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炎夏,帳篷中依舊寒意凜然。狄青只想着郭遵爲何會死,並沒有留意飛鷹說了一句,“郭大哥死了。”
狄青稱呼郭遵爲大哥有情可原,可飛鷹爲何也稱郭遵爲大哥,難道說飛鷹本來也與郭遵是好友?
飛鷹見狄青雙眸紅赤,情緒激動,反倒冷靜下來,靜靜的等待。
狄青憤怒不去,悲哀涌上心頭,叫道:“飛鷹,你還沒有告訴我,到底誰是兇手!”
飛鷹嘆口氣道:“這件事一言難盡……我正感覺到勢單力孤,幸好,你來了,我也找了一個當初在三川口作戰的兵士,你或許……可從他口中得知詳情。”
狄青立即問:“他在哪裡?”
飛鷹望向簾帳口道:“他就在你身後。”
狄青回頭望過去,不由愣住。方纔他情緒激動,並沒有留意又有一人站在帳篷入口處,而他也認識那人。那人卻是狄青在沙漠中救出的那個年輕人。
年輕人雙拳握緊,神色激憤中,又滿是哀傷……
狄青早覺得那人是宋軍,可沒想到他竟知曉郭遵的事情,嗄聲問道:“郭大哥真的死了?”他多希望那年輕人能反駁他,可見到那年輕人在流淚,他一顆心已凝冷如冰。
年輕人泣聲反問道:“你真的是狄青嗎?不都說你已死在平遠了嗎?”
狄青昂首道:“不錯,我就狄青,但我只是受了傷,並沒死。”方纔他不屑回答飛鷹的詢問,可這時,他要天下人都知道,他狄青沒有死,狄青一定會爲郭遵復仇!
年輕人抽泣道:“我就知道,你沒死,你這種人怎麼能死?你死了,誰能再領引宋軍對抗元昊?”
狄青厲聲道:“是元昊嗎?是元昊害死得郭大哥?”
單單聽到那聲喝問,臉色慘然,退後一步,身軀瑟瑟發抖,她不是怕,她臉上已帶有了難言的悲哀。
年輕人道:“是,就是元昊害死的郭大人!”
狄青反倒沉靜下來,緩緩道:“你把當時情況告訴我……好不好?”他心中已在想,他孤身一人,如何能殺了元昊?
可他只要有一口氣,就不會放過元昊!
年輕人指甲已深陷手心,嘴脣已咬破,堅定道:“好!”他聲音過後,營帳中就再沒有別的聲音。
衆人都在沉默,沉默的聽着年輕人述說着三川口的慘烈和悲壯、血氣和不屈!
狄青這才知道,原來在他趕赴平遠寨的時候,金明寨已失守。原來是他的好兄弟張玉殺出重圍,頂風冒雪去延州送信,原來他的好兄弟李禹亨爲救張玉,早就先一步送了命。
狄青沒有落淚,可他心口在滴血。這筆帳,不能用淚,一定要用血來清算!
狄青又知道,張玉雖把消息送到延州,但不等範雍傳出消息時,劉平等人已回兵。竟有人未卜先知,知道延州肯定有危機。
劉平、石元孫、万俟政、郭遵和黃德和五人聯合回兵救援,所率兵力不過一萬多些,而且還是騎步兵夾雜,疲憊不堪。劉平之軍,從慶州趕赴保安軍,殺向土門,又返回三川口,更是奔了五天五夜的路……
狄青靜靜的聽,靜靜的望着手上的單刀。
單刀已有缺口,但仍泛着寒光……
年輕人又說,原來平遠寨一直沒事,不是党項軍無能攻取,而是元昊麻痹宋軍的策略。在元昊派兵攻擊平遠、塞門兩地的時候,趁宋軍龜縮不敢出擊,元昊早率大軍突破土門,長驅之下,利用數萬的內奸,破了金明寨。
李士彬下落不明,李懷寶被殺。那銅牆鐵壁一樣的金明寨,其實早就千瘡百孔。
而元昊破了金明寨,並沒有稍做停留,徑直帶着八萬鐵騎,數萬大宋養的內奸,再加上生戶熟戶數萬人,共有十五萬大軍圍城打援,坐等劉平等人入彀。
而來援延州城的宋軍,不過才一萬人!
兩軍相遇在三川口的五龍灘頭……雪花正飄,宋軍以偃月陣對敵,以一對十五,以疲憊之師對党項軍的深謀遠慮。
可宋軍沒有降,沒有怕,他們竟然還拼了三天三夜,因爲他們有個勇將——叫做郭遵!
郭遵激發了宋軍全部的勇氣和血性,可郭遵第一天就死了。
狄青聽到這裡的時候,胸中針扎的痛,恨得頭髮幾乎都要豎起來,他恨自己當時不在,恨不能和郭遵並肩作戰。但他還是靜靜的聽,他要將所有的事情牢牢的記住,然後全部還回去。
沒有人打斷年輕人所言,因爲所有人胸中都有了慘烈之意。但也有人在想,這年輕人到底是誰,爲何對三川口之戰如斯熟悉?這人對全局如此瞭然,絕非一個普通的宋軍。
年輕人又道,郭遵和党項軍進行了三戰。第一戰,郭遵以騎兵破騎兵,以更剽悍的姿態擊敗党項人,擊殺党項人第一力士萬人敵,橫杵冰河,千軍不敢過。
就算是飛雪聽到這,眼睛都亮了起來。她喃喃念着郭遵的名字,突然嘆了聲,“我爲何不早些見到他呢?他一定……”郭遵一定什麼,飛雪沒有再說下去。
誰都沒有留意飛雪的細語,誰都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後來如何……結局已定,但郭遵的事情,豈不是所有人都想聽的?
