐這次要做的事情。
原來每到月圓之夜,彌勒教徒按照慣例,都要舉行祭月儀式。眼下彌勒教因被朝廷注意,紛紛銷聲匿跡,可得知郭遵已離去,立即決定在白壁嶺的飛龍坳進行祭月。
郭遵早就將白壁嶺的地形熟悉得七七八八,吩咐起來井井有條,這次衆禁軍的主要任務是扼住要道,伺機混入信徒之中,製造混亂,捕殺逆黨,而郭遵的任務最爲簡單明瞭:刺殺彌勒佛主!
郭遵爲人端的是膽大心細,知道“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的道理,明白彌勒佛不死,彌勒教隨時都會死灰復燃,是以定下了這條策略。
狄青見郭遵指揮若定,頗有大將之風,不由欽佩非常。他知道郭遵武功極高,當初若是平手而戰,狄青絕對不會是棍子的對手,可郭遵只是兩招就擒住了棍子,身手高強可見一斑。
郭遵吩咐完畢,衆禁軍一撥撥地出發,前往指定的地點,狄青發現唯獨自己沒有任務,不由問道:“郭大人,我做什麼?”
郭遵盯着他道:“你跟着我去殺彌勒佛,不知道你敢不敢?”見狄青良久不答,郭遵嘆口氣道:“原來你是沒膽。”
狄青猶豫道:“郭大人,若彌勒佛真的該死,在下第一個要殺他。可是……他不見得該死……他雖造反,可我也知道,很多百姓作亂也是因爲活不下去了,而非執意想要推翻大宋江山。”
郭遵淡淡道:“若不親自前去,怎麼知道他是否該死呢?”
狄青道:“好,我就跟郭大人一起。只怕……我會拖累你。”
郭遵不答,換了百姓衣服,棄馬向西走去。狄青效仿跟隨,見郭遵這次慎重其事,也難免心中惴惴。
明月升起之時,郭遵和狄青已到了白壁嶺邊緣。白壁嶺溝壑萬千,氣象森森,山嶺蜿蜒起伏,有勝水貫穿其中,本是風景秀麗。可不知爲何,羣山之間總是霧氣朦朧,帶來些許悽迷之意。
郭遵看了下地形,循一條小路而入。才入嶺中沒有多久,就聽到前方大石後有人喝道:“月上孤主墳!”
狄青一怔,不解其意,郭遵從容道:“佛照天地門。”
石後轉出兩人道:“你們是哪個天王的手下,怎麼從這裡出沒?”那兩人都是一身黑衣,臉上帶個猙獰的面具,森森夜幕下,讓人心生寒意。一人突然伸手指道:“你是誰?”他話音未落,郭遵已如豹子般竄過去,一掌切在那人的喉間,那人喝聲陡止。另外一人大驚,纔要吹哨子報警,不想郭遵手掌一拍,那人咕咚一聲,竟然把哨子吃了進去,郭遵再一翻腕,蒲扇般的大手已抓住那人的腦袋,用力一擰,就將那人的頸骨扭斷。
兩個戴面具之人軟軟倒下,郭遵立在那裡,道:“狄青,脫下他們的衣服換上,再戴上他們的面具。”
狄青見郭遵殺人如殺雞一般,不由暗自慶幸,心道好在自己不是郭遵的敵人。
二人換了那兩人的衣服,又取了面具戴在臉上。郭遵在那兩人身上搜了下,取出兩塊令牌來,拋給狄青一塊,低聲道:“一會兒我來應對,你莫要說話。”
狄青接過令牌掛在腰上,問道:“郭大人怎麼對這裡這般熟悉?”他開始還以爲拜彌勒教的不過是一些百姓流民,可見對方組織森然,絕非尋常的百姓,不免駭然。
郭遵哂然道:“自然有人幫我們打探一切。”他不再多說,緩步繼續沿着山路走去,行了數裡,前方樹後有人低喝道:“你們兩個不守在前面,到這裡做什麼?”
郭遵啞着嗓子道:“有人稟告,說在嶺北見到京城捕頭葉知秋帶人出沒。我只怕他們對佛主不利,特來稟告。”
一人從樹後轉出,亦是戴着猙獰的鬼面具,驚呼道:“葉知秋來了?他怎麼會來這裡?”
狄青很是好奇,不知道葉知秋是什麼來頭,竟然讓遠在汾州的彌勒教徒也頗有懼意。郭遵道:“我也不清楚,但只怕他們要破壞佛主祭月一事,你快帶我前去稟告天王,讓佛主小心。”
那人並不疑心,擡頭對樹上道:“你在這裡看着,我帶他們去稟告佛主。”
狄青暗自好笑,心道這些人故意裝作鬼氣森森,卻也有個最大的弱點,那就是彼此之間只看面具和令牌,倒讓郭遵有隙可乘。郭遵抓住了這點漏洞,輕易混了進來,真可謂藝高人膽大。
有鬼麪人帶路,郭遵和狄青又過了兩道暗卡,進入了飛龍坳。飛龍坳是白壁嶺羣山中環出的一處谷地,頗爲寬敞。因從谷中望上去,只見到羣山連綿,有如蒼龍飛天,是以得名。
這時候月色清冷,清風拂人,狄青到了飛龍坳之前,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原本以爲這裡極爲偏僻,能到這裡的均是彌勒教的首腦人物,不想谷中竟然密密麻麻地跪滿了百姓,足有近千人。所有人都寂靜無聲,神色虔誠,百姓前方高臺上,有一蓮花臺座,臺座上端坐着一尊金佛,笑口常開。
谷中四周燃着熊熊篝火,彌勒佛前燃起的一堆大火更是煙塵滾滾,直衝雲霄。金佛旁邊端坐着四個人物,均戴着天神一樣的面具。一人身着紅衣,頭戴龍盔,通體如火焰燃燒般,身上竟然盤着一條蟒蛇,手持鐵鐗。另外一人身着青衣,赤發怒目,臉上的面具極爲憤怒威嚴,斜負長劍,竟有四尺之長。第三人身着白衣,紫發慈眉,臉上的面具倒是頗有慈悲的表情,他前面木板上插着一把大刀,刃鋒背厚,頗爲奪目。最後一人肩上斜倚着一把長柄大傘,看傘尖鋒銳,竟是精鐵打造。他身着綠衣,面具帶着分微笑。
狄青見了這四人的兵刃形狀,突然想到了昨夜郭遵所說的四大天王。這四人持蛇、背劍、操刀、負傘,不正是彌勒佛座下的四大護法?也就是廣目、增長、持國和多聞四大天王!
可是四大天王皆在,郭遵要刺殺的彌勒佛又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