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數日,曹軍就在這種打雞血的激勵下,繼續不計傷亡狂攻猛打。
糜竺和田豫也確實“漸漸不支”,不得不敗退,把城外的營壘全部漸漸放棄,徹底龜縮回了朐縣主城區。
不過在這個過程中,田豫也盡了最大的努力,給夏侯淵放血,不斷消耗夏侯淵的士卒和軍械、物資。
眼看時間進入了十月初。夏侯淵的部隊圍困已經有大半個月,持續強攻也有十幾天了,夏侯淵還是不依不饒,仗著攻城武器已經打造得越來越完備,開始了全面強攻城牆。
他似乎已經有些迷失了初心,忘了自己一開始只是來圍點打援的,有點用力過猛了。
每到夜深人靜,夏侯淵冷靜下來自己也有點後怕。
郭嘉更是提醒了他好幾次:“將軍,如今這樣的連續強攻猛攻,傷亡太大了,越往後拖,如果關羽帶著他的主力來孤注一擲救援,我們能不能有餘力全殲關羽,都尚未可知,三思啊!”
夏侯淵的第一反應是不甘心,他咬牙切齒地回答:“這種時候,如何能收手?已經摺損了這麼多人馬了,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你都不知道嗎?再說當初讓我強攻的也是你!”
郭嘉冷靜地指出:“此一時,彼一時也。當初要強攻,那是因爲城東港區的營寨尚未切斷,糜竺還有可能從海路得到周瑜的支援。只要外援不斷,糜竺依託營壘跟我們消耗,士氣必然高漲,守軍會有信心一直守下去。
而現在港區已經被我們強攻攻破了,也燒燬了不少設施。朐縣縣城本身並不靠海,我們團團圍住,就可以圍點打援。而糜竺放棄城東的營壘,堅守城牆後,防禦力又增強了不少。將軍切不可忘了,打援殲敵主力纔是我們的首要目標。”
夏侯淵被這麼一分析,終於有點冷靜,但他卻發現自己有些騎虎難下了。
一旦數萬大軍對於搶劫和一夜暴富的獸心被點燃,作爲主帥也是很難壓下去的。
已經死了那麼多人了,大家都被傷病困擾吃夠了苦頭,眼下就這點奔頭,就是想把敵人屠城殺光,把糜竺發下去的賞賜全搶過來。
如果這時候夏侯淵敢踩剎車,軍隊是有可能譁變的。
他思前想後,最終還是覺得軍心可用,也就再撐一撐。說不定關羽就算帶兵來援,只要己方士氣高漲,人數也依然比敵軍要多不少,那就還是能贏!
如果關羽親自來增援了,自己就可以說,是關羽阻止了數萬大軍近在眼前的發財美夢,這些士卒就會同仇敵愾、把關羽撕碎!
與其讓他自己來承受擋人財路的怒火,不如讓關羽去承受。
而就在夏侯淵忐忑猶豫之際,又經過了幾天的消耗之後,關羽終於帶著徐州軍主力,來朐縣增援了。
而同樣在這最後幾天裡,田豫縮回主城區後,防禦的堅定程度、以及城內守軍的死戰勇氣,也陡然提升了一大截,這一狀況一開始著實讓夏侯淵和郭嘉摸不著頭腦。
難道是困獸之鬥?狗急跳牆?
後來,就在關羽抵達前夕,夏侯淵纔在一次攻堅視察時,親耳聽到了田豫讓人在城上吶喊鼓舞士氣,田豫讓人喊話的內容,著實讓夏侯淵有些不寒而慄。
“諸軍不必氣餒!夏侯淵老匹夫已經中了伏波將軍的計了!糜府君死守朐縣,並不是他自己的意思,大家不要擔心被連累!這一切都是伏波將軍的計劃,關將軍馬上就會來救援我們的!大漢必勝!漢賊必敗!”
“夏侯狗賊已經死了那麼多人了,他還爲了區區朐縣小城堆人命,曹軍也依然肯搏命,這說明夏侯淵肯定是看中了我軍賞賜豐厚、糜府君給大家人人都發了重賞。所以他們要破城奪財!
仗打到這個份上,一旦朐縣被破,夏侯淵是不會留活口的!會把我們全城屠盡、殺光大家全家、再把糜府君賞給大家的錢財統統搶走!所以想活命的,都給我拚了!”
夏侯淵聽說這些戰場謠言時,內心也頗有幾分動搖、沒底氣。可惜,已經晚了。
這一切難道真是諸葛瑾的詭計?自己不是在跟陳宮、糜竺這些人交手麼?諸葛瑾怎麼可能這麼早就介入?