郭遵隨即和党項人進行了第二戰,單挑党項龍部九王之一龍野王!
龍浩天在党項軍心目中,已和天神彷彿,誰都不認爲郭遵能勝了龍浩天,就算郭遵能勝龍浩天,可也必須付出血的代價。但郭遵只用了一招,就擊殺龍野王在冰河水下!
郭遵置之死地而後生,破冰殺敵,威震三軍。
狄青熱血再次沸騰,急問,“那……後來呢?”
年輕人悲聲道:“後來党項人知道有郭大人在,我們就絕不會降,他們全軍發動,要擊潰我軍。他們過冰面,和我們鏖戰在北岸……我們從清晨戰到黃昏,死傷半數,可沒有人退後一步。”
狄青已熱淚盈眶,“那郭大哥呢?”郭遵再勇,畢竟還是人,難道說郭遵就這麼戰死在疆場了?
年輕人悲憤道:“我們本來還有勝機。就算沒有勝機,但還有衝出去的希望!”
衆人訝然,難以置信。
狄青喃喃道:“還有機會,還有什麼機會?”
年輕人道:“我們不能退,因爲我們跑不過那些騎兵。我們只能拼,拼殺過去,聚在延州城下,纔有反擊的機會。郭大人早就想到這點,劉……大人也想到了,所以我們都在拼,因爲我們還有一殺招沒有出。我們還有霹靂!”
狄青腦海中電光一閃,他曾聽郭遵說過,霹靂不是天上的響雷,而是朝廷大內武經堂最新研製的一種火器。趙禎一直憂心邊陲鐵騎遠不及党項人和契丹人,因此從民間蒐集各種土方,彙總到武經堂集中研究火器,用以對抗契丹和党項人的鐵騎。
而霹靂就是這幾年來,最有威力的一種火器,郭遵竟然帶着霹靂?
年輕人大聲道:“郭大人只帶着千餘的手下,但帶着數百枚霹靂。到黃昏的時候,我們已疲,党項人其實也累了,他們想不到我們這麼韌。本來他們還準備再發動一輪衝鋒,這時候劉大人耳朵被箭射掉了,石大人重傷了,王信、万俟政兩位大人都戰死了……”
狄青聽到王信已死,心中又是一痛。他記得那沉默的漢子,沉默的死在沙場,可若沒有這些沉默的漢子,大宋又如何能保住今日的安寧?
年輕人激動道:“就算郭大人也受傷不下十數處,可他仍再整旗鼓,準備最後的霹靂一擊。郭大人在,我們就不會退,那時候党項人蜂擁衝來,郭大人一馬當先,再次衝過去,他手上的鐵杵都已砸彎,又換了鐵槍,結果鐵槍再斷,他又搶了馬槊,奮力殺敵,竟帶兵又將党項人殺回到河面上。”
飛鷹默默的聽,聽到這裡,也忍不住讚歎,“郭大哥真乃天下第一英雄!”他眼中不再憂傷,反倒閃着熾熱的光芒。
狄青突然道:“霹靂破冰,這是最後的機會。”他已想到郭遵如何出招,可他不懂郭遵爲何會失手。
年輕人道:“不錯,郭大人將党項人逼到冰面的時候,就動用了霹靂。霹靂一出,河面炸裂,河水突出,党項軍猝不及防,已亂成一團,死傷難數。郭大人趁那一刻號令三軍發動總攻,衝過河水,衝出党項軍的包圍。党項人已亂已疲,這是我們最好突圍的機會。”他說到這裡,眼中露出怨毒的光芒,咬牙道:“這本來是好計策,因爲我們一直有兩千生力軍沒有動用,那隊兵馬由黃德和率領,只要他奮力前衝,我們本不會輸。”
狄青臉色鉅變,啞聲道:“他……沒有衝?”
年輕人慘笑道:“他非但沒有衝,反倒在這最關鍵的時候,率部逃命。”
狄青手掌一緊,竟握裂了刀柄,咬牙道:“他……他可有半點良心?”
“他的確沒有半點良心,他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年輕人嘴角已溢出鮮血,“他這一逃,不但帶走了本部,也亂了軍心。宋軍早就疲累,沒有了後援,更多的人開始放棄了作戰。我……劉平讓他的兒子劉宜孫去追黃德和,苦求黃德和不要走,可反被黃德和所傷。”
狄青喃喃道:“好,好!”他要殺的名單中,又加了個黃德和。
年輕人繼續道:“郭大人在冰水中作戰,本已殺散了党項軍,可後軍亂了,他所有的苦心都付之流水。這時候,就算劉平的部下都開始亂了,劉平奮力廝殺,抽刀砍殺退後者,高喊‘爲國而戰,後退者死!’”
