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島上鉅變

黃蓉飛舞正急,忽然“咦”的一聲低呼,躍下樹來,向郭靖招招手,拔步向林中奔去。郭靖怕迷失道路,在後緊緊跟隨,不敢落後半步。黃蓉曲曲折折的奔了一陣,突然停住腳步,指着前面地下黃鼓鼓的一堆東西,問道:“那是甚麼?”郭靖搶上幾步,只見一匹黃馬倒在地下,急忙奔近俯身察看,認得是三師父韓寶駒的坐騎黃馬,伸手在馬腹上一摸,着手冰涼,早已死去多時了。這馬當年隨韓寶駒遠赴大漠,郭靖自小與它相熟,便似是老一般,忽見死在這裡,心中甚是難過,尋思:“此馬口齒雖長,但神駿非凡,這些年來馳驅南北,腳步輕健,一如往昔,絲毫不見老態,怎麼竟會倒斃在此?三師父定要十分傷心了。”

再定神看時,見那黃馬並非橫臥而死,卻是四腿彎曲,癱成一團。郭靖一凜,想起那日黃藥師一掌擊斃華箏的坐騎,那馬死時也是這副神態,急忙運力左臂,擱在馬項頸底下一擡,伸右手去摸死馬的兩條前腿,果覺腿骨都已碎裂,鬆手再摸馬背,背上的脊骨也已折斷了。他愈來愈是驚疑,提起手來,不由得嚇了一跳,只見滿手是血。血跡已變紫黑,但腥氣尚在,看來染上約莫已有三四天。他忙翻轉馬身細細審視,卻見那馬全身並無傷口,不禁坐倒在地,心道:“難道是三師父身上的血?那麼他在哪裡?”

黃蓉在旁瞧着郭靖看馬,一言不發,這時才低聲道:“你別急,咱們細細的查個水落石出。”拂開花樹,看着地下,慢慢向前走去。郭靖只見地下斑斑點點的一道血跡,再也顧不得迷路不迷路,側身搶在黃蓉前面,順着血跡向前急奔。血跡時隱時現,好幾次郭靖找錯了路,都是黃蓉細心,重行在草叢中岩石旁找到,有時血跡消失,她又在地下尋到了蹄印或是馬毛。追出數裡,只見前面一片矮矮的花樹,樹叢中露出一座墳墓。黃蓉急奔而前,撲在墓旁。郭靖初次來桃花島時見過此墓,知是黃蓉亡母埋骨的所在,見墓碑已倒在地下,當即扶起,果見碑上刻着“桃花島女主馮氏埋香之冢”一行字。

黃蓉見墓門洞開,隱約料知島上已生鉅變。她不即進墳,在墳墓周圍察看,只見墓左青草被踏壞了一片,墓門進口處有兵器撞擊的痕跡。她在墓門口傾聽半晌,沒聽到裡面有甚響動,這才彎腰入門。郭靖恐她有失,亦步亦趨的跟隨。眼見墓道中石壁到處碎裂,顯見經過一番惡鬥,兩人更是驚疑不定。走出數丈,黃蓉俯身拾起一物。墓道中雖然昏暗,卻隱約可辨正是全金髮的半截秤桿。這秤桿乃鑌鐵鑄成,粗若兒臂,這時卻被人生生折成兩截。黃蓉與郭靖對望了一眼,誰也不敢開口,心中卻知能空手摺斷這鐵秤的,舉世只寥寥數人而已,在這桃花島上,自然除了黃藥師外更無旁人。黃蓉拿着斷秤,雙手只是發抖。

郭靖從黃蓉手裡接過鐵秤,插在腰帶裡,彎腰找尋另半截,心中只如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落,又盼找到,又盼找不着。再走幾步,前面愈益昏暗,他雙手在地下摸索,突然碰到一個圓鼓鼓的硬物,正是秤桿上的秤錘,全金髮臨敵之時用以飛錘打人的。郭靖放在懷裡,繼續摸索,手上忽覺冰涼,又軟又膩,似乎摸到一張人臉。他大驚躍起,蓬的一聲,在墓道頂上結結實實的撞了一頭,這時卻也不知疼痛,忙取出火折晃亮,只叫得一聲苦,腦中猶似天旋地轉,登時暈倒在地。火折卻仍拿在他手中,兀自燃着,黃蓉在火光下見全金髮睜着雙眼,死在地下,胸口插着另外半截秤桿。到此地步,真相終須大白,黃蓉定一定神,鼓起勇氣從郭靖手裡接過火折,在他鼻子下薰炙。煙氣上冒,郭靖打了兩個噴嚏,悠悠醒來,呆呆的向黃蓉望了一眼,站起身來徑行入內。兩人走進墓室,只見室中一片凌亂,供桌打缺了一角,南希仁的鐵扁擔斜插在地。墓室左角橫臥一人,頭戴方巾,鞋子跌落,瞧這背影不是朱聰是誰?

郭靖默默走近,扳過朱聰身子,火光下見他嘴角仍留微笑,身上卻早已冰涼。當此情此境,這微笑顯得分外詭異,分外淒涼。郭靖低聲道:“二師父,弟子郭靖來啦!”輕輕扶起他身子,只聽得玎玎**一陣輕響,他懷中落下無數珠寶,散了一地。黃蓉撿起些珠寶來看了一眼,隨即拋落,長嘆一聲,說道:“是我爹爹供在這裡陪我媽媽的。”郭靖瞪視着她,眼中如要噴出血來,低沉着聲音道:“你說……說我二師父來偷珠寶?你竟敢說我二師父……”

在這目光的逼視下,黃蓉毫不退縮,也怔怔的凝望着他,只是眼神中充滿了絕望與愁苦。

郭靖又道:“我二師父是鐵錚錚的漢子,怎會偷你爹爹的珠寶?更不會……更不會來盜你媽媽墓中的物事。”但眼看着黃蓉的神色,他語氣漸漸從憤怒轉爲悲恨,眼前事物俱在,珠寶確是從朱聰懷中落下,又想二師父號稱“妙手書生”,別人囊中任何物事,都能毫不費力的手到拿來。難道他當真會來偷盜這墓中的珠寶麼?不,不,二師父爲人光明磊落,決不能作此等卑鄙勾當,其中定然另有別情。他又悲又怒,腦門發脹,眼前但覺一陣黑一陣亮,雙掌只捏得格格直響。黃蓉輕輕的道:“我那日見你大師父的神色,已覺到你我終是難有善果。你要殺我,就下手罷。我媽媽就在這裡,你把我葬在她身邊。葬我之後,你快快離島,莫讓我爹爹撞見了。”郭靖不答,只是大踏步走來走去,呼呼喘氣。黃蓉凝望壁上亡母的畫像,忽見畫像的臉上有甚麼東西,走近瞧時,原來釘着兩枚暗器。她輕輕拔了下來,交給郭靖,正是柯鎮惡所用的毒菱。她拉開供桌後的帷幕,露出亡母的玉棺,走到棺旁,不禁“啊”的一聲,只見韓寶駒與韓小瑩兄妹雙雙死在玉棺之後。韓小瑩是橫劍自刎,手中還抓着劍柄。韓寶駒半身伏在棺上,腦門正中清清楚楚的有五個指孔。

郭靖走過去抱起韓寶駒的屍身,自言自語:“我親眼見到梅超風已死,天下會使這九陰白骨爪的,除了黃藥師還能有誰?”把韓寶駒的屍身輕輕放在地下,又把韓小瑩的屍身扶得端正,邁步向外走去,經過黃蓉時眼光茫然,竟似沒見到她。黃蓉心中一陣冰涼,呆立半晌,突然眼前一黑,火摺子竟已點完,這墓室雖是她來慣之地,但現下墓內多了四個死人,黑暗之中不由得又驚又怕,急忙奔出墓道,腳下一絆,險些摔了一交,奔出墓門後纔想起是絆到了全金髮的屍身。眼見墓碑歪在一旁,伸手放正,待要扳動機括關上墓門,心中忽然一動:“我爹爹殺了江南四怪之後,怎能不關上墓門?他對媽媽情深愛重,即令當時匆忙萬分,也決計不肯任由墓門大開。”想到此處,疑惑不定,隨即又想:“爹爹怎能容四怪留在墓內與媽媽爲伴?此事萬萬不可。莫非爹爹也身遭不測了?”當下將墓碑向右推三下,又向左推三下,關上墓門,急步往居室奔去。郭靖雖比她先出,但只走了數十步,就左轉右圈的迷失了方向,眼見黃蓉過來,當即跟在她身後。兩人一言不發的穿過竹林,跨越荷塘,到了黃藥師所居的精舍之前,但見那精舍已給打得東倒西歪,遍地都是斷樑折柱。黃蓉大叫:“爹爹,爹爹!”奔進屋中,室內也是桌傾凳翻,書籍筆硯散得滿地,壁上懸着的幾張條幅也給扯爛了半截,卻哪裡有黃藥師的人影?