而且這田豫,貌似也不是易於之輩,別看他年輕沒什麼赫赫之功,居然能揣摩出自己鼓舞士氣的技巧,知道自己許諾了破城後屠城劫掠的好處。
這番話被喊破之後,守城將士的死戰勇氣,肯定是會被激發出來的,這還怎麼速攻破城?
這天,已經是十月初九。
距離夏侯淵進入東海郡地界,已經過去一個多月。在朐縣城下,也待了有二十六天。
而夏侯淵最擔心也最期待的事情,也終於靴子落地了:關羽終於帶著徐州軍主力,來增援糜竺和田豫了。
夏侯淵也算消息靈通,他的騎兵部隊平時也閒著沒事,不可能拿來填人命攻城,那就往外儘量遠遠多撒斥候。
關羽的部隊距離朐縣還有一天路程時,夏侯淵就提前偵查到了。他連忙吩咐停止攻城,讓士卒歇息大半天,好好補覺、治療傷病。
還加餐犒賞了三軍,讓每個士兵都吃了幾頓飽飯,甚至還不惜把劫來後醃製備用的肉類、魚乾都拿出來,儘量提升士氣。
一天的時間倏忽而過,十月初十,關羽的軍隊抵達朐縣,選擇了在南邊距離夏侯淵營地二三十里的位置下寨。
雙方都很謹慎,沒有搞任何小動作,也沒有嘗試夜間劫營,或許都覺得對方夜裡肯定巡防嚴密,不會留出破綻的。
不過當天晚上,夏侯淵在中軍帥帳內,還是接到了屬下部將截獲的一條消息,讓他愈發驚疑不定。
消息是張郃的騎兵送來的——張郃的騎兵也是最近十天之內,剛剛從郯城那邊移到朐縣,準備參加決戰的。至於郯城的沂水航道堵截任務,都到這節骨眼了,也不重要了。還是集中兵力更重要。
張郃開門見山相告:“將軍,我軍圍城營地中的士卒,傍晚時分射落了幾隻鴿子,是從城南關羽營地往朐縣城內飛的。應該還有漏網之鴿沒能全部射完,鴿子爪上綁的絹帛,內容都是一樣的。
是告知糜竺、田豫援軍已經抵達,讓他們放心,還讓他們看準我軍……兵敗的機會,出城夾擊,簡直藐視我軍太甚!”
夏侯淵聞言,臉色愈發鐵青,親自接過信一看。
上面居然不僅寫了張郃剛纔轉述過的那些內容,還有一些張郃沒敢說的。
信裡面,關羽明明白白告訴糜竺,說諸葛瑾也已經秘密來到前線了。此前讓陳宮假裝“有謀而位卑,不能制東海官員依計而行”,也都是諸葛瑾的計謀。如今已經到了收網時刻,來日夏侯淵必敗。
看到這些,夏侯淵哪裡還能不清楚,這是關羽故意泄密給他、來噁心他的。
古代使用信鴿傳書,那是戰國中後期就逐步出現的技術,到漢末已經有六百多年了,所以信鴿這玩意兒有見識的武將都不會陌生。
只是這個時代的信鴿馴養技術,還不足以支撐傳遞密信,都是用來傳那些不怕外人知道的消息。
一來是信鴿的走失率太高,哪怕沒有人用弓弩射鳥攔截,往往也只能做到放飛五六羽甚至七八羽信鴿,纔有一隻能歸巢的。其他不是亂飛跑了就是被鷹隼一類猛禽半路截殺了。
二來麼,信鴿的使用其實有很大限制,你只能是動對靜傳播,甚至是靜對靜傳播,不可能用信鴿去找移動中的軍隊。因爲信鴿的原理就是迴歸母巢。
只有把長期住在某個母巢的信鴿、臨時帶離其母巢幾十裡甚至幾百裡,然後利用它的歸巢本能飛回去。如果母巢經常換,是訓不好信鴿的。眼下這種情況,關羽用來給糜竺傳信的信鴿,都得是平時常年養育在朐縣,打仗前把鴿子帶離朐縣,放飛後再飛回去。
如果關羽拖得再久一點,這些鴿子離開朐縣的時間長了,它們甚至會忘掉母巢在朐縣,鴿子也就廢了,得重新訓練。
所以關羽此番敢用信鴿傳遞援軍的消息,就意味著他根本不在乎自己要傳遞的消息被夏侯淵截獲。
他知道至多五六隻鴿子纔有一隻能到糜竺手上,其他不是被猛禽吃了就是被夏侯淵截了。但他就是要讓夏侯淵看這些消息,在臨戰前夜再打擊一波夏侯淵的信心!