爲國而戰,後退者死!
衆人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心中已有悲涼之意。三川口一戰,只是郭遵、王信、劉平幾人,就讓元昊不敢小窺了宋人,可這疆場上,也就只有這幾人。
狄青喃喃道:“爲國而戰,後退者死?那郭大哥呢?”
年輕人握緊雙拳道:“郭大人若走,沒有人攔得住他。可他仍苦戰冰水中,爲其餘人爭取逃命的機會。党項軍不知派了多少高手去圍攻他,他最後深陷重圍……身中數箭,馬兒慘死,人也湮沒在冰河之中……後來,党項人都說,郭大人死了!那種情況,他怎能不死?”
狄青嘴角抽搐,低聲問,“那後來呢?”
年輕人哀聲道:“郭大人死了,劉平見狀不妙,知道再也衝不破党項人的圍攻,只能後退。後來的事情,我因爲暈死在戰場上,並沒有親見,只是聽說劉平雖敗,但拖住了党項人進攻延州的步伐,又戰了兩天,最後和石元孫部全部戰亡。”
他聲音越來越低,口氣中明顯有些不自信。難道說他只是因爲沒有親見,所以不敢肯定劉平、石元孫的結局?
狄青敏銳的感覺到這點,但一時間不知道怎麼開口。飛鷹悠然道:“我聽說的卻有點不一樣。”
年輕人怒視飛鷹道:“你認爲我撒謊了?你可以不信我,但怎能不信郭大人?”他迷失在沙漠中,被飛鷹救下,本對飛鷹有些感激,可這刻怒髮衝冠,恨不得與飛鷹一戰。他不知道飛鷹是什麼人,但聽飛鷹說,狄青來了,他也忍不住來了,將所知講了一遍。
這是党項人的地域,可他不怕講,這種事情,講出來就算馬上死了,他也不在乎。
飛鷹銳利道:“我不敢懷疑你說的前半段,但你後面說的有問題。”
年輕人眼露痛苦道:“有什麼問題?”
飛鷹避而不答,緩緩道:“黃德和敗退,導致宋軍終敗。可宋軍雖敗尤榮,他們以疲憊的萬人,拖住元昊的十數萬人馬,已讓元昊吃驚。宋軍本是敗亡的結局,但他們拖了三天,西北各路援軍終於趕到,元昊在三川口五龍灘雖勝,但是慘勝,損失的不止是近兩萬的兵馬,還有必勝的信心。試問他以十數倍的兵力圍攻宋軍,都是如此艱難的勝出,讓手下怎能再有作戰的決心?元昊看出這點,在圍殺了劉平、石元孫兩部後,就沒有試圖南下,也沒有進攻延州城,反倒回撤金明寨防禦,又順取平遠、塞門兩地,自此延州城以北,除了青澗城外,盡數落在党項人的手上。”
狄青急問,“青澗城現在如何了?”
飛鷹道:“青澗城一直都在嚴防死守,元昊不能破。宋廷這次顏面盡失,當然不會再棄此地,是以也派兵增援青澗城,眼下大宋和元昊又處於僵持階段,但大宋延邊已岌岌可危。”
狄青舒了一口氣,暗想種世衡有先見之明,總算保住延邊附近的一塊疆土。
飛鷹又道:“黃德和回到延州後,對範雍說劉平、石元孫作戰不利,喪師辱國,陣前叛變,已投靠了元昊。範雍信了黃德和所言,急於推卸責任,又把這件事奏給朝廷,結果當今聖上聽了,氣憤無比,立即派兵將劉平、石元孫兩家的家眷全部抓起來,投入天牢,準備秋後處斬。唯一沒有受到責罰的就是郭遵,因爲所有人都知道郭遵的忠烈,也知道郭遵對聖上忠心耿耿,就算黃德和這種人,恐怕也不敢冤枉他。”
衆人都是大爲詫異,不想事情竟然變成這個結果。
狄青失聲道:“聖上不會如此糊塗。那後來如何呢?”
飛鷹冷笑道:“你真以爲趙禎有多聰明,他若真的聰明,怎麼會派範雍、夏守贇這種蠢材來守邊?”他孤傲非常,看起來連大宋天子都不放在眼裡,又道:“後來幸好有范仲淹上書質疑,龐籍力保,再加上御史文彥博前往延州,這才調查出事實真相,將黃德和腰斬在延州城下示衆,還所有人一個清白。不過黃德和有件事倒沒有說錯。”
年輕人額頭青筋暴起,緊握雙拳,上前喝道:“他滿口謊言,一個字也信不得。”
飛鷹淡淡道:“他說劉平投降了元昊,這點最少沒有說錯!”