黃蓉雙手扶着翻轉在地的書桌,身子搖搖欲倒,過了半晌,方纔定神,急步到衆啞僕所居房中去找了一遍,竟是一個不見。廚房竈中煙消灰冷,衆人就算不死,也已離去多時,看來這島上除了她與郭靖之外,更無旁人。

她慢慢回到書房,只見郭靖直挺挺的站在房中,雙眼發直,神情木然。黃蓉顫聲道:“靖哥哥,你快哭罷,你先哭一場再說!”她知郭靖與他六位師父情若父子,此時心中傷痛已到極處,他內功已練至上乘境界,突然間大悲大痛而不加發泄,定致重傷。哪知郭靖宛似不聞不見,只是呆呆的瞪視着她。黃蓉欲待再勸,自己卻也已經受不起,只叫得一聲“靖哥哥”,再也接不下去了。

兩人呆了半晌,郭靖喃喃的道:“我不殺蓉兒,不殺蓉兒!”黃蓉心中又是一酸,說道:“你師父死了,你痛哭一場罷。”郭靖自言自語:“我不哭,我不哭。”

這兩句話說罷,兩人又是沉寂無聲。遠處海濤之聲隱隱傳來,剎時之間,黃蓉心中轉過了千百種念頭,從兒時直到十五歲之間在這島上種種經歷,突然清清楚楚的在腦海中一晃而過,但隨即又一晃而回。只聽得郭靖又自言自語:“我要先葬了師父。是嗎?是要先葬了師父嗎?”黃蓉道:“對,先葬了師父。”她當先領路,回到墓前。郭靖一言不發的跟着。黃蓉伸手待要推開墓碑,郭靖突然搶上,飛起右腿,掃向碑腰。那墓碑是極堅硬的花崗石所制,郭靖這一腿雖然使了十成力,也只把墓碑踢得歪在一旁,並不碎裂,右足外側卻已碰得鮮血直流,但他竟似未感疼痛,雙掌在碑上一陣猛拍猛推,從腰間拔出生金髮的半截秤桿,撲上去在墓碑上亂打。只見石碑上火星四濺,石屑紛飛,突然拍的一聲,半截秤桿又再折斷,郭靖雙掌奮力齊推,石碑斷成兩截,露出碑中的一根鐵桿來。他抓住鐵桿使力搖晃,鐵桿尚未拗斷,呀的一聲,墓門卻已開了。郭靖一呆,叫道:“除了黃藥師,誰能知道這機關?誰能把我恩師騙入這鬼墓之中?不是他是誰?是誰?”仰天大喊一聲,鑽入墓中。斷碑上裂痕斑斑,鋪滿了鮮血淋漓的掌印。黃蓉見他對自己母親的墳墓怨憤如此之深,心意已決:“他若毀我媽媽玉棺出氣,我先一頭撞死在棺上。”正要走進墓去,郭靖卻已抱了全金髮的屍體走出。他放下屍體,又進去逐一將朱聰、韓寶駒、韓小瑩的屍體恭恭敬敬的抱了出來。黃蓉偷眼望去,只見他一臉虔誠愛慕的神色,登時心中冰涼:“他愛他衆位師父,遠勝於愛我。我要去找爹爹,我要去找爹爹!”

郭靖將四具屍身抱入樹林,離墳墓數百步之遙,這才俯身挖坑。他先用韓小瑩的長劍掘了一陣,到後來愈掘愈快,長劍拍的一聲,齊柄而斷,猛然間胸中一股熱氣上涌,一張口,吐出兩大口鮮血,俯身雙手使勁抓土,一把把的抓了擲出,勢如發瘋。黃蓉到種花啞僕的居中去取了兩把鏟子,一把擲給了他,自己拿了一把幫着掘坑。郭靖一語不發的從她手中搶過鏟子,一拗折斷,拋在地下,拿另一把鏟子自行挖掘。到此地步,黃蓉也不哭泣,只坐在地下觀看。郭靖全身使勁,只一頓飯工夫,已掘了大小兩坑。他把韓小瑩的屍體放在小坑之中,跪下磕了幾個頭,呆呆的望着韓小瑩的臉,瞧了半晌,這才捧土掩上,又去搬朱聰的屍身。他正要將屍體放入大坑,心念一動:“黃藥師的骯髒珠寶,豈能陪我二師父入土?”於是伸手到朱聰懷內,將珠玉珍飾一件件的取了出來,看也不看,順手拋在地下,取到最後,卻見囊底有一張白紙,展開看時,見紙上寫道:“江南下走柯鎮惡、朱聰、韓寶駒、南希仁、全金髮、韓小瑩拜上桃花島島主前輩尊前:頃聞傳言,全真六子過信人言,行將有事於桃花島。晚生等心知實有誤端,唯恨人微言輕,不足爲兩家解憾言和耳。前輩當世高人,唯可與王重陽王真人爭先賭勝,豈能紆尊自降,與後輩較一日之短長耶?昔藺相如讓路以避廉頗,千古傳爲盛事。蓋豪傑之士,胸襟如海,雞蟲之爭,非不能爲,自不屑爲也。行見他日全真弟子負荊於島主階下,天下英雄皆慕前輩高義,豈不美哉?”郭靖眼見二師父的筆跡,捧着紙箋的雙手不住顫抖,心下沉吟:“全真七子與黃藥師在牛家村相鬥,歐陽鋒暗使毒計,打死了長真子譚處端。當時歐陽鋒一番言語,嫁禍於黃藥師,這黃老邪目中無人,不屑分辯,全真教自然恨他入骨。想是我六位師父得知全真教要來大舉尋仇,生怕兩敗俱傷,是以寫這信勸黃藥師暫且避開,將來再設法言明真相。我師實是一番美意,黃藥師這老賊怎能出手加害?”

轉念又想:“二師父既寫了這封信,怎麼並不送出,仍是留在衣囊之中?是了,想是事機緊迫,全真六子來得快了,送信已然不及,因此我六位師父也匆匆趕來,要想攔阻雙方爭鬥。”隨即又想:“黃老邪啊黃老邪,你必道我六位師父是全真教邀來的幫手,便不分青紅皁白的痛下毒手。”他呆呆的想了一陣,折起紙箋要待放入懷中,忽見紙背還寫得有字,忙翻過來,心中怦的一跳,只見歪歪斜斜的寫着:“事情不妙,大家防備門……”最後一字只寫了三筆,想是禍事突作,未及寫完。郭靖叫道:“這明明是個‘東’字,二師父叫大家防備‘東邪’,可惜來不及了。”順手把紙箋捏成一團,咬牙切齒的道:“二師父,二師父,你滿腔好心,卻全教黃老邪看成惡意了。”手一鬆,紙團跌在地下,俯身又去抱朱聰的屍身。黃蓉當他觀看紙箋之時,見他神色閃爍不定,心知紙上必有重大關鍵,見紙團落下,便慢慢走近拾起展開,正反兩面看了一遍,心道:“他六位師父到桃花島來,原是一番美意。恨只恨這妙手書生爲德不卒,生平做慣了賊,見到我媽這許多奇珍異寶,不由得動心,終於犯了我爹爹的大忌……”正自悲怨,見郭靖又放下朱聰的屍身,扳開他左手緊握着的拳頭,取出一物,託在手中。黃蓉凝目看去,見是一隻翠玉琢成的女鞋,長約寸許,晶瑩碧綠,雖然是件玩物,但雕得與真鞋一般無異,精緻玲瓏,確是珍品,只是在母親墓中從未見過,不知朱聰從何處得來。

郭靖翻來翻去一看,見鞋底刻着一個“招”字,鞋內底下刻着一個“比”,此外再無異處。他恨極了這些珍寶,籲的一聲,拋在地下。他呆立一陣,緩緩將朱聰、韓寶駒、全金髮三人的屍身搬入坑中,要待掩土,但望着三位師父的臉,終是不忍,叫道:“二師父,三師父、六師父,你們……你們死了!”聲音柔和,卻仍是帶着往昔和師父們說話時的尊敬語氣。過了半晌,他斜眼見到坑邊那堆珍寶,怒從心起,雙手捧了,拔足往墳墓奔去。黃蓉怕他入墓侵犯母親玉棺,忙急步趕上,張開雙臂,攔在墓前之門,凜然道:“你待怎地?”郭靖不答,左臂輕輕推開她身子,雙手用力往裡摔出,只聽得珠寶落地,琮*之聲好一陣不絕。黃蓉見那翠玉小鞋落在腳邊,俯身拾起,說道:“這不是我媽的。”說着將玉鞋遞了過去。郭靖木然瞪視,也不理睬。黃蓉便順手放在懷裡,只見郭靖轉身又到坑邊,鏟了土將三人的屍體掩埋了。

忙了半日,天漸昏暗,黃蓉見他仍是不哭,越來越是擔憂,心想讓他獨自一人,或許能哭出聲來,當下回到屋中找些醃魚火腿,胡亂做了些飯菜,放在籃中提來,只見他仍是站在師父的墳邊。她這一餐飯做了約莫半個時辰,可是他不但站立的處所未曾移動,連姿式亦未改變。黑暗中望着他石像一般的身子,黃蓉大是驚懼,叫道:“靖哥哥,你怎麼了?”郭靖不理。黃蓉又道:“吃飯罷,你餓了一天啦!”郭靖道:“我餓死也不吃桃花島上的東西。”黃蓉聽他答話,稍稍放心,知他性子執拗,這一次傷透了心,這島上的東西說甚麼也不吃的了,於是緩緩放下飯籃,緩緩坐在地下。一個站,一個坐,時光悄悄流轉,半邊月亮從海上升起,漸漸移到兩人頭頂。籃中飯菜早已冰涼,兩大心中也是一片冰涼。就在這悽風冷月、濤聲隱隱之中,突然遠處傳來了幾聲號叫,聲音淒厲異常,似是狼嗥虎嘯,卻又似人聲呼叫。叫聲隨風傳來,一陣風吹過,呼號聲隨即消失。黃蓉側耳傾聽,隱約聽到那聲音是在痛苦掙扎,只不知是人是獸,當下辨明瞭方向,發足便奔。她本想叫郭靖同去,但一個念頭在心中一轉:“這多半不是好事,讓他見了徒增煩惱。”身當此境,黑夜獨行委實害怕,好在桃花島上一草一木盡皆熟識,雖然心下驚懼,還是鼓勇前行。