其用心可謂“歹毒”了,不過,誰讓兵不厭詐呢。
而且到了這一刻,夏侯淵只能硬著頭皮打了。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儘量封鎖消息,不讓關羽密信裡宣揚的那些“曹軍已經中計了”的消息擴散出去。指望士兵們被矇在鼓裡別瞎想,埋頭只知廝殺。
可惜,他又能封鎖多少呢?關羽戰前放的信鴿,可不只這幾隻,只是這幾隻被張郃射落上繳了。
如果有其他被射落的,被各級識字軍官看到了,沒有上報呢?這種中計的恐慌,會不會在軍中蔓延?一夜的時間,又能蔓延多少?
這些隱患,都是夏侯淵無法精準把握的。
在悲憤和神經衰弱中又歇了一夜,十一日一早,兩軍各自出營迎擊。
關羽軍自南向北,夏侯淵自北向南。
辰時初刻出營,辰時過半已經兩陣對圓,劍拔弩張,即將開始堂堂正正的決戰。
夏侯淵並不知道關羽會派來多少援軍,此前他派出的偵查斥候也不敢靠得離關羽軍太近,所以打探不到敵人的具體人數。
關羽行軍時,也多用疑兵,或是讓戰馬拖曳著樹枝在沙土路上刮地而行,煙塵滾滾遠看根本不知兵力虛實。
而關羽也同樣不知道夏侯淵在連番的攻營、攻城戰中究竟損失了多少人,只知道夏侯淵入境時有多少人馬。
因此雙方都是直到最後一刻,才能對陣目測敵人的規模。
雙方都很清楚,此戰不可能避免,無論敵人有多少,自己都非打不可。因爲這時候誰再掉頭撤退,被人咬住追殺,只會死得更慘。
此前付出的沉沒成本,對於雙方而言都已經過於巨大,誰也不可能割捨已經投到牌桌上的籌碼,只能跟賭注跟到底。
“關羽倒也不愧名將之名,原來他帶來的援軍,最多也就一萬五千人罷了,此戰我軍人數還是絕對的優勢!”夏侯淵在兩陣對圓後,仔細觀察了一下敵陣,得出這麼一個結論。
昨夜被信鴿事件擾動的情緒,也稍稍冷靜了些,讓夏侯淵多了一分戰勝的信心。
而對面的關羽也容色冷峻,瞇縫著眼冷冷掃視,同樣在心中暗忖:“夏侯匹夫連番血戰,居然還能剩下四五萬人?也就是說入境一個月,他只死傷了一萬多人?剩下的人都還能上戰場?這份堅毅倒也不凡。
但就算有這麼多人能動彈,肯定也筋疲力竭,傷病不堪,士氣隳墮。估計是夏侯淵許諾了什麼重賞厚賜,強行吊著這些士卒一口勇氣。一旦這口氣散了,曹軍不難破!何況我軍還能臨陣宣揚夏侯淵中計了,來打擊敵人的士氣!”
關羽深呼吸了一口,心中也有了成算。
他很清楚,打仗的時候,哪怕別的因素什麼都沒變,只是讓其中一方的軍隊產生“我們中計了”這個念頭,這本身就足以對他們的戰鬥力產生巨大的負面影響。
打仗說到底是打士氣,士氣崩了,一個個都不肯出力,只知奔逃,人再多也沒用。
雙方心中都有成算後,關羽也傲然出陣,喊夏侯淵答話。同時也讓一羣持盾的罵陣手跟隨,幫著把自己的話擴音,想最後“泄密”幾句,打擊夏侯淵的士氣:
“夏侯匹夫!你頓兵堅城之下,一月不得存進,你應該知道你早就中計了!陳公臺‘有謀而位卑,不能制子仲’,那不過是子瑜幫我想的計謀罷了!
虧伱身邊有郭嘉小兒,自詡智謀,連這點都沒看出來,損兵折將一兩萬,軍械耗費無數、全軍士卒疲敝,你今日還拿什麼和我打?早早投降,自可饒爾等不死!”
罵陣手把關羽的話一波波喊出去,夏侯淵也是氣急敗壞,讓曹軍的罵陣手對罵:
“關羽匹夫!休要猖狂,這五六年,你看似積攢了些微名,但都是欺負欺負南方蠻夷草莽。除了袁術和孫策,你還贏過誰來?今日讓你們這些南蠻子,知我中原鐵騎的威武!
你們這些孱弱南狗,卑賤蠻子,在我們北方虎狼雄師面前,不過土雞瓦犬耳!要戰便戰,何必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