年輕人目眥欲裂,叫道:“你說什麼?劉平怎麼會投降党項人?”他雙目紅赤,竟是極爲憤怒。
飛鷹一字字道:“郭遵是死了。但劉平沒有死,石元孫也沒有死,就算鐵壁相公李士彬也沒有死!該死的沒有死,但不該死的卻去了。劉平他們都被擒到了興慶府,據我所知,再過幾個月,元昊就要立國,和大宋、契丹平起平坐、三分天下。而這些人已被封賞,到時候都要跪拜稱臣,可笑大宋還不信這消息。”
“你說謊!”年輕人激動的喊道。
飛鷹道:“我既然是說謊,那你激動什麼?”年輕人倒退幾步,滿面紅赤,飛鷹又道:“我其實一直都很奇怪,你在三川口一戰中,扮演着什麼角色?”
那年輕人臉色變得慘白,退後一步。
衆人忍不住的奇怪,這年輕人既然在三川口也戰過,當無愧於心,爲何怕別人說出他的身份?
飛鷹嘴角帶分殘忍的笑,緊盯着年輕人,似乎要將年輕人看穿,“你本是宋軍,但臉上並未刺字,說明你出身不低。你還年輕,武技尋常,當然是倚仗父功纔有今日的地位。你每提及劉平時,都有種特別的表情,態度對他明顯不同旁人。據我所知,劉平出征時,帶着兒子劉宜孫參戰,後來根據朝廷所言,劉宜孫戰死了。但很明顯,劉宜孫沒有死,你就是劉宜孫!”
年輕人又退了一步,臉現惶亂之色。
帳篷中死一般的沉寂,不知過了多久,年輕人才道:“不錯……我是劉宜孫,那又如何?”他伸手撕開胸膛的衣襟,露出傷痕累累,叫道:“我在三川口,憑良心一戰,雖僥倖沒有死,那不是我的錯!”
飛鷹雙眸閃亮,“你就是有良心,所以纔要橫穿沙漠去興慶府看看劉平到底死沒死,對不對?你寧可你父親死了,也不願他投降元昊,對不對?你這次若見劉平還活着,說不定會出手殺了他,對不對?”
飛鷹一連三問,如雷霆般轟在劉宜孫身上,劉宜孫身軀一震,慘笑道:“你說的都對,但我怎能殺了家父呢?你到底是誰,又如何知道這些事情?”
飛鷹並不回答劉宜孫的詢問,望到狄青身上,“現在所有的事情都說完了,所有的禍患,都是元昊一人引發,只有除去元昊,才能保邊陲安寧。你是狄青,你認爲,我們該不該殺了元昊爲郭大哥報仇?”
狄青凝視飛鷹道:“當然應該!如果用我一條命換取元昊的命,我無怨無悔!”他並沒有注意到單單已抖得似風中殘葉,又道:“可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你是誰,更不解你爲何要擔上這個重擔?”
飛鷹嘿然一笑,“我是誰真的很重要嗎?當年郭大哥救我一命,我就應該還給他!這個理由,不知是否已夠?”
狄青嘆口氣,“足夠了……但是你可有什麼打算嗎?”有沒有飛鷹,他都要爲郭遵報仇!聽到郭遵死訊的那一刻,狄青出奇的沒有再想香巴拉,他滿腦子都在想如何能殺元昊。
至於成敗與否,他不考慮。
飛鷹伸手一指單單道:“我們的圖謀,就落在此人身上。”
狄青望過去,詫異道:“爲什麼?”
飛鷹舒了口氣道:“我知道郭大哥身死,就想着如何對付元昊。這人叫做單單,可身份絕不簡單……”微笑着望向單單,飛鷹道:“單單公主,你希望我說呢,還是自己介紹下呢?”
狄青錯愕,不知道單單還是個公主的身份。她是哪國的公主?
單單不再顫抖,上前一步,只是望着狄青道:“我叫單單,本姓嵬名。嵬名單單!”
狄青吸了口氣,已隱約明白什麼,不等說什麼,單單已悽然道:“元昊本是我大哥,我和他是親兄妹!”
狄青怔住,他沒想到,飛鷹竟然抓了元昊的妹妹。更沒有想到,這古靈精怪的女子,竟和叱詫西北、常人難測的元昊有着血緣關係。他當然也沒有想到,元昊害死了郭大哥,而他竟救了元昊的妹妹。
飛鷹一旁道:“我抓了她,不想她竟然能逃出去,所以我又讓石砣去捉,幸運的是……你將她帶了過來。或許這是天意,上天的旨意。”他冷望着單單道:“上天也讓我們給郭大哥復仇,所以讓你逃不出我們的掌心。”
單單反倒沉靜下來,對狄青輕聲道:“如果上天要我死,我更希望……能死在你手上。你救了我,又殺了我,你我今生豈不是再不相欠?”她眼中霧氣朦朧,望着狄青的時候,沒有哀求,沒有恨意……
她的眼中似乎藏着什麼,但絕不是畏懼。
石砣和飛雪都是臉色微變,欲言又止,他們似乎從單單言語中聽出了什麼,但並不想多言。
狄青明白了事情的始末,暗忖道,“石砣雖稱雄毛烏索沙漠,但看飛鷹眼神犀利,氣勢驚人,想必飛鷹是憑武力折服了石砣。但石砣暗懷不滿,大是隱患。飛鷹做事不擇手段,郭大哥怎麼會有這種朋友?可飛鷹若不是郭大哥的朋友,爲何要與元昊作對呢?”