走出十餘步,突覺身邊風聲過去,郭靖已搶在前面。他不識道路,迅即迷了方向,只見他掌劈足踢,猛力摧打攔在身前的樹木,似乎又失了神智。黃蓉道:“你跟我來。”郭靖大叫:“四師父,四師父!”他已認出這叫聲是四師父南希仁所發。黃蓉心中又是一涼,尋思:“他四師父見了我,不要了我性命纔怪。”但這時她早已不顧一切,明知大禍在前,亦不想趨避,領着郭靖奔到東邊樹叢之中,但見桃樹下一個人扭曲着身子正在滾來滾去。郭靖大叫一聲,搶上抱起,只見南希仁臉露笑容,口中不住發出荷荷之聲。郭靖又驚又喜,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邊哭邊叫:“四師父,四師父。”

南希仁一語不發,反手就是一掌。郭靖全沒防備,不由自主的低頭避開。南希仁一掌不中,左手跟着一拳,這一次郭靖想到是師父在責打自己,心中反而喜歡,一動不動的讓他打了一拳。哪知南希仁這一拳力道大得出奇,砰的一聲,把郭靖打了個筋斗。郭靖自幼與他過招練拳也不知已有幾千百次,於他的拳力掌勁熟知於胸,料不到這一拳竟然功力突增,不由得大是驚疑。他剛站定身子,南希仁跟着又是一拳,郭靖仍不閃避。這一拳勁力更大,郭靖只覺眼前金星亂冒,險些就要暈去。南希仁俯身拾起一塊大石,猛往他頭頂砸下。郭靖仍不閃避,這塊大石擊將下去,勢非打得他腦漿迸裂不可。黃蓉在旁看得兇險,急忙飛身搶上,左手在南希仁臂上一推。南希仁連人帶石,摔在地下,口中荷荷呼叫,竟然爬不起來了。郭靖怒喝:“你幹麼推我四師父?”黃蓉只是要救郭靖,不提防南希仁竟如此不濟,一推便倒,忙伸手去扶,月光下見他滿臉笑容,但這笑容似是強裝出來的,反而顯得異樣可怖。黃蓉驚呼一聲,伸出了手不敢碰他身子。驀然間南希仁回手一拳,打中她的左肩,兩人同聲大叫。黃蓉雖然身上披着軟蝟甲,這一拳也給打得隱隱作痛,跌開幾步。南希仁的拳頭卻被甲上尖刺戳得鮮血淋漓。兩人大叫聲中夾着郭靖連呼“四師父”。南希仁向郭靖望了一眼,似乎忽然認出是他,張口要待說話,嘴邊肌肉牽動,出盡了力氣,仍是說不出話,臉上兀自帶着笑容,眼神中卻流露出極度失望之色。郭靖叫道:“四師父,你歇歇,有甚麼話,慢慢再說。”南希仁仰起脖子,竭力要想說話,但嘴脣始終無法張開,撐持片刻,頭一沉,往後便倒。郭靖叫了幾聲“四師父”,搶着要去相扶。黃蓉在旁看得清楚,說道:“你師父在寫字。”郭靖眼光斜過,果見南希仁右手食指慢慢在泥上劃字,月光下見他一個字一個字的寫道:“殺……我……者……乃……”黃蓉看着他努力移動手指,心中怦怦亂跳,突然想起:“他身在桃花島上,就是最笨之人,也會知道是我爹爹殺他。可是他命在頃刻,還要盡最後的力氣來寫殺他之人的姓名,難道兇手另有其人嗎?”凝神瞧着他的手指,眼見手指越動越是無力,心中不住禱祝:“如他要寫別人姓名,千萬快寫出來。”只見他寫到第五個字時,在左上角短短的一劃一直,寫了個小小的“十”字,手指一顫,就此僵直不動了。郭靖一直跪在地上抱着他,只覺得他身子一陣劇烈的抽搐,再無呼吸,眼望着這小小的“十”字,叫道:“四師父,我知道你要寫個‘黃’字,你是要寫個‘黃’字!”撲在南希仁身上,縱聲大慟。這一場捶胸痛哭,才把他悶了整天的滿腔悲憤盡情發泄,哭到後來,竟伏在南希仁的屍身上暈了過去。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他悠悠醒來,但見日光耀眼,原來天已大明。起身四下一望,黃蓉已不知去了哪裡,南希仁的屍身仍是睜着雙眼。郭靖想到“死不瞑目”那句話,不禁又流下淚來,伸手輕輕把他眼皮合下,想起他臨終時神情十分奇特,不知到底受了甚麼傷而致命,於是解開他衣服全身檢視。說也奇怪,除了昨晚拳擊黃蓉而手上刺傷之外,自頂至踵竟然一無傷痕,前胸後心也無受了內功擊傷的痕跡,皮色不黑不焦,亦非中毒。郭靖抱起南希仁的屍身,要想將他與朱聰等葬在一起,但樹林中道路怪異,走出數十步便已覓不到來路,只得重行折回,就在桃樹下掘了個坑,將他葬了。

他一天不食,腹中飢餓之極,欲待覓路到海濱乘船迴歸大陸,卻愈走愈是暈頭轉向。他坐着休息片刻,鼓起精神再走,這時打定主意,不管前面有路無路,只是筆直朝着太陽東行。走了一陣,前面出現一片無法穿過的密林,這林子好不古怪,每株樹上都生滿了長藤鉤刺,實難落腳,尋思:“今日有進無退!”縱身躍上樹頂。

只在樹上走得一步,就聽嗤的一聲,褲腳被鉤刺撕下了一塊,小腿上也被劃了幾條血痕。再走兩步,幾條長藤又纏住了左腿。他拔出匕首割斷長藤,放眼遠望,前面刺藤樹密密層層,無窮無盡,叫道:“就算腿肉割盡了,也要闖出這鬼島去!”正要縱身躍出,忽聽黃蓉在下面叫道:“你下來,我帶你出去。”低下頭來,只見她站在左首的一排刺藤樹下。郭靖也不答話,縱下地來,見黃蓉容顏慘白,全無血色,不由得心中一驚,要待相問是否舊傷復發,卻又強行忍住。黃蓉見他似欲與自己說話,但嘴脣皮微微一動,隨即轉過了頭。她等了片刻不見動靜,輕輕嘆了口氣,說道:“走罷!”兩人曲曲折折向東而行。黃蓉傷勢尚未全愈,斗然遭此重大變故,一夜之間柔腸百轉,心想這事怨不得靖哥哥,怨不得爹爹,只怕也怨不得江南六怪。可是自己好端端的,幹麼要受老天爺這等責罰?難道說老天爺當真妒恨世人太快活了麼?她引着郭靖走向海灘,心知他此去永無迴轉之日,兩人再難見面,每走一步,似乎自己的心便碎裂了一塊。待穿出刺藤樹叢,海灘就在面前,再也支持不住,不禁搖搖欲倒,忙伸竹杖在地下一撐,哪知手臂也已痠軟無力,竹杖一歪,身子往前直摔下去。郭靖疾伸右手去扶,手指剛要碰到她臂膀,師父的大仇猛地在腦海中閃過,左手疾出,拍的一聲,在自己右腕上擊了一拳。這是周伯通所授的雙手左右互搏之術,右手被擊,翻掌還了一招,隨即向後躍開。黃蓉已一交摔倒。眼見她這一交摔下,登時悔恨、愛憐、悲憤,種種激情一時間涌向郭靖胸臆,他再是心似鐵石,也禁不住俯身抱了她起來,要待找個柔軟的所在將她放下,四下一望,只見東北岩石中有些青布迎風飄揚。

黃蓉睜開眼來,見到郭靖的眼光正凝望遠處,順着他眼光望去,也即見到了青布,驚呼一聲:“爹爹!”郭靖放下她身子,兩人攜手奔過去,卻見一件青布長袍嵌在岩石之中,旁邊還有一片人皮面具,正是黃藥師的服飾。

黃蓉驚疑不定,俯身拾起,只見長袍襟上清清楚楚有一張血掌之印,指痕宛然,甚是怕人。郭靖斗然想起:“這是黃藥師使九陰白骨爪害了我三師父後揩拭的。”他本來握着黃蓉的手,此際胸口熱血上涌,使勁摔開她手,搶過長袍,嗤的一聲,撕成了兩截,又見袍角已被扯去了一塊,瞧那模樣,所缺的正是縛在雕足上的那塊青布。

這血掌印清清楚楚,連掌中紋理也印在布面,在日光下似要從衣上跳躍而出,撲面打人一掌,只把郭靖看得驚心動魄,悲憤欲狂。他捲起自己長袍的下襬塞入懷裡,涉水走向海邊一艘帆船。船上的聾啞水手早已個個不知去向。他終不回頭向黃蓉再瞧一眼,拔出匕首割斷船纜,提起鐵錨,升帆出海。黃蓉望着帆船順風西去,起初還盼他終能回心轉意,掉舵回舟,來接她同行,但見風帆越來越小,心中越來越是冰涼。她呆呆望着大海,終於那帆船在海天相接處消失了蹤影,突然想起自己一個人孤零零的留在島上,靖哥哥是見不到了,也不知爹爹是否還會回來,今後的日子永遠過不完,難道就一輩子這樣站在海邊麼?蓉兒,蓉兒,你可千萬別尋死啊!郭靖獨駕輕舟,離了桃花島往西進發,駛出十數裡,忽聽空中雕鳴聲急,雙鵰飛着追來,停在帆桁之上。郭靖心想:“雕兒隨我而去,蓉兒一個兒在島上,那可更加寂寞了!”憐惜之念,不禁油然而生,忍不住轉過了舵,要去接她同行,駛出一程,忽想:“大師父吩咐我割了黃藥師與蓉兒的頭去見他。大師父和二師父他們同到桃花島,黃藥師痛下毒手,他雖目不能見,卻是清清楚楚聽到了的。不知如何,他天幸逃得性命。他舉鐵杖要打死蓉兒,要我殺死蓉兒,這事還有甚麼錯?我不能殺蓉兒,二師父他們不是蓉兒害死的。可是我怎麼還能跟她在一起?我要割了黃藥師的頭,拿去見大師父。打不過黃老邪,我就讓他殺了便是。”當下又轉過舵來。坐船在海面上兜了個圈子,又向西行。

