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八年,六月初三,合肥,尚未正式掛牌的車騎將軍幕府內。
諸葛亮和龐統被劉備召見,匆匆趕來。一進門就看到劉備滿面春風地在大堂上來回踱步,還指著桌案上幾封信,喜不自勝地說:
“沒想到子義和公瑾竟能以區區八千之兵,潰敵五萬之衆。經此一戰,天下諸侯還有誰敢說南方的兵馬打不過中原之士!此功自當重重賞賜、全軍同喜慶賀。”
諸葛亮和龐統在來的路上,也已經剛剛知道了渤海郡救援袁譚大勝的消息,所以倒不是太意外。
諸葛亮是跟著劉備一起來的合肥,龐統是去年就被劉備派來,幫趙雲統籌淮南防務的。
此刻,龐統也是喜形於色地向劉備賀喜,還說了些很提氣的展望推演的話語,一時間氛圍很是融洽歡慶。
諸葛亮則沒什麼表情,可能是出於謙虛謹慎吧,畢竟此戰有他親兄長在背後統籌策劃,他也不好幫自家人自吹自擂。
劉備讓人取來好酒,也不管此刻並不是飯點,直接拉著諸葛亮和龐統,各自幹了三碗,這才抹抹嘴,拿諸葛瑾的信問道:
“令兄信中說,他估計呂曠帶著圍攻渤海郡的袁尚軍殘部後撤,歸途中必然會被輕裝急進的曹軍截擊,以呂曠之意志不堅,必然一觸即潰,多半會降曹——你以爲如何?”
諸葛亮想了想:“確實很有可能,我五年前出使袁紹時,跟呂曠呂翔也見過幾面,而且多有打探河北諸將風評,二呂喜歡阿附權貴。”
劉備點點頭:“那就好,子瑜讓子義和公瑾快刀斬亂麻,痛下殺手,也算是止損了,讓將來投曹的袁尚軍更少一些——不過我總覺得,子瑜此信,有些過於刻意了,他強調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孤跟他相交七年,太瞭解他了,這不像是他出於本意想到寫的。莫非這是……唉,在擔心自己功高震主麼,這又何必呢。孤難道還會和高皇帝那樣猜忌功臣?
當年光武帝都不必如此了,孤將來自然是要比光武帝更加寬仁,纔對得起大漢四百年天下帶來的自信。否則,我劉家祖宗四百年的天子,不是白當了,四百年還沒讓子孫建立起自信氣度麼?還在擔心天下人服不服姓劉的掌權?沒必要啊。”
諸葛亮不太好接這話,但還是表示了對劉備推心置腹信任的感謝。
而且,劉備這話是有些僭越的。也就是關起門來,只有諸葛亮和龐統在,他才這麼說,但凡還有其他外人在,他是絕不會這麼說的。
一旁的龐統看諸葛亮都稍稍有點尷尬了,連忙幫襯著往好處分析,還靈機一動想了個順勢而爲的招:
“主公何必介意這些,或許子瑜鐵口直斷、在信中預測呂曠必降曹賊,根本就沒有自證之心,只是想順勢用計呢。”
劉備一愣:“他送捷報的同時,千里迢迢夾帶這封信,還能是爲了用計?如何用計?”
龐統:“很簡單,主公可以把此信展示給合肥的衆文武看,提前告訴他們河北雖然距淮南千里之外,但河北的局勢也一樣在主公的掌握之中,在子瑜和孔明的算計之中。
滅呂翔是計劃之中的事,呂曠會降曹也是計劃之中的事。說不定呂曠降曹還能是我軍拖延曹軍的一個步驟,是我軍引誘曹軍把更多主力投到河北以求速戰速決的誘餌,然後我軍在淮南和徐州動兵,遇到的曹軍實力纔會更弱……
反正只要預測準了,我軍上下士氣必然高漲。只有一支軍隊上上下下都相信一切都在我方計劃中,他們後續作戰纔會更加勇猛、氣勢如虹。
由此推之,我們還能舉一反三,比如提前對淮北曹仁的防區,以及淮西蔡陽、李通的防區散播消息,說呂翔已滅,呂曠必降曹,但也會牽制曹操更多兵力去監視呂曠。
到時候等他們真得到這些消息時,也就會膽寒,意識到一切都被對面的敵軍料準了。打仗打的就是人心,信心,一方覺得自己運籌帷幄,盡在掌握,另一方則覺得自己中計了,提心吊膽,還沒打氣勢就此消彼長,不亞於數萬雄兵的效果。”
劉備也是打老了仗的,如何會聽不懂這個道理?