見單單目光悽婉,狄青良久才扭頭望向飛鷹道:“我們要殺的是元昊。元昊的事情,和他妹妹無關。”
單單眼簾溼潤,她根本沒有想到,狄青竟是這樣的人。
營帳中衆人表情各異,飛鷹手扶矮几,手上驀地青筋暴起。
狄青只感覺到難言的壓迫衝來,還是平靜道:“我不知道你本來是誰,但你是飛鷹,就應該傲嘯碧霄,而不是學禿鷲吃腐肉。你也說了,我是狄青,所以我認爲嵬名單單不該死。如果郭遵大哥在天有靈的話,他也不會贊同我們這麼做。”
飛鷹冷笑道:“可你知道元昊的可怖嗎?我們雖恨元昊,但不能不承認他的雄才偉略。此人尚武,建五軍,創八部,本身功夫深不可測,手下亦是高手如雲,更是網羅奇人異士,志在天下。這樣的人,我們近身都難,更勿用說刺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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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青回道:“那你認爲這樣的人,會爲了嵬名單單,放棄自己的性命嗎?”
飛鷹一滯,反駁道:“最少我們可以讓他投鼠忌器。”
單單嘲笑道:“原來你這隻飛鷹,不過自詡是老鼠而已。”
飛鷹眼中厲芒閃動,卻放淡了口吻,“你大可多說幾句……不然以後,只怕沒有話說。”
單單沉默下來,心道自己徒逞口舌之利,並沒什麼好處。他們要用自己威脅大哥元昊,暫時就不會殺了自己,可折磨在所難免。這裡除了狄青外,只怕旁人都不會善待自己。
飛鷹見單單不語,眼中又閃過分古怪,對狄青道:“狄青,就算你不贊同我的計謀,但眼下嵬名單單已知曉我們的用意,也絕不能放她離開。”
狄青問道:“你有什麼計謀,難道說抓個嵬名單單,就能逼元昊就範嗎?”
飛鷹突然換了話題道:“你可知現在誰取代了範雍的位置,掌管永興軍呢?”見狄青搖頭,飛鷹道:“是夏竦。”
狄青暗自嘆息,心道夏竦也是個文臣,性質和範雍大同小異,朝廷這是換湯不換藥,難道趙禎還意識不到延邊的危機嗎?
飛鷹諷刺道:“範雍無能,夏竦無用,二人毫不例外都不知兵。夏竦此人好色享樂比起範雍來說,更勝一籌,他上任所做的第一件事你可知曉?”
狄青搖頭,心中更是古怪,暗想飛鷹爲何對延邊這般熟悉,而且指點江山,更是熱情澎湃呢?
這絕非一個沙漠之盜會想的事情!
飛鷹侃侃而談道:“夏竦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發出榜文,說有得元昊人頭者……賞錢五百萬貫。”
狄青半晌才道:“這元昊的腦袋也夠值錢了。”暗想飛鷹要刺殺元昊,是爲了賞錢嗎?看飛鷹逸興飛揚的一雙眼,狄青否認了自己的想法。
飛鷹又道:“狄青,你可知道元昊如何的反應?”見狄青不語,飛鷹哈哈一笑道:“元昊只發個榜文回覆,能得夏竦人頭者,賞錢兩貫!”
狄青不得不讚嘆道:“元昊是個不世之才,相較之下,我等反落入了下乘。”他想的是,“元昊志在天下,只憑此舉,夏竦就遠遠不是對手了。自己刺殺元昊,相較元昊的胸襟,更是不敵。但自己事到如今,又怎能不出手?”
飛鷹緩緩道:“你說得不錯,但三川口大敗,絕非幾人之過,要怪只能怪朝廷爲何讓範雍領軍。我等去刺殺元昊,非胸襟不如,不過是生不逢時而已。”他說及“生不逢時”四個字時,又是躊躇滿志,“狄青,你我若能掌控西北,領軍對抗党項人,不見得敵不過元昊!”
狄青望了飛鷹半晌,“你或許可以,我多半不行了。”
飛鷹搖頭道:“你莫要自謙,眼下大宋沒了郭大哥,能擋住元昊鋒芒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你!只是可惜,你奮戰年餘,立功不少,不被元昊制約,卻被大宋祖宗家法和那些無能之輩牽制。”
狄青默然無語,可心中何嘗不覺得眼下空有氣力,卻無用武之地?
一將無能,累死千軍。可朝廷無能,他空有爲國之心,卻無施展拳腳之地。
飛鷹似乎也在想着什麼,可看了眼飛雪,終於笑道:“元昊這次對陣夏竦,看起來已牢牢吃住了夏竦,但元昊顯然也暴露出弱點。”
狄青緊鎖眉頭,“他有什麼弱點?”
“他已驕,驕兵必敗!”飛鷹自信道,“他根本不認爲還有人敢對他出手,所以現在正是我們出手的機會!只要得以擊殺元昊,西北可定,百姓能安,若大宋振作,收拾舊地也是指日可待。”
狄青聽飛鷹說的萬丈豪情,也切中他的心思,但他總覺得有些不安。
“那眼下,我們應該怎麼做?”