第三日上,帆船靠岸,他恨極了桃花島上諸物,舉起鐵錨在船底打了個大洞,這才躍上岸去,眼見帆船漸漸頃側,沉入海底,心中不禁茫然若有所失。西行找到農家,買米做飯吃了,問明路程,徑向嘉興而去。

這一晚他宿在錢塘江邊,眼見明月映入大江,水中冰輪已有團欒意,驀地心驚,只怕錯過了煙雨樓比武之約,一問宿處的主人,才知這日已是八月十三,急忙連夜過江,買了一匹健馬,加鞭奔馳,午後到了嘉興城中。

他自幼聽六位師父講述當年與丘處機爭勝的情景,醉仙樓頭銅缸賽酒、逞技比武諸般豪事,六人都是津津樂道,是以他一進南門即問醉仙樓所在。

醉仙樓在南湖之畔,郭靖來到樓前,擡頭望去,依稀仍是韓小瑩所述的模樣。這酒樓在他腦中已深印十多年,今日方得親眼目睹,但見飛檐華棟,果然好一座齊楚閣兒。店中直立着塊大木牌,寫着“太白遺風”四字,樓頭蘇東坡所題的“醉仙樓”三個金字只擦得閃閃生光。郭靖心跳加劇,三腳兩步搶上樓去。一個酒保迎上來道:“客官請在樓下用酒,今日樓上有人包下了。”郭靖正待答話,忽聽有人叫道:“靖兒,你來了!”郭靖擡起頭來,只見一個道人端坐而飲,長鬚垂胸,紅光滿臉,正是長春子丘處機。郭靖搶上前去,拜倒在地,只叫了一句:“丘道長!”聲音已有些哽咽。丘處機伸手扶起,說道:“你早到了一天,那可好得很。我也早到了一天。我想明兒要跟彭連虎、沙通天他們動手,早一日到來,好跟你六位師父先飲酒敘舊。你六位師父都到了麼?我已給他們定下了酒席。”郭靖見樓上開了九桌檯面,除丘處機一桌放滿了杯筷之外,其餘八桌每桌都只放一雙筷子,一隻酒杯。丘處機道:“十八年前,我在此和你七位師父初會,他們的陣杖就這麼安排。這一桌素席是焦木大師的,只可惜他老人家與你五師父兩位已不能在此重聚了。”言下甚有憮然之意。郭靖轉過頭去,不敢向他直視。

丘處機並未知覺,又道:“當日我們賭酒的銅缸,今兒我又去法華寺裡端來了。待會等你六位師父到來,我們再好好喝上一喝。”郭靖轉過頭去,只見屏風邊果然放着一口大銅缸。缸外生滿黑黝黝的銅綠,缸內卻已洗擦乾淨,盛滿佳釀,酒香陣陣送來。郭靖向銅缸呆望半晌,再瞧着那八桌空席,心想:“除大師父之外,再也沒人來享用酒席了,只要我能眼見七位恩師再好端端的在這裡喝酒談笑,盡一日之醉,就是我立刻死了,也是喜歡不盡。”只聽丘處機又道:“當初兩家約定,今年三月廿四,你與楊康在這兒比武決勝。我欽服你七位師父雲天高義,一起始就盼你能得勝,好教江南七怪名揚天下,加之我東西飄遊,只顧鋤奸殺賊,實是不曾在楊康身上花多少心血。沒讓他學好武功,那也罷了,最不該沒能將他陶冶教誨,成爲一條光明磊落的好漢子,實是愧對你楊叔父了。雖說他現下已痛改前非,究屬邪氣難除,此刻想來,好生後悔。”

郭靖待要述說楊康行止不端之事,但說來話長,一時不知從何講起。丘處機又道:“人生當世,文才武功都是末節,最要緊的是忠義二字。就算那楊康武藝勝你百倍,論到人品,醉仙樓的比武還是你師父勝了。嘿嘿,丘處機當真是輸得心服口服啊。”說着哈哈大笑,突見郭靖淚如雨下,奇道:“咦,幹麼這麼傷心?”郭靖搶上一步,拜伏在地,哭道:“我……我……我五位恩師都已不在人世了。”丘處機大吃一驚,喝問:“甚麼?”郭靖哭道:“除了大師父,其餘五位都……都不在了。”這兩句話只把丘處機聽得猶如焦雷轟頂,半晌做聲不得。他只道指顧之間就可與舊友重逢歡聚,哪知驀地裡竟起禍生不測。他與江南七怪雖聚會之時甚暫,但十八年來肝膽相照,早已把他們當作生死之交,這時驚聞噩耗,心中傷痛之極,大踏步走到欄干之旁,望着茫茫湖水,仰天長嘯,七怪的身形面貌,一個個在腦海中一晃而過。他轉身捧起銅缸,高聲叫道:“故人已逝,要你這勞什子作甚?”雙臂運勁,猛力往外摔去。撲通一聲大響,水花高濺,銅缸跌入了湖中。

他回頭抓住郭靖手臂,問道:“怎麼死的?快說!”郭靖正要答話,突然眼角瞥處,見一人悄沒聲的走上樓頭,一身青衣,神情瀟灑,正是桃花島主黃藥師。郭靖眼睛一花,還道看錯了人,凝神定睛,卻不是黃藥師是誰?黃藥師見他在此,也是一怔,突覺勁風撲面,郭靖一招“亢龍有悔”隔桌衝擊而來。這一掌他當真是使盡了平生之力,聲勢猛惡驚人。黃藥師身子微側,左手推出,將他掌勢卸在一旁。只聽得喀喇喇幾聲響,郭靖收勢不住,身子穿過板壁,向樓下直墮而落。也是醉仙樓合當遭劫,他這一摔正好跌在碗盞架上,乒乓乒乓一陣響聲過去,碗兒、碟兒、盤兒、杯兒,也不知打碎了幾千百隻。

這日午間,酒樓的老掌櫃聽得丘處機吩咐如此開席,又見他託了大銅缸上樓,想起十八年前的舊事,心中早就惴惴不安,這時只聽得樓上樓下響成一片,不由得連珠價的叫苦,顛三倒四的只念:“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玉皇大帝,城隍老爺……”郭靖怕碗碟碎片傷了手掌,不敢用手去按,腰背用勁,一躍而起,立時又搶上樓來。只見灰影閃動,接着青影一晃,丘處機與黃藥師先後從窗口躍向樓下。郭靖心想:“這老賊武功在我之上,空手傷他不得。”從身上拔出兩般武器,口中橫咬丘處機所贈短劍,右手持着成吉思罕所賜金刀,心道:“拚着挨那老賊一拳一腳,好歹也要在他身上刺兩個透明窟窿。”奔到窗口,涌身便跳。這時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聽得酒樓有人跳下,都擁來觀看,突見窗口又有人凌空躍落,手上兵刃白光閃閃,衆人發一聲喊,互相推擠,早跌倒了數人。

郭靖在人叢中望不見黃、丘二人,忙取下口中短劍,向身旁一個老者問道:“樓上跳下來的兩人哪裡去了?”那老者大吃一驚,只叫:“好漢饒命,不關老漢的事。”郭靖連問數聲,只把那老者嚇得大叫“救命”。郭靖展臂輕輕將他推開,闖出人叢,丘黃二人卻已影蹤不見。

他又奔上酒摟,四下*望,但見湖中一葉扁舟載着丘黃二人,正向湖心土洲上的煙雨樓劃去。黃藥師坐在船艙,丘處機坐在船尾蕩漿。郭靖見此情景,不由得一怔,心道:“二人必是到煙雨樓去拚個你死我活,丘道長縱然神勇,哪能敵此老賊?”當下急奔下樓,搶了一艘小船,撥槳隨後跟去。眼見大仇在前,再也難以寧定,可是水上之事,實是性急不得,一下子使力大了,拍的一聲,木槳齊柄折斷。他又急又怒,搶起一塊船板當槳來劃,這時欲快反慢,離丘黃二人的船竟越來越遠。好容易將小船撥弄到岸邊,二人又已不見。郭靖自言自語:“得沉住了氣,可別大仇未報,先送了性命。”深深吐納三下,凝神側耳,果聽得樓後隱隱有金刃劈風之聲,夾着一陣陣吆喝呼應,卻是不止丘黃二人。

郭靖四下觀看,摸清了周遭情勢,躡足走進煙雨樓去,樓下並無人影,當即奔上樓梯,只見窗口一人憑欄而觀,口中尚在嚼物,嗒嗒有聲,正是洪七公。郭靖搶上去叫聲:“師父!”洪七公點了點頭,向窗下一指,舉起手中半隻熟羊腿來咬了一口。郭靖奔到窗邊,只見樓後空地上劍光耀眼,八九個人正把黃藥師圍在垓心,眼見敵寡己衆,心中稍寬,但得看清了接戰衆人的面目,卻又不覺一驚。