有時候,計策本身是什麼不重要,戰場上只要讓己方相信“敵軍中計了”,讓敵軍也相信“我們中計了”,這個心態本身,就價值萬金。
被敵人算準,這個消息本身就是讓人很難受的事情。
劉備被龐統這麼一解釋,心情也好了不少,不再去糾結諸葛瑾的動機了。
也正是到了這一步,諸葛亮纔不用避嫌,主動建議道:“主公,我以爲還是稍稍持重爲好,一來如今主公抵達合肥的消息,還未向外散播,太早有所舉動,容易讓曹軍警覺。
二來,主公可先向自己人散播捷報本身,並且讓大家知道家兄有隨附的奏書、與捷報一起送到。至於家兄書中的內容,沒必要現在公佈。可以等確認呂曠降曹後,再拿出來。
如此,只要印鑑完好、到時候誓師宴上坦然讓諸將親眼驗證,確認書信是真,一樣可以鼓舞士氣。萬一預測不準,也就沒必要把信拿出來了。”
劉備聞言,不由莞爾:“這也太小心了,先生這是對令兄都沒把握不成?孤可是太相信子瑜的預言了。別看鐵口直斷、天馬行空,但最終覆盤時,總如羚羊掛角,有跡可循,絕非胡猜。”
諸葛亮:“不是沒把握,只是萬一,萬一。”
劉備哂然一笑,重重點了點頭:“也好,孔明素來謹慎。當年令堂說你之才,十倍於子瑜,或許也是偏愛持重謹慎。
要我看來,子瑜奇謀機變,在你之上。但你謹慎周密,也在子瑜之上,你們兄弟,算是各有所長。這次就再依你所言吧。”
劉備也是豁達之人,沒有再糾結,當天就先把初步的消息和捷報散播出去,讓身在合肥和壽春的諸將同喜,提振一下人心。
然後又加緊準備對淮西和彭城用兵的節奏,只等曹軍在泥潭裡陷得稍稍再深一些,就果斷動手。
最後,還不忘保持對河北最新情況的關注,及時打探曹軍的最新進展。
此後十餘日,形勢還真就如諸葛瑾所料。
其實,就在劉備和諸葛亮、龐統商議的同時,河北戰場上,曹軍和回援鄴城的呂曠,就已經交上手了——
劉備知道南皮之戰捷報時,距離南皮之戰結束已經過去七天了。
這七天裡,最初的兩三天,呂曠在東光縣城收攏殘兵、搶運軍械輜重,想多帶點人和東西回去。
然而,太史慈和周瑜沒給他這個機會,在南皮解圍後僅僅第三天,太史慈打掃完戰場、轉移完俘虜、重整好軍隊,然後就依周瑜的建議,對東光縣發起了一波反攻。
周瑜也是觀察到呂曠在東光遲遲駐留不走,這才起疑,然後如此建議的。
太史慈一開始不理解,爲什麼要急於反攻一座小縣。覺得己方雖然還有餘力再戰,但畢竟兵力比敵人少,有那麼多俘虜要改造,一旦主力出擊、後方不穩,俘虜鬧起來,豈不是因小失大?