“趕赴興慶府,趁元昊稱帝之時出手。就算事有不成,我們有嵬名單單在手,也留有退路。”飛鷹慎重道。
狄青目光掠過單單,又看了眼飛雪,喃喃道:“興慶府?看來我是非去不可了。”
飛雪不語,似乎衆人所議,和己無關,可一向清澈的眼眸,不知爲何,突然有了絲波瀾,如春風撫動的湖面,也帶着分難言的憂慮。
興慶府,今爲寧夏銀川,時爲党項元昊西北第一城池。此府依山帶河,形勢雄固,北望狼山,西有賀蘭,兼有祁連山、黃河之險,地形險要,亦是眼下元昊稱帝建都所在。
李德明在位之時,就曾北渡黃河興建此地,定名興州,元昊升興州爲興慶府,大肆營造殿宇,廣建宮城。如今興慶府地勢廣博,城高牆厚,水利發達,極爲繁華。
興慶府雖說是党項人的心腹之地,但中原人在此居住的亦是不少。
元昊尚武重法,蕃漢並用,在興慶府,爲官的已有半數是中原人,因此藩人在此雖是狂傲,但中原人亦不卑賤。
狄青終於到了興慶府。
他從毛烏索沙漠走出,進入興慶府的時候,只有一個念頭,刺殺元昊!
他和飛雪並肩走入了太白居後,撿個不起眼的座位坐下,狄青見飛雪還是沉默,忍不住道:“你要帶我去個地方,就是這裡嗎?”
飛雪搖頭道:“不是我要帶你到這裡,是飛鷹要你先到這裡。”
狄青四下張望,沉吟道:“他現在又在哪裡呢?”
飛雪平靜道:“他當然在他應該在的地方了。”
狄青苦笑,已叫了一壺藏邊的青稞酒,品嚐着那酸中帶甜的滋味,飛雪竟然也在慢慢的喝着酒,眼中出現種緬懷的思緒。
如今西北元昊勢力已雄,隱約有與契丹、大宋分庭抗禮的架勢。
這時元昊的地盤,北有契丹,東有大宋,西有高昌、龜茲,南有吐蕃、大理等國。因爲興慶府匯聚天下百姓,又因受大宋影響,城池建造格局如唐長安、宋汴京般,這裡有太白居,這裡有青稞酒,只要汴京有的,這裡竟然也模仿個十成十。
狄青心道,“看飛鷹躊躇滿志,似乎對刺殺元昊胸有成竹,他約我在這裡等候,究竟是何打算呢?”
原來狄青、飛鷹定下了刺殺元昊的計劃,狄青就和飛雪先往興慶府,飛鷹卻負責籌劃其餘的事情。
至於單單,終究還是留在了飛鷹的手上。單單甚至連反對不滿的表情都沒有,她好像已認命。
飛鷹向狄青保證,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會對單單如何。狄青做不了太多,只希望飛鷹真的能夠言行如一。
可狄青到了興慶府,下一步如何來做,還是一片茫然。
“飛鷹讓我在這裡等候,可是……你到底想要帶我去哪裡?”狄青唏噓道。要不是因爲飛雪,他也到不了沙漠,更不會來到興慶府。人生總是不經意的一個轉折,就能掀起滔天波浪。
飛雪道:“到了那地方,你自然知道。”
“可我現在不能和你再出興慶府。”狄青爲難道。
“我知道。”
“我這次的行動,其實連一成把握都沒有。但是我一定要出手。”狄青堅定道:“郭遵是我大哥!”他不再需要別的理由,這一個就足夠了!
“我知道。”
“我很可能會死在興慶府……”狄青神色悠悠,他在想,羽裳若知道他的行事,不會反對。“人總有一死的,我並不在乎。可無論事成或者不成,這裡多半會亂,你若能告訴我要去的地方,只要我不死,我爬也會爬去。我這一生,欠三個人的情,一個是你的,一個是郭大哥的……”
他欠的第三個人,當然是欠羽裳的,但他不必說出。那種情,他註定要用一輩子去還的。
飛雪雙眸凝望着狄青,並沒有問第三個人是誰,“我只想告訴你,只要你不死,我會極力的帶你前去那個地方,因爲這是命中註定的事情。可你若是死了,何必知道太多的事情呢?”
飛雪的意思也很明瞭,人死如燈滅,不必知道太多的事情,徒亂心意。
狄青盡一碗酒,不再多言。
飛雪反倒再次開口道:“你知道飛鷹是什麼人?”
“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如何下手刺殺元昊嗎?”
“我不知道。”
飛雪譏諷道:“你什麼都不知道,就孤身到了興慶府,聽從飛鷹的安排去刺殺元昊?”她並沒有再說下去,但顯然覺得狄青太過莽撞。
狄青突然笑笑,“我只知道,飛鷹和元昊是敵人;我只知道,就算沒有飛鷹,我也要來興慶府;我只知道,有時候,我並沒有太多的選擇。我當然可以不來,可我以後會後悔。”
“你這和賭有什麼分別?”