只見大師父柯鎮惡揮動鐵杖,與一個青年道士靠背而立,心道:“怎麼大師父也在此處?”再定睛看時,那青年道士原來是丘處機的弟子尹志平,手挺長劍,護定柯鎮惡的後心,卻不向黃藥師進攻。此外尚有六個道人,便是馬鈺,丘處機等全真六子了。郭靖看了片刻,已瞧出全真派乃是布了天罡北斗陣合戰,只是長真子譚處端已死,“天璇”之位便由柯鎮惡接充,想是他武功較遜,又不諳陣法,是以再由尹志平守護背後,臨時再加指點。但見全真六子各舞長劍,進退散合,圍着黃藥師打得極是激烈。那日牛家村惡鬥,全真七子中只二人出劍,餘人俱是赤掌相搏,戰況已兇險萬狀,此時七柄長劍再加一根鐵杖,更是猛惡驚人。黃藥師卻仍是空手,在劍光杖影中飄忽來去,似乎已給逼得只有招架之功,卻無還手之力,數十招中只是避讓敵刃,竟未還過一拳一腳。郭靖心中暗喜:“任你神通廣大,今日也叫你難逃公道。”突然見黃藥師左足支地,右腿繞着身子橫掃二圈,逼得八人一齊退開三步。郭靖暗贊:“好掃葉腿法!”黃藥師回過頭來,向樓頭洪、郭兩人揚了揚手,點頭招呼。郭靖見他滿臉輕鬆自在,渾不是給迫得喘不過氣來的神氣,不禁起了疑竇,只見黃藥師左掌斜揮,向長生子劉處玄頭頂猛擊下去,竟是從守禦轉爲攻擊。這一掌劈到,劉處玄原是不該格擋,須由位當天權的丘處機和位當天璇的柯鎮惡從旁側擊解救,可是柯鎮惡目不見物,與常人接戰自可以耳代目,遇着黃藥師這般來無影去無蹤的高明掌法,哪裡還能隨機應變?丘處機劍光閃閃,直指黃藥師的右腋,柯鎮惡待得聽到尹志平指點出杖,已然遲了一步。劉處玄只覺風聲颯然,敵人手掌已拍到頂門,大駭之下,急忙倒地滾開。馬鈺與王處一在旁眼見這一下手實是千鈞一髮之險,雙劍齊出。劉處玄危難雖脫,天罡北斗之陣卻也已散亂,黃藥師哈哈一笑,向孫不二疾衝過去,衝出三步,突然倒退,背心撞向廣寧子郝大通。郝大通從未見過這般怪招,不禁微一遲疑,待要挺劍刺他脊樑,黃藥師動如脫兔,早已闖出了圈子,在兩丈外站定。

洪七公笑道:“黃老邪這一手可帥得很啊!”郭靖叫道:“我去!”發足向樓梯奔去。洪七公道:“不忙,不忙!你岳丈初時老不還手,我很爲你大師父擔心,現在瞧來他並無傷人之意。”郭靖回到窗邊,問道:“怎見得?”洪七公道:“若是他有意傷人,適才那瘦皮猴道士哪裡還有命在?小道士們不是對手,不是對手。”他咬了一口羊腿,又道:“你岳丈與丘處機未來之時,我見那幾個老道和你大師父在那邊排陣,可是這天罡北斗陣豈是頃刻之間便能學得成的?那幾個老道勸你大師父暫不插手助陣,你大師父咬牙切齒的只是不答應。不知你大師父爲了甚麼事,跟你岳丈結了那麼大的冤家。他跟那小道士合守天璇,終究擋不住你岳丈的殺手。”郭靖恨恨的道:“他不是我岳丈。”洪七公奇道:“咦,怎麼又不是岳丈了?”郭靖咬牙切齒的道:“他,他,哼!”洪七公道:“蓉兒怎麼啦?你們小兩口吵架了,是不是?”郭靖道:“不關蓉兒的事。這老賊,他,他害死了我五位師父,我跟他仇深似海。”洪七公嚇了一跳,忙問:“這話當真?”這句話郭靖卻沒聽見,他全神貫注的正瞧着樓下的惡鬥。這時情勢已變,黃藥師使出劈空掌法,只聽得呼呼風響,對手八人攻不進身去。若論馬鈺、丘處機、王處一等人的武功,黃藥師原不能單憑一對肉掌便將他們擋在丈許之外,但那天罡北斗陣是齊進齊退之勢,孫不二、柯鎮惡、尹志平三人武功較弱,只要有一人給逼退了,餘人只得跟着後卻。只見衆人進一步退兩步,和黃藥師愈離愈遠,但北斗之勢仍是絲毫不亂。到這時全真派的長劍已及不着黃藥師身上,他卻可以俟隙而攻。再拆數招,洪七公道:“嗯,原來如此。”郭靖忙問:“怎麼?”洪七公道:“黃老邪故意引逗他們展開陣法,要看清楚天罡北斗陣的精奧,是以遲遲不下殺手。十招之內,他就要縮小圈子了。”洪七公功力雖失,眼光仍是奇準,果然黃藥師劈出去的掌力一招弱似一招,全真諸子逐漸合圍,不到一盞茶功夫,衆人似已擠成一團。眼見劉處玄、丘處機、王處一、郝大通四人的劍鋒便可同時插在黃藥師身上,不知怎的,四柄長劍卻都貼身而過,終究差了數寸,若不是四人收劍迅捷,竟要相互在同門師身上刺個透明窟窿。

在這小圈子中相鬥,招招相差只在毫髮之間。郭靖心知黃藥師只要一熟識陣法,就不會再跟衆人磨耗,破陣破弱,首當其衝的自然是大師父與尹志平兩人,此處離衆人太遠,危急時不及相救,眼見陣中險象環生,向洪七公道:“弟子下去。”也不等他答話,飛奔下樓。

待得奔近衆人,卻見戰局又變,黃藥師不住向馬鈺左側移動,越移越遠,似乎要向外逃遁。郭靖手執短劍,只待他轉身發足,只時猛撲而上。忽聽得王處一撮脣而嘯,他與郝大通、孫不二三人組成的斗柄從左轉了上去,仍將黃藥師圍在中間。黃藥師連移三次方位,不是王處一轉動斗柄,就是丘處機帶動斗魁,始終不讓他搶到馬鈺左側,到第四次上,郭靖猛然醒悟:“啊,是了,他要搶北極星位。”那日他在牛家村療傷,隔牆見到全真七子布“天罡北斗陣”,先後與梅超風、黃藥師相鬥,其後與黃蓉參詳天上的北斗星宿與北極星,得知若將北斗星宿中“天樞”“天璇”兩星聯一直線,向北伸展,即遇北極星。此星永居正北,北斗七星每晚環之而轉。其後他在洞庭湖君山爲丐幫所擒,又再仰觀天文,悟到天罡北斗陣的不少訣竅,但也只是將北斗陣連環救援、此擊彼應的巧妙法門用入自己武功而已。黃藥師才智勝於郭靖百倍,又精通天文術數、陰陽五行之學,牛家村一戰未能破得全真七子的北斗陣,事後凝思多日,即悟到了此陣的根本破綻之所在。郭靖所想的只是“學”,黃藥師不屑去學王重陽的陣法,所想的卻是“破”,知道只須搶到北極星的方位,北斗陣散了便罷,否則他便要坐鎮中央,帶動陣法,那時以逸待勞,自是立於不敗之地。

全真諸子見他窺破陣法的關鍵,各自暗暗心驚,若是譚處端尚在,七子渾若一體,決不容他搶到北極星位。此時“天璇”位上換了柯鎮惡與尹志平二人,武功固然遠遜,陣法又是不熟,天罡北斗陣的威力登時大減。馬鈺等明知纏鬥下去必無善果,而且郭靖窺伺在旁,只要黃藥師當真遇到危險,他翁婿親情,豈有不救?但師叔與同門被殺之仇不能不報,重陽先師當年武功天下第一,他的弟子合六人之力尚且鬥不過一個黃藥師,全真派號稱武學正宗,那實是威名掃地了。只聽黃藥師笑道:“不意重陽門下弟子,竟不知好歹至此!”斗然間欺到孫不二面前,刷刷刷連劈三掌。馬鈺與郝大通挺劍相救。黃藥師身子略側,避開二人劍鋒,刷刷刷,向孫不二又劈三掌。桃花島主掌法何等精妙,這六掌劈將下來,縱然王重陽復生,洪七公傷愈,也得避其鋒銳,孫不二如何抵擋得住?眼見掌來如風,只得連挽劍花,奮力守住門面。黃藥師驀地裡雙腿連環,又向她連踢六腿。這“落英神劍掌”與“掃葉腿”齊施,正是桃花島的“狂風絕技”,六招之下敵人若是不退,接着又是六招,招術愈來愈快,六六三十六招,任是英雄好漢,也要教他避過了掌擊,躲不開腿踢。馬鈺等見他專對孫不二猛攻,團團圍上相援,在這緊迫之際,陣法最易錯亂。柯鎮惡目不見物,斗魁橫過時起步稍遲,黃藥師一聲長笑,已越過他的身後。忽所得一人在半空中大叫“啊喲”,飛向煙雨樓屋角,原來尹志平被他捉住背心,擲了上去。這一來陣法破綻更大,黃藥師哪容對方修補,立時低頭向馬鈺疾衝,滿以爲他必定避讓,哪知馬鈺劍守外勢,左手的劍訣卻直取敵人眉心,出手沉穩,勁力渾厚。黃藥師側身避過,讚了聲:“好,不愧全真首徒。”猛地裡回身一腳,把郝大通踢了個筋斗,俯身搶起長劍,當胸直刺下去。劉處玄大驚,揮劍來格。黃藥師哈哈大笑,手腕震處,拍的一聲,雙劍齊斷。但見青影閃動,桃花島主疾趨北極星位。此時陣法已亂,無人能阻。諸子不住價叫苦,眼見他要恃主驅奴,全真派潰於今日。馬鈺一聲長嘆,正要棄劍認輸,任憑敵人處置,忽見青影閃晃,黃藥師反奔而回,北極星位上多了一人,原來卻是郭靖。諸子中只有丘處機大喜過望,他在醉仙樓上曾見郭靖與黃藥師拚命。馬鈺與王處一識得郭靖,知他心地純厚,縱然相助岳丈,也決不致向師父柯鎮惡反噬。餘人卻更是心驚,眼見郭靖已佔住北極星位,他翁婿二人聯手,全真派實無死所,正驚疑間,卻見郭靖左掌右劍,已與黃藥師鬥在一起,不由得驚詫不已。黃藥師破亂了陣法,滿擬能將全真派打得服輸叫饒,哪知北極星位上突然出現了一人。他全神對付全真諸子,並未轉身去看此人面目,反手施展劈空掌手段,當胸就是一掌。那人伸左掌卸開來勢,身子卻穩凝不動。黃藥師大吃一驚,心想:“世上能憑一人之力擋得住我一掌的,實是寥寥可數。此人是誰?”回過頭來,卻見正是郭靖。

