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九兒的後背如同一張白練, 和身體其他處的一樣,有一些青紫痕跡。徐三娘早就偷偷的看過,自然沒什麼大驚小怪的, 只是在心裡多罵了幾遍俞伯嵐禽獸, 暗暗把自己向俞伯嵐報仇的原因再加上一條。
只是, 俞九兒的後心處, 赫然有一塊指甲大小的胭脂紅胎記, 徐三娘哆嗦着擦了兩下,洗不掉。
俞九兒被弄得癢,笑道:“怎麼跟貓兒似的, 那麼輕。”
徐三娘回過神來:“姐姐,這塊胎記, 你生來就有嗎?”她的語調有一種強壓着的激動。
俞九兒奇道:“是後心那處嗎?生來就有的。”
徐三娘腿一軟, 跌坐在地。
她苦苦尋找的姐姐, 在槐花巷丟失的姐姐,她沒見過一面的親姐姐, 竟然就是俞九兒。
餘成風當年爲什麼違背江湖道義,殺害顧家四十二口人,徐三娘想,她已經猜到了答案。
多年執念,一朝得償。徐三娘竟不知自己是喜是悲, 今夕又是何夕。
她倒在地上大哭大笑。
俞九兒回身喚道:“三娘, 三娘你怎麼了?——快別躺地上, 地上涼。”
半晌, 徐三娘勉強支起身, 她趴着木桶邊緣,對俞九兒道:“姐姐, 你是我姐姐。”
俞九兒伸手要扶起她,卻被她奪過攥在手裡,不肯撒手。
俞九兒道:“我自然是你姐姐,你快起來。”
徐三娘搖頭:“不,是親姐姐。”
俞九兒也怔住了。她知道自己和俞伯嵐並非親生兄妹,也正是因爲這點,俞伯嵐纔對她做出那等禽獸不如之事。可若說她是徐三孃的親姐姐,這怎麼可能?
徐三娘道:“你的後心處有胎記,指甲那麼大,胭脂色的。爹爹和我說過,他說你出生時便有。”
她言辭懇切,實在不像作僞。俞九兒也深知徐三娘爲人,自是不會騙她。
“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你去過很多地方,爹爹,娘,還有你,那時候我還沒出生呢。”
俞九兒搖頭,她是真的不記得了。
徐三喃喃道:“不記得了……是啊,那時你纔不到四歲,不記得也正常。”
“你說想吃京城天和齋的酥餅,爹爹帶你進京買來吃。娘在蜀中待產,後來娘生我難產,爹爹急着回去,在槐花巷你們走散了。——你說巷子那麼小,怎麼可能就把你丟了呢?我去過多少次,巴掌大的地方……”
俞九兒強自鎮定:“三娘,你先起來。我把衣裳穿上,咱們好好說。”
傍晚,徐三娘已經調整過來,把來龍去脈都和俞九兒說個明明白白。
她們的父親餘成風和母親林華出生於蜀中萬劍門,是師兄妹,後來更是成了一對兒神仙眷侶。
二人志趣相投琴瑟和鳴。成親後二人一馬,相攜遊天涯。
在他們成親一年後,第一個孩子在祁連山出生,夫妻倆視若珍寶,取名餘歡言,取“歡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揮”之意。
等林華身體康復後,一家三口接着萍蹤浪跡,直到三年後,林華再度有孕。
當時他們夫婦正在江南遊玩,路遇一卦師,當即指出林華所懷之胎有不祥之兆,若是現在打掉,能保一家平安。
餘成風和林華自是不信他胡說八道,但他們此時已經不是兩個人,他們還有歡言。可爲人父母,又不能因爲卦師的無稽之談便害了腹中胎兒的命。
於是夫妻二人商議後,決定回蜀中保胎,正好歡言還沒有回過萬劍門。
回到蜀中後,一切安好,當林華肚子七個月大時,三歲半的歡言突然想要吃夏京天和齋的酥餅,這東西她在京城吃過一次,小孩兒心性,便記住了。
夫妻二人都是恣意江湖的灑脫人物,當年因爲歡言格外偏愛綠色,便跑到南方四季如春的小島上呆了一年。如今女兒有願望,自是要滿足。
林華對餘成風說:“你只管去,夏京到蜀中來回一個月的路程,你們回來了,歡言就快見到她的妹妹了。”林華稱曾經做夢夢到過仙女,便斷定此胎也是女孩兒。
也不知是天有不測風雲,還是這個胎兒的確命中帶煞,餘成風走後僅僅半月,林華竟要生產,且是難產,七天七夜生不出孩子。
萬劍門趕快派弟子去夏京通知餘成風。而此時的餘成風,卻在夏京滿天滿地的找歡言。——他把歡言弄丟了。
得知妻子難產,餘成風忍痛暫時放棄尋找女兒,回到蜀中。當時林華已經產下一女,自己卻瘦成了一把骨頭,吊着一口氣只等餘成風和歡言回來。
林華沒有責備餘成風,她用盡最後的力氣說:“找到孩子。”便嚥氣了。
餘成風給這個女兒取名餘歡顏,同音不同字,也是懷念歡言的意思。安葬完林華,餘成風便帶着歡顏來到了夏京,一呆就是八年。