狄青望着酒碗,那微黃的青稞酒映出截然不同的臉,可照出同樣憂鬱的臉龐。
“年華”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容顏,可改變不了一個人的本性。
“人生不就是在賭?”狄青惆悵道:“你的每一個選擇都是在賭,選擇對了,就賭對了,選擇錯了,就會賠點東西出去。更可悲的是,很多人別無選擇。”
飛雪平靜的目光又有了波瀾,良久才道:“那我只能告訴你幾件事情。第一,雖然都在賭,但有人一輩子都在贏,因爲他考慮的多。第二,我不會陪你賭。”
“第三呢?”狄青問道。
飛雪已站了起來,冷冷道:“我要告訴你的第三點就是,飛鷹的確是元昊的敵人,但敵人的敵人,不見得就是你的朋友!所以這次你若不死的話,我會再來找你,但你爲郭遵,我卻沒有理由陪你去死。”她說完後,轉身離去,片刻間,已不見了蹤影。
狄青陷入沉思,在考慮飛雪的用意,也在思索着飛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就在這時,腳步聲響起,有幾人已走上了酒樓,一人大呼小叫道:“酒保,快些準備好酒!再辦一桌上好的酒席來。”
狄青聽那聲音有些耳熟,斜睨過去,心頭一跳,血往上涌,差點握裂了酒碗。
他沒有想到會在這裡遇到熟人,他認得說話的人叫做高大名,本是京中侍衛,而他身後一人,眼高於頂,神色倨傲,正是延州都部署夏守贇的兒子——夏隨!
夏隨怎麼會來這裡,而且肆無忌憚?
夏隨並沒有留意狄青,他也根本想不到狄青會到了興慶府。聽高大名大呼小叫,夏隨皺眉道:“大名,小聲些,這裡是興慶府……”
高大名陪笑道:“這裡雖是興慶府,可夏大哥不是比在京城還風光?”
夏隨面有得色,撿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舉目向長街望去,眼中帶着期盼之意。
狄青爲免麻煩,出門的時候並未帶刀,四下望了眼,見夏隨身邊跟着高大名、厲戰、宋十五和汪鳴四人,心中冷笑。高大名這幾人當年都是夏隨的死忠,甚至曾想引狄青入彀,這次顯然和夏隨一起投靠了元昊。
他已知道,夏氏父子投靠了元昊!
他也隱約知道,三川口宋軍慘敗,就是拜這父子所賜!
狄青心中殺機已起,但還能保持冷靜。他的目標是元昊,如何殺了夏隨而不打草驚蛇是他需要考慮到事情。
狄青思索間,宋十五諂媚道:“夏大哥,這次令尊和你都立了大功,可兀卒雖重賞了令尊,但只給夏大哥一個指揮使的職位,未免太過輕視了吧?”
狄青心中暗恨,元昊爲何要重賞夏守贇?還不是因爲當初延邊最大的內奸就是夏守贇!
延州慘敗,郭遵身死,萬餘宋軍的冤魂,都是因爲夏守贇的部署!
狄青已準備動手,突然聽汪鳴道:“好戲在後頭呢。這次野利王要夏大哥到此等候,說不定就要提拔夏大哥呢。”
夏隨叱道:“莫要亂說,若被野利王聽到,那可不好。”他雖是斥責,但臉上滿是得意,顯然這個消息不假。
狄青一凜,知道野利王就是龍部九王之一的野利旺榮,是元昊手下的重臣,他要見夏隨?他爲何選在太白居見夏隨?
狄青壓抑住衝動,因爲聽到樓梯口又有腳步聲傳來。一人隨後出現在樓上。夏隨扭頭望見,慌忙站起迎上去道:“原來是監軍使大人,不知道……王爺什麼時候能來呢?”
狄青見那人身形剽悍,雙眸迥然,暗自琢磨此人的來頭。他知道元昊爲便於對五軍管理和調遣,仿大宋的“廂”、“軍”設置,以黃河爲界,將全境劃爲左右兩廂,下轄十二監軍司,監軍使就是監軍司中的官員。而野利王野利旺榮就統領左廂明堂軍司衆,因此位高權重。
這次野利旺榮帶部下回來,多半是因爲元昊稱帝在即,所以回都城協防?
狄青正琢磨時,那監軍使道:“王爺偶染風寒,不能來了。”
夏隨滿是失望,可還裝作關切道:“那卑職……倒想去看望王爺呢。”他和父親夏守贇當年是太后的親信,後來宮變事敗,雖說聖上說不再追究,可夏家父子隨後就被明升暗貶到了邊陲。夏守贇老謀深算,當然知道天子在算賬,心中忐忑,只怕有一日趙禎會反目。夏家父子心一狠,這才投靠了元昊,當年他們在京城呼風喚雨,這時雖對個監軍使,仍是不敢怠慢。
監軍使道:“不用了。不過王爺已保舉你入衛戍軍。調令這幾日就會下來,你好好的準備吧。”
夏隨大喜道:“多謝王爺提拔,多謝監軍使大人。”他知道衛戍軍就是京中御圍內六班直,是五軍之一。御圍內六班直和大宋班直一樣,那是元昊的親信才能入內充任,待遇好,地位高,一直都由党項人充任,沒想到自己也能在那裡立足。
監軍使哈哈一笑道:“不用客氣,不過到時候……你可得好好謝謝王爺。”夏隨迭聲應是,監軍使又和夏隨客套幾句,告辭下樓。
夏隨恭送那人下樓,等回身後,臉上難掩喜意。高大名已叫道:“夏大哥,你這次可發達了。到時候……莫要忘記提拔兄弟們。”
夏隨笑的嘴都合不攏,“一定,一定。”
幾人纔要落座,又聽身後腳步聲起,都轉頭望去,見一戴斗笠的漢子走了上來。夏隨見那人不是監軍使,也不在意,才待讓酒保上菜,不想那漢子徑直到了夏隨等人的身前。
夏隨感覺對方來意不善,霍然站起喝道:“你做什麼?”