此時黃藥師後前受敵,若不能驅開郭靖,天罡北斗陣從後包抄上來,實是危險萬分。他向郭靖連劈三掌,一掌猛似一掌,但每一掌都被郭靖運勁化開。第四掌他虛實並用,料着郭靖要乘隙還手,哪知郭靖仍是隻守不攻,短劍豎擋胸口,左掌在自己下腹緩緩掠過,叫他雖是一招雙攻,但雙攻都失了標的。黃藥師一驚更甚:“這傻小子竟也窺破了陣法的秘奧,居然穩守北極星位,竟不移動半步。是了,他必是受了全真諸子傳授,在這裡合力對我。”

他自不知這一下只猜對了一半。郭靖確是通悉了天罡北斗陣的精要,然而是從《九陰真經》中習得,卻非全真諸子所授。郭靖面對殺師大仇,卻沉住了氣堅守要位,雙足猶似用鐵釘在地下牢牢釘住,任憑黃藥師故意露出多大的破綻誘敵,他只是視而不見。黃藥師暗暗叫苦,心道:“傻小子不識進退!哼!拚着給蓉兒責怪,今日也只有傷你了,否則不能脫身。”他左掌劃了個圈子,待劃到胸前七寸之處,右掌鬥地搭上了左掌,藉着左掌這一劃之勁,力道大了一倍,正要向郭靖面門拍去,心念忽動:“若是他仍然呆呆的不肯讓開,這掌勢必將他打成重傷。真要有甚麼三長兩短,蓉兒這一生可永遠不會快活的了。”郭靖見他借勁出掌,眼看這一下來勢非同小可,咬一咬牙,出一招“見龍在田”,只得以降龍十八掌的功夫硬拚,自知武功遠爲不及,硬碰硬的對掌有損無益,但若不強接對方這一招而閃身避開,他必佔住北極星位,那時再要除他可就千難萬難了。這一招出去,實是豁出了性命的蠻幹,哪知黃藥師掌出尺許,突然收回,叫道:“傻小子,快讓開,你爲甚麼跟我過不去?”郭靖弓背挺劍,凝神相望,防他有甚麼詭計,卻不答話。這時全真諸子已整頓了陣勢,遠遠的圍在黃藥師身後,俟機攻上。黃藥師又問:“蓉兒呢?她在哪裡?”郭靖仍是不答,臉色陰沉,眼中噴出怒火。黃藥師見了他的臉色,疑心大起,只怕已有甚不測,喝道:“你把她怎麼樣了?快說!”郭靖牙齒咬得更緊,持劍的右手微微發抖。

黃藥師凝目相視,郭靖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逃不過他的眼光,見他神色大異,心中更是驚疑,叫道:“你的手幹麼發抖?你爲甚麼不說話?”郭靖想起桃花島上諸位師父慘死的情狀,悲憤交迸,全身不由自主的劇烈顫動,眼眶也自紅了。黃藥師見他始終不語,目中含淚,愈想愈怕,只道女兒與他因華箏之事起了爭鬧,被他害死,雙足一點,和身直撲過去。他這麼忽地縱起,丘處機長劍揮動,天罡北斗陣同時發難,王處一、郝大通兩人一劍一掌,左右攻上。郭靖掌卸來勢,短劍如電而出,還擊一招。黃藥師卻不閃避,反手徑拿他手腕奪劍。這一拿雖然既狠且準,但王處一長劍已抵後心,不得不挺腰躲過,就此一讓,奪劍的五指差了兩寸,郭靖已乘機回劍剁刺。這一番惡鬥,比適才更是激烈數倍。全真諸子初時固欲殺黃藥師而甘心,好爲周伯通與譚處端報仇,黃藥師卻明知其中生了誤會。只是他生性傲慢,又自恃長輩身分,不屑先行多言解釋,滿擬先將他們打得一敗塗地、棄劍服輸,再行說明真相,重重教訓他們一頓,是以動武之際手底處處留情。否則馬鈺、丘處機等縱然無礙,孫不二、尹志平哪裡還有命在?哪知郭靖突然出現,不但不出手相助,反而舍死狠拚,心想他如不是害死了黃蓉,何必如此懼怕自己。這時黃藥師再不容情,一意要抓住郭靖問個明白,若是當真如己所料,雖將他碎屍萬段亦不足以泄心中之憤。但此際郭靖佔了北極星位,尹志平雖在煙雨樓頂上尚未爬下來,雙方優劣之勢已然倒轉。天罡北斗陣法滾滾推動,攻勢連綿不絕。黃藥師連搶數次,始終不能將郭靖逼開,心中焦躁起來,每當用強猛衝,全真諸子必及時救援,欲待回身下殺手先破陣法,北斗陣越縮越小,合圍之勢已成,自忖雖有震古爍今的能爲,亦已難脫厄運。鬥到分際,馬鈺長劍一指,叫道:“且住!”全真諸子各自收勢,牢牢守住方位。馬鈺說道:“黃島主,你是當代武學宗主,後輩豈敢妄自得罪?今日我們恃着人多,佔了形勢,我周師叔、譚師弟的血債如何了斷,請你說一句罷!”黃藥師冷笑一聲,說道:“有甚麼說的?爽爽快快將黃老邪殺了,以成全真派之名,豈不美哉?看招!”身不動,臂不擡,右掌已向馬鈺面門劈去。

馬鈺一驚閃身,但黃藥師這一掌發出前毫無先兆,發出後幻不可測,虛虛實實,原是落英神劍掌法中的救命絕招,他精研十年,本擬在二次華山論劍時用以爭勝奪魁,這一招羣毆之際使用不上,單打獨鬥,丹陽子功力再深,如何能是對手?馬鈺不避倒也罷了,這向右一閃,剛好撞上他的後着,暗叫一聲:“不好!”待要伸手相格,敵掌已抵在胸口,只要他勁力一發,心肺全被震傷。

全真五子盡皆大驚,劍掌齊上,卻哪裡還來得及?眼見馬鈺立時要命喪當場,那知黃藥師哈哈一笑,撤掌回臂,說道:“我如此破了陣法,諒你們輸了也不心服。黃老邪死則死耳,豈能讓天下英雄?好道士,大夥兒齊上吧!”劉處玄哼了一聲,揮拳便上,王處一長劍緊跟遞出,天罡北斗陣又已發動。這時使的是第十七路陣法,王處一之後該由馬鈺攻上。王處一疾刺一劍後讓出空擋,但馬鈺不向前攻,反而退後兩步,叫道:“且慢!”衆人又各住手。馬鈺道:“黃島主,多承你手下容情。”黃藥師道:“好說。”馬鈺道:“按理說,此時晚輩命已不在,先師遺下的這個陣法,已然爲你破了,我們若知好歹,該當垂手服輸,聽憑處置。只是師門深仇,不敢不報,了結此事之後,晚輩自當刎頸以謝島主。”黃藥師臉色慘然,揮手道:“多說無益,動手罷。世上恩仇之事,原本難明。”

郭靖心想:“馬道長等與他動手,是爲了要報師叔師弟之仇。其實周大哥好端端的活着,譚道長之死也與黃島主無涉。但若我出言解釋明白,全真諸子退出戰團,單憑大師父和我二人,哪裡還是他對手?別說殺師大仇決計難報,連自己的性命也必不保。”轉念一想:“我若隱瞞此事,豈非成了卑鄙小人?衆位師父時時言道:頭可斷,義不可失。”於是朗聲說道:“馬道長,丘道長,王道長,你們的周師叔並沒死,譚道長是歐陽鋒害死的。”丘處機奇道:“你說甚麼?”郭靖於是述說當時如何在牛家村密室養傷,隔牆如何耳聞目睹裘千丈造謠、雙方激鬥、歐陽鋒誣陷等情。他雖口齒笨拙,於重大關節之處卻也說得明明白白。

全真諸子聽得將信將疑。丘處機喝道:“你這話可真?”郭靖指着黃藥師道:“弟子恨不得生啖這老賊之肉,豈肯助他?只是實情如此,弟子不得不言。”六子知他素來誠信,何況對黃藥師這般切齒痛恨,所說自必是實。

黃藥師聽他居然爲自己分辯,也是大出意料之外,說道:“你幹麼如此恨我?蓉兒呢?”柯鎮惡接口道:“你自己做的事難道還不明白?靖兒,咱們就算打不贏,也得跟這老賊拚了。”說着舉起鐵杖,向黃藥師橫掃過去。

郭靖聽了師父之言,知他已原諒了自己,心中感到一陣喜慰,隨即眼淚流了下來,叫道:“大師父,二師父他們……他們五位,死得好慘!”黃藥師伸手抓住柯鎮惡鐵杖的杖頭,問郭靖道:“你說甚麼?朱聰、韓寶駒他們好好在我島上作客,怎會死了?”柯鎮惡奮力回奪,鐵杖紋絲不動。黃藥師又問郭靖道:“你目無尊長,跟我胡說八道,動手動腳,是爲了朱聰他們麼?”郭靖眼中如要出血,叫道:“你親手將我五位師父害了,還要假作不知?”提起短劍,挺臂直刺。

黃藥師揮手將鐵杖甩出,噹的一聲,杖劍相交,火花四濺,那短劍鋒銳無倫,鐵杖上給砍了一條缺口。黃藥師又道:“是誰見來?”郭靖道:“五位師父是我親手埋葬,難道還能冤了你不成?”黃藥師冷笑道:“冤了又怎樣?黃老邪一生獨來獨往,殺了幾個人難道還會賴帳?不錯,你那些師父通統是我殺的!”