八年,他幾乎將夏京翻遍,卻毫無女兒下落。林華雖是因生歡顏難產而死,餘成風對歡顏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厭棄,他常常和歡顏說:“等找到姐姐,我們一家三口就江湖逍遙去。”
直到十年前,他不知爲何幫助俞伯嵐滅了顧家滿門,而自己,也被一杯毒酒毒死。歡顏則被進京辦事的徐老漢撿到,收爲義女。
講完往事,徐三娘道:“爹爹的屍骨早已找不到,八歲那年,我在西郊給爹爹做了個衣冠冢,一直想等找到姐姐之後我們一起去祭拜。想必,他會快活得多喝一壺酒吧。”
半晌,俞九兒輕聲道:“三娘,我確實不是俞伯嵐的親妹妹。可……年幼的事我亦記不起來,我……”
“姐姐,我們滴血認親吧。”徐三娘依然確定眼前的人就是自己的親姐姐,她是乾脆的人,喜歡最簡單的方式。
俞九兒眸光微動,點頭應允:“好。”
徐三娘拔下發簪,卻被俞九兒制止,她起身走向牀頭,在自己的枕頭下取出一把通體銀白的匕首,又去桌上取來一茶杯,纔回到徐三娘身畔坐下。
“我先來。”說着匕首一拔,銀光閃亮,俞九兒在自己大拇指上劃開一道口子,血一點一點流出,滴進茶杯內。
她把匕首遞給徐三娘,徐三娘爽快的接過,在和俞九兒同樣的地方劃一刀,血同樣流出,進入茶杯內,和俞九兒先前滴的血很快融合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徐三娘和俞九兒是親姐妹。
徐三娘拉起俞九兒,衝着西邊跪下,道:“爹爹,我終於找到姐姐了。”
這裡俞九兒和徐三娘剛剛認親,那邊廂沈靖已經派人來催。今天沈靖將宴請北涼使臣,身爲皇后必須參加。
徐俞二人還沉浸在震驚、激動之中,竟將宴會一事置於腦後。徐三娘是失而復得的欣喜,和完成父母遺命的激動;而俞九兒則顯得鎮定許多,她神情中更多的是迷惑和了然。
晚風陣陣,樹影婆娑。沈靖在御花園宴請北涼使者。
沈靖和俞九兒端坐主位,沈靖穿了繡九爪金龍的厚重禮服,俞九兒是一身明黃繡金鳳的禮服。徐三娘則是一身豔紅,站於俞九兒之後——原本該是小燕兒站的地方。
大臣們分坐兩側,中間鋪了紅地毯。
禮樂聲響了三重,北涼使臣沿着紅地毯緩緩而來。
他在今天早晨已經正式朝拜過天子,說的不過是些禮節上的話,而他真正的目的,很快便會顯露出來。
使臣和沈靖差不多年紀,卻蓄了鬍鬚,穿着也與中原大爲不同,他操着不很熟練的漢話道:“北涼使臣烏努拜見皇帝陛下,皇后娘娘,願陛下萬歲,娘娘千歲。”
沈靖和顏悅色的道:“烏努使臣快快請起,朕也願你們國王安好,賜坐。”
烏努在左手第一的位置落座,正對上坐在右手第一位俞伯嵐的眼神,不禁一怔,俞伯嵐意義不明的朝烏努一笑,舉杯微向烏努致意,自飲了一口。
沈靖道:“北涼使臣烏努先生遠道而來很是辛苦,開宴吧,讓烏努大人欣賞我們的歌舞。”
侍女魚貫而入,上各色果食,禮樂聲再次響起,這次揍的不是高昂的樂曲,而是歡樂的篇章,數十名歌女在歡快的節奏下翩翩起舞,好一派歌舞昇平盛世繁華。
酒過三巡,沈靖執杯問烏努:“如何?可比得北涼歌舞?”
烏努恭敬答道:“大夏□□上國,歌舞自是非凡;至於北涼歌舞也自有一番妙處,烏努不敢亂比。”
沈靖笑道:“好好。——惠明公主昔日在皇宮時,最喜歡喝這二十年的狀元紅,小時候我們姐弟還偷喝來着,烏努大人感覺如何?”
烏努答道:“王后喜歡的東西,臣自然也是喜歡。”
聽他稱惠明爲王后,沈靖心中一酸,只自飲了一杯,不再多言。
誰知烏努卻言道:“當年王后嫁入我北涼,大夏與北涼便有十年和平。如今雖已是第十一年,但我北涼國王和王后感情甚篤,自是不願意破壞這份和平。”
沈靖卻知道,不願破壞和平同他們感情好不好沒有絲毫關係,不過是北涼夏天大旱,水草不豐,餓死牲畜無數罷了。卻不知這和平需要給他多少糧食。
沈靖道:“北涼王有如此胸襟膽識,朕心生佩服,來,爲我們兩國和平乾一杯。”
衆大臣舉杯而飲,俞伯嵐笑意更深。
烏努卻沒有飲這杯酒,他站起來舉杯,環視一週,對沈靖道:“大夏皇帝陛下,北涼今夏大漢,恐怕這個冬天不好過。王后每天都在給那些受凍的人,趕製過冬的棉衣。”
沈靖略閉了閉眼,他不想烏努總是提起惠明。
他,不忍心。
直言道:“你們國王想要多少。”
烏努回道:“十萬石糧食,五千匹絹。”
不但沈靖,連俞伯嵐都震驚了,北涼王好大的口氣,這分明不是要,而是搶了。
就在僵持之時,只聽徐三娘大喊:“皇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