那漢子半張臉遮在斗笠下,只是露出嘴角的一抹笑意,那笑意如蒼鷹睥睨般的冷酷,“你是夏隨夏大人嗎?”
狄青見到那人的冷笑,已認出那人是誰,不由凜然。這人爲何要找夏隨?
夏隨微愕道:“我是夏隨,你是哪位?”
那漢子低聲道:“須彌善見長生地……”
狄青一震,夏隨一驚,高大名已失聲道:“你怎知道這聯絡……”陡然間收聲,滿臉的驚疑不定。
狄青聽了高大名的半截話,腦海中如閃電劃過,一瞬間已明白了太多的事情。
須彌善見長生地,五衰六慾天外天!
狄青一直不知道這句話的意思,當年丁指揮就是因爲向錢悟本逼問此事的時候被殺。後來狄青裝鬼本要逼出答案,但被夏守贇打斷。之後狄青雖一直帶着這個疑惑,但奔波征戰,無暇再追究。現在聽高大名一說,狄青就已瞭然,這是夏隨他們聯絡的暗號。
延邊很多人都被党項人收買,錢悟本也是其中的一個。
丁指揮就是因爲發現錢悟本勾結黨項人的事情被殺,而夏隨殺人滅口,當然也就是掩藏夏家勾結元昊的事情。
狄青心中暗恨,恨自己爲何這麼晚才猜到這個事情。
那面的夏隨也是滿腹狐疑,緩緩道:“閣下是誰?”他聽對方說出自己在延邊的暗語,滿腹疑惑,以爲這也是當年他聯絡的人手。
那漢子推了下頭頂的斗笠,笑道:“我是……狄青!”那兩字如同霹靂般擊中了夏隨的腦海,夏隨訝然失措,不由倒退了一步。高大名最先反應過來,“嗆啷”聲響,已拔出單刀,喝道:“你敢來……”
單刀纔出,鮮血閃現。
高大名話未說完,手捂咽喉,已倒仰摔在樓板上。他咽喉血肉模糊,爛得不像樣子,好像被鷹嘴啄過。
酒樓上一陣譁然,衆酒客見發生了命案,紛紛向樓下逃去。狄青雖很吃驚,但還鎮靜,在別人彷徨失措的時候,他已看到那漢子袖口突然冒出個鐵桿模樣的東西,頂端尖尖,有如鷹隼利喙,閃電般的啄在高大名的咽喉上。
高大名死,夏隨大驚失色,縱身後退,叫道:“你不是……”他當然認識狄青,知道這人並非狄青,可他爲何要冒狄青之名殺自己?夏隨想不明白。
夏隨畢竟身手不弱,後退之際,已拔刀出鞘。可夏隨單刀才拔出一半,就覺得胸口一痛,全身氣力倏然被抽了出去。
狄青見那人的鷹喙般的利刃擊穿了夏隨的胸口,也震驚那人出手的狠辣快捷。
見到自己胸口血如泉涌,夏隨滿眼的不信和恐怖,嗄聲道:“你……爲……什麼……”可那血涌的極快,夏隨眼前發黑,晃了幾晃,摔倒在地。臨死前,他突然望見了一雙眼,那眼中帶着譏誚、厭惡和憎恨,他突然認出來,那是狄青的眼。
殺他的不是狄青,可狄青就在他身邊。夏隨思緒混亂,不解緣由,喉結滾動下,再沒了聲息。
宋十五等三人也倒了下去。那漢子只是用袖中的兵刃在其餘三人胸口啄了下,犀利如電。宋十五等人斃命時,那人拍拍手掌,手上乾乾淨淨,沒有半分血跡。
膽小的酒客已嚇得屎尿都流了出來。那漢子殺人後卻不急於離去,伸手撕開夏隨的衣襟爲筆,沾着夏隨胸膛的鮮血爲墨,在雪白的牆壁上,寫了龍飛鳳舞的幾個大字。
“叛宋者,死!殺人者——狄青!”
狄青就那麼看着,並不吃驚,只是皺了下眉頭。別人冒用他的名字殺人,他問也不問。別人殺人後留下他的名字,他好像也不反對。
那人殺人留跡,目光若有意若無意的望了狄青一眼,突然撮脣做哨,聲音淒厲。只聽到樓下有馬蹄遽響,狄青探頭望過去,見一匹健馬奔行而至,那人倏然而起,蒼鷹般從酒樓上飛出去,落在馬背上。那馬兒奔得急,轉瞬去得遠了。
這時候,酒樓大亂,鑼聲四起,纔有兵士遠遠的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