忽聽一個女子聲音叫道:“不,爹爹,不是你殺的,你千萬別攬在自己身上。”衆人一齊轉頭,只見說話的正是黃蓉。衆人全神酣鬥,竟未察覺她何時到來。

郭靖乍見黃蓉,呆了一呆,霎時間不知是喜是愁。黃藥師見女兒無恙,大喜之下,痛恨郭靖之心全消,哈哈大笑,說道:“好孩子,過來,讓爹疼你。”這幾日來黃蓉受盡了熬煎,到此時才聽到一句親切之言,飛奔過去,投入父親懷中,哭道:“爹,這傻小子冤枉你,他……他還欺負我。”

黃藥師摟着女兒笑道:“黃老邪自行其是,早在數十年前,無知世人便已把天下罪孽都推在你爹頭上,再加幾樁,又豈嫌多了?江南五怪是你梅師姊的大仇人,當真是我親手殺了。”黃蓉急道:“不,不,不是你,我知道不是你。”黃藥師微微一笑,道:“傻小子這麼大膽,竟敢欺侮我的好孩子,你瞧爹爹收拾他。”一言甫畢,突然回手出掌,快似電閃,當真來無影、去無蹤。郭靖正自琢磨他父女倆的對答,突然拍的一聲,左頰熱辣辣的吃了一記耳光,待要伸手擋架,黃藥師的手掌早已回了黃蓉頭上,輕輕撫摸她的秀髮。這一掌打得聲音甚響,勁力卻弱,郭靖撫着面頰,茫然失措,不知該上前動手,還是怎地。柯鎮惡聽到郭靖被打之聲,只怕黃藥師已下毒手,急問:“靖兒,你怎麼?”郭靖道:“沒事。”柯鎮惡道:“別聽妖人妖女一搭一檔的假撇清,我雖沒有眼珠,但你四師父親口說道:他目睹這老賊害死你二師父,逼死你七……”郭靖不等他說完,已和身猛向黃藥師撲去。柯鎮惡鐵杖也已疾揮而出。黃藥師放下女兒,閃開郭靖手掌,搶步來奪鐵杖,這次柯鎮惡已有了防備,便沒給他抓到。師徒二人聯手,剎時間已與黃藥師鬥得難解難分。郭靖雖屢逢奇人,學得不少神妙武功,但與這位武學大宗師的桃花島主相較,究竟相去甚遠,縱有柯鎮惡相助,亦是無濟於事,只拆得二三十招,已被逼得難施手腳。丘處機心道:“全真派危急時他師徒出手相助,眼下二人落敗,我們豈可坐視?且不管周師叔生死若何,先打服了黃老邪再定分曉。”長劍一指,叫道:“柯大俠退回原陣!”此時尹志平已從煙雨樓頂爬下,雖被摔得臉青鼻腫,卻無大傷,奔到柯鎮惡身後仗劍守護。天罡北斗陣再行推動,將黃藥師父女圍在垓心。黃藥師大是惱怒,心想:“先前誤會,攻我尚有可說,傻小子既已說明真相,你這羣雜毛仍是恃衆胡來,黃老邪當真不會殺人嗎?”身形閃處,直撲柯鎮惡左側。

黃蓉見父親臉露殺氣,知他下手再不容情,心中一寒,卻見王處一、馬鈺已擋開父親掌勢,柯鎮惡的鐵杖卻惡狠狠的向自己肩頭壓下,口中還在罵:“十惡不赦的小賤人、鬼妖女!桃花島上的賤貨!”黃蓉從來不肯吃半點小虧,聽他破口亂罵,怒從心起,叫道:“你有膽子再罵我一句?”

江南七怪都是生長市井的屠沽之輩,出口傷人有甚難處?柯鎮惡恨極了黃藥師父女,聽她如此說,當下甚麼惡毒的言語都罵了出來。黃蓉自幼獨居,哪裡聽到過這些粗言穢語,饒是她聰明絕頂,柯鎮惡每罵一句,她都得一怔之後方明白言中之意,到後來越聽越不成話,越聽越是不解,啐了一口,說道:“虧你還做人家師父,也不怕說髒了嘴。”柯鎮惡罵道:“老子跟乾淨人說乾淨話,跟臭賤人說臭話!你這人越髒,老子的話跟着也是越髒。”黃蓉大怒,提起竹棒迎面直點。柯鎮惡還了一杖,哪知打狗棒法神妙絕倫,數招一過,鐵杖已被黃蓉用“引”字訣拖住,跟着她竹棒揮舞,棒東杖東,棒西杖西,全然不得自由。柯鎮惡在北斗陣中位居“天璇”,他一受制,陣法登時呆滯。丘處機劍光閃閃,刺向黃蓉背後,本來這招原可解了柯鎮惡之厄,可是黃蓉恃着身披寶甲,竟不理會,棒法一變,連打三招。丘處機長劍已指到她背心,心念一動:“丘某是何等樣人,豈能傷這小小?”劍尖觸背,卻不前送。就這麼救援稍遲,黃蓉已搶到空隙,竹棒疾搭急回,藉着伏魔杖法外崩之力,向左甩出。柯鎮惡力道全使反了,鐵杖不由自主的脫出掌握,飛向半空,噗通一聲,跌入了南湖。王處一怕她乘勢直上,早已搶在柯鎮惡身前,挺劍擋住。他雖見多識廣,卻從未見過這打狗棒法,不禁大是驚疑。郭靖見師父受挫,叫道:“大師父,你請歇歇,我來替你。”縱身離開北斗星位,搶到“天璇”。他此時武功已勝全真諸子,兼之精通陣法奧妙,一加推動,陣勢威力大增。北斗陣本以“天權”爲主,但他一入陣,樞紐移至“天璇”,陣法立時變幻。這奇勢本來不及正勢堅穩,但黃藥師一時之間參詳不透,雖有女兒相助,仍是難以抵擋,幸而全真諸子下手各守分寸,只郭靖一人性命相搏,黃藥師勉強還可支撐。鬥到分際,郭靖愈逼愈近。他有諸子爲援,黃藥師傷他不得,只得連使輕功絕技,方避開了他勢若瘋虎的連環急攻。黃蓉見郭靖平素和善溫厚的臉上這時籠罩着一層殺氣,猙獰可怖,似乎突然換了一人,變得從不相識,心中又驚又怕,擋在父親面前,向郭靖道:“你先殺了我罷!”郭靖怒目而視,喝道:“滾開!”黃蓉一呆,心想:“怎麼你也這樣對我說話?”郭靖搶上前去,伸臂將她推在一旁,縱身直撲黃藥師。忽聽得身後一人哈哈大笑,叫道:“藥兄不用發愁,做兄弟的助你來啦!”語聲鏗鏗然十分刺耳。衆人不敢就此回身,將北斗陣轉到黃藥師身後,這才見到湖邊高高矮矮的站着五六人,爲首一人長手長腿,正是西毒歐陽鋒。全真七子齊聲呼嘯。丘處機道:“靖兒,咱們先跟西毒算帳!”長劍一揮,全真六子都圍到了歐陽鋒身周。哪知郭靖全神貫注在黃藥師身上,對丘處機這話恍然不聞。全真六子一抽身,他已撲到黃藥師身前,兩人以快打快,倏忽之間拆了五六招。雙方互擊不中,均各躍開,沉肩拔背,相向瞪視。只聽郭靖大喊一聲,攻將上去,數招一過,又分別退開。此時全真六子已布成陣勢,看柯鎮惡時,但見他赤手空拳,守在黃藥師身旁,側耳傾聽,雙掌張開,顯是要不顧自己安危,撲上去牢牢將他抱住,讓郭靖搏擊他的要害。丘處機向尹志平一招手,命他佔了“天璇”之位。馬鈺高聲吟道:“手握靈珠常奮筆,心開天籟不吹簫!”這是譚處端臨終之時所吟的詩句,諸子一聽,敵愾之心大起,劍光霍霍,掌影飄飄,齊向歐陽鋒攻去。歐陽鋒手中蛇杖倏伸倏縮,把全真派七人逼開。他在牛家村見過全真派天罡北斗陣的厲害,心中好生忌憚,先守緊門戶,以待敵方破綻。北斗陣一經展開,前攻後擊,連環不斷。歐陽鋒遇招拆招,見勢破勢,片刻間已看出尹志平的“天璇”是陣法一大弱點,心想此陣少了一環,實不足畏,當下使開蛇杖堅守要害,遊目四顧,觀看周圍情勢。郭靖與黃藥師貼身肉搏。黃蓉揮動竹棒,將柯鎮惡擋在距兩人丈餘之外,連叫:“且慢動手,聽我說幾句話。”但郭靖充耳不聞,一掌接着一掌的拍出,狠命撲擊。黃蓉見父親初時尚手下容情,但給郭靖纏得急了,臉上怒色漸增,出手愈重,眼見局勢危急,只要他兩人之中任誰稍有疏神,定有人遭致傷亡,一擡頭見洪七公在煙雨樓頭憑欄觀戰,忙叫:“師父,師父,你快來分說明白。”

洪七公也早瞧出情形不妙,苦於武功全失,無力排難解紛,正自焦急,聽得黃蓉叫喚,心想:“只要黃老邪對我有幾分故人之情,此事尚有可爲。”雙手在欄干上一按,從半空輕飄飄的落下地來,叫道:“大家住手,老叫化有話說。”九指神丐在江湖上何等威名,衆人見他忽然現身,個個心中一凜,不由自主的住手罷鬥。

歐陽鋒第一個暗暗叫苦,心道:“怎麼老叫化的武功回來了?”他不知洪七公聽郭靖口述九陰真經中梵文書寫的神功之後,這幾日來照法而行,自通奇經八脈。洪七公武功原已精絕,既得聞上乘內功訣竅,如法修爲,自是效驗如神,短短數日之中,已將八脈打通一脈,輕身功夫已回覆了三四成。若論拳勁掌力、搏擊廝鬥,仍還不如一個全然不會武功的壯漢,但縱躍起伏,身法輕靈,即以歐陽鋒如此眼力,亦瞧不出他徒具虛勢,全無實勁。洪七公見衆人對自己居然仍是如此敬畏,尋思:“老叫化若不裝腔作勢一番,難解今日危局,可是該當說些甚麼話,方能讓全真諸道俯首聽命、叫老毒物知難而退?”一時無計,且仰天打個哈哈再說,猛擡頭,卻見明月初升,圓盤似的冰輪上緣隱隱缺了一邊,心念忽動,說道:“眼前個個是武林高手,不意行事混帳無賴,說話如同放屁。”

衆人一怔,知他向來狂言無忌,也不以爲忤,但既如此見責,想來必有緣故。馬鈺行了一禮,說道:“請前輩賜教。”洪七公怒道:“老叫化早聽人說,今年八月中秋,煙雨樓畔有人打架,老叫化最怕耳根子不清淨,但想時候還早,儘可在這兒安安穩穩睡個懶覺,哪知道今兒一早便聽得砰砰嘭嘭的吵個不休。又是擺馬桶陣、便壺陣啦,又是漢子打婆娘、女婿打丈人啦,殺豬屠狗一般,鬧得老叫化睡不得個太平覺。你們擡頭瞧瞧月亮,今兒是甚麼日子?”

衆人聽了他這幾句話,斗然間都想起今天還是八月十四,比武之約尚在明日,何況彭連虎、沙通天等正主兒未到,眼下動手,確是有點兒於理不合。丘處機道:“老前輩教訓得是。我們今日原是不該在此騷擾。”他轉頭向歐陽鋒道:“歐陽鋒,咱們換個地方去拚個死活。”歐陽鋒笑道:“妙極,妙極,該當奉陪。”洪七公把臉一沉,說道:“王重陽一歸天,全真教的一羣雜毛鬧了個烏七八糟。我跟你們說個好的,五個男道士加個女道姑,再湊上個武功低微的小道士,滿不是老毒物對手。王重陽沒留下甚麼好處給我,全真教的雜毛死光了也不放在老叫化心上,可是我倒要問一聲:你們訂下了比武約會,明兒怎生踐約啊?七個死道士跟人家打甚麼?”

這番話明裡是嘲諷全真諸子,暗中卻是好意點醒,與歐陽鋒動上了手實是有死無生。他全真派七道鬥不過黃藥師,自也不是歐陽鋒的對手。六子久歷江湖,怎不明他話中含意,只是大仇當前,焉能退縮?洪七公眼角一橫,見郭靖向黃藥師瞪目怒視,黃蓉泫然欲淚,心知其中糾葛甚多,尋思:“待老頑童到來,憑他這身功夫,當可藝壓全場,那時老叫化自有話說。”於是喝道:“老叫化要睡覺,誰再動手動腳,就是跟我過不去。到明晚任你們鬧個天翻地覆,老叫化誰也不幫。馬鈺,你這夥雜毛都給我坐下來練練功夫,內力強得一分是一分,臨時抱佛腳,也勝於不抱。靖兒、蓉兒,來跟我捶腿。”

歐陽鋒對他心存忌憚,暗想他若與全真諸子聯手,實是難以抵敵,當即說道:“老叫化,藥兄與我哥兒倆跟全真教結上了樑子。九指神丐言出如山,今日給你面子,明兒你可得誰也不幫。”洪七公暗暗好笑:“現在你伸個小指頭兒也推倒了我,居然怕我出手。”於是大聲說道:“老叫化放個屁也比你說話香些,不幫就不幫,你準能勝麼?”說着仰天臥倒,把酒葫蘆枕在腦後,叫道:“兩個孩兒,快捶腳!”

這時他啃着的羊腿已只剩下一根骨頭,可是還在戀戀不捨的又咬又舔,似乎其味無窮,望着天邊重重疊疊的雲層,說道:“這雲好不古怪,只怕要變天呢!”又見湖面上水氣瀰漫,用力吸了幾口氣,搖搖頭道:“好氣悶!”轉頭對黃藥師道:“藥兄,借你閨女給我捶腿成不成?”黃藥師微微一笑。黃蓉走過來坐在洪七公身畔,在他腿上輕輕捶着。洪七公嘆道:“唉,這幾根老骨頭從來沒享過這般福氣!”瞪着郭靖道:“傻小子,你的狗爪子沒給黃老邪打斷罷?”郭靖應了一聲:“是。”坐在另一邊給他捶腿。柯鎮惡倚着水邊的一株柳樹,一雙無光的眼珠牢牢瞪着黃藥師。他以耳代目,黃藥師在湖邊走來走去,走到東他轉頭跟到東,走到西也跟到西。黃藥師並不理會,嘴角邊微帶冷笑。全真六子與尹志平各自盤膝坐在地下,仍是布成天罡北斗之陣,低目垂眉,靜靜用功。歐陽鋒手下的蛇奴卻在船中取出桌椅酒菜,安放在煙雨樓下。歐陽鋒背向衆人,飲酒吃菜,只是凝思洪七公中了自己沉重之極的掌力之後,何以能得迅速康復。其時天氣悶熱,小蟲四下亂飛,湖面上白霧濛濛。洪七公道:“我大腿骨發酸,非有大風雨不可,明天中秋若有月亮,老子把大腿砍了給你們。”斜眼看靖、蓉兩人,見他們眼光始終互相避開,從沒對望一次,他生性爽直,見了這般尷尬之事,心裡怎別得住?但問了幾次,兩人支支吾吾的總是不答。洪七公高聲向黃藥師道:“藥兄,這南湖可還有個什麼名稱?”黃藥師道:“又叫作鴛鴦湖。”洪七公道:“好啊!怎麼在這鴛鴦湖上,你女兒女婿小兩口鬧彆扭,老丈人也不給勸勸?”郭靖一躍而起,指着黃藥師道:“他……他……害死了我五位師父,我怎麼還能叫他丈人?”黃藥師冷笑道:“希罕麼?江南七怪沒死清,還剩一個臭瞎子。我要叫他也活不過明天……”柯鎮惡沒等他說完,已縱身撲將過去。郭靖搶在頭裡,竟是後發先至。黃藥師還了一招,雙掌相交,蓬的一聲,將郭靖震得倒退了兩步。洪七公喝道:“我說過別動手,老叫化說話當真是放屁麼?”郭靖不敢再上,恨恨的瞪視黃藥師。洪七公道:“黃老邪,江南六怪英雄俠義,你幹麼殺害無辜?老叫化瞧着你這副樣兒挺不順眼。”黃藥師道:“我愛殺誰就殺誰,你管得着麼?”黃蓉叫道:“爹,他五個師父不是你害死的,我知道。你說不是你害的。”黃藥師在月光下見女兒容色憔悴,不禁大爲愛憐,橫眼向郭靖一瞪,見到他滿臉殺氣,心腸又復剛硬,說道:“是我殺的。”黃蓉哽咽道:“爹,你爲甚麼硬要自認殺人?”黃藥師大聲道:“世人都說你爹邪惡古怪,你難道不知?歹徒難道還會做好事?天下所有的壞事都是你爹乾的。江南六怪自以爲是仁人俠士,我見了這些自封的英雄好漢們就生氣。”歐陽鋒哈哈大笑,朗聲道:“藥兄這幾句話真是痛快之極,佩服佩服。”舉起酒杯一飲而盡,說道:“藥兄,兄弟送你一件禮物。”右手微揚,將一個包袱擲了過去。他與黃藥師相隔數丈之遙,但隨手揮擲,包袱便破空而至,旁觀衆人均感駭異。黃藥師接在手中,觸手似覺包中是個人頭,打將開來,赫然是個新割下的首級,頭戴方巾,額下有須,面目卻不相識。歐陽鋒笑道:“兄弟今晨西來,在一所書院歇足,聽得這腐儒在對講書,說甚麼要做忠臣孝子,兄弟聽得厭煩,將這腐儒殺了。你我東邪西毒,可說是臭味相投了。”說罷縱聲長笑。黃藥師臉上色變,說道:“我平生最敬的是忠臣孝子。”俯身抓土成坑,將那人頭埋下,恭恭敬敬的作了三個揖。歐陽鋒討了個沒趣,哈哈笑道:“黃老邪徒有虛名,原來也是個爲禮法所拘之人。”黃藥師凜然道:“忠孝乃大節所在,並非禮法!”一言甫畢,半空突然打了個霹靂。衆人一齊擡頭,只見烏雲遮沒了半爿天,眼見雷雨即至。便在此時,只聽得鼓樂聲喧,七八艘大船在湖中划來,船上掛了紅燈,船頭豎着“肅靜”“迴避”的硬牌,一副官宦的氣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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