但周瑜卻告訴他:“這些俘虜已經甄別過了,多半是民夫和新兵,而且很多原本就是袁譚治下的,對他們而言,爲誰出力都是一樣的,我稍留兩千人看押俘虜,絕對不至於出亂。
而東光雖然也有不錯的城防,但呂曠眼下兵無戰心,急於回援,這兩天的滯留,只是爲了多收攏些殘兵。只要我們虛張聲勢,擺出‘伱再不走我們有能力吞得你全軍覆沒’的假象、架勢,必然能嚇退呂曠。
而且,呂曠在東光滯留,戀棧不去,我懷疑城內肯定是有巨量糧草輜重,或許原本就是給圍攻南皮的大軍長期取用的,他現在捨不得,才一邊收攏殘兵一邊搶運東西。我們趕緊拿下,雖然得不到多少人口、俘虜,但定能得到大筆存糧,那三四萬俘虜後續幾個月的口糧,就不用擔心了。”
太史慈一想果然有道理,就依計而行,搞了點虛張聲勢、鼓譟包圍的騷操作還假裝劉備軍有援軍抵達、還有袁譚趁機增兵來痛打落水狗。
呂曠果然被嚇到,再也顧不上收攏更多殘兵,也顧不上物資,直接棄城直奔後方的清河郡而去,隨軍只帶了十幾天的行糧,只夠路上吃。
太史慈幾乎兵不血刃反攻得手一座縣城,這城池本身雖然不重要,但也算是爲南皮縣在漳河上游爭取了一個緩衝的支撐點。
讓南皮城周邊將來不至於直接暴露於敵軍兵鋒之下、萬頃良田都不敢開發。
而且進城之後,太史慈打開倉庫,發現果然滿滿當當還有二十幾萬石糧食,足夠五六萬大軍吃三個月的。
如果是和平時期省著點吃,每天只給兩頓粥,供那四萬俘虜,以及太史慈和周瑜自己的八千士兵,吃上半年都沒問題。
那幾萬張吃飯的嘴,一下子就得到了解決,撐到入冬之前沒問題了。
如今已是六月初,再搶種任何主糧,今年都來不及收穫了,但還可以稍稍撒點豆種,隨便種點豆子,哪怕每畝地將來淨收益幾十斤豆子,也能貼補一兩個月,剩下的缺額,再從後方運糧補足。
而呂曠從東光棄城逃跑後,一路上就更加狼狽了。
他和呂翔帶出來的五六萬大軍,現在跟他走的還剩一萬三千人左右,光是在東光縣撤軍的環節,至少又走散了兩千人——這些人也未必就是被太史慈的部隊殲滅的,大部分單純就是跑著跑著就開小差溜了。
士氣低落到這種程度,這軍隊要是還能挽救得回來就真有鬼了。
呂曠以日行八十里的速度,往著西南方逆漳水輕裝趕路,一天過廣川,第二天過棗強,第三天便到東武,算是進入了清河郡境內。
這天已是六月初三,也就是南邊劉備和諸葛亮拿到諸葛瑾捷報的同一天。
而呂曠的好日子,也很快到頭了。
呂曠進入清河郡境內的同一天,南邊的曹軍也已經從鄴城所在的魏郡以西突破,攻破了館陶,正要略作修整後繼續往北直逼廣宗。
又兩天之後,六月初五,呂曠回師到廣宗時,就跟打著曹洪旗號的曹軍主力一部迎頭撞上了。
呂曠還算有點見識,並沒有埋頭魯莽行軍,他還是派出了斥候搜索的,所以兩軍相距還有三十里時,他就得到了消息,連忙放慢速度,想要進入廣宗城堅守。
當時廣宗城還在袁尚軍控制之下,呂曠轉入死守的話,還是可以依託城池之利的。
但是,就在呂曠進入廣宗躲避敵軍後不久,另一路曹軍從側翼迂迴包抄,把廣宗徹底團團圍住。
隨後那支曹軍還打出了夏侯淵的旗號,一時間也不攻城,只是大展旌旗、以壯軍威,派人向呂曠喊話,說他已經被曹公十萬大軍包圍了。
呂曠驚疑不定,還想堅守觀望,以待變化。
但隨後數日,城內士卒不斷有逾城逃亡投降的。
曹軍也各種用計攻心,先是讓人日夜喊話,宣傳廣宗之地、素來下游北來的軍隊都不得好死、每戰必敗。
說二十年前,張角在冀州舉兵,盧植皇甫嵩率領朝廷大軍自南而來征討,便大破張角主力於廣宗,最終張角也因此敗死。
十年之前,就是袁紹軍自己,在此打了界橋之戰(界橋就在廣宗縣,安平郡和清河郡以漳水爲界,在廣宗縣這個位置有一座橋橫跨漳水,是兩個郡的界橋),袁紹大將麴義就是在這兒破了北侵而來的白馬義從。
所以廣宗這處戰場,北方下游來的軍隊,每戰必敗!
這些故事距離如今都不算遠,有些在河北軍中當兵十年、二十年的老人甚至都親身經歷過,曹軍這樣總結宣揚,自然是讓呂曠軍心大亂。
後來曹軍還派人綁了幾個信使到城下,騙呂曠說這是袁尚派來催促援軍的信使,要治呂曠呂翔拖延不救、擁兵自重之罪。
曹軍喊話的罵陣手還言之鑿鑿,說袁尚的催促書信裡寫了:如果呂曠呂翔得令後立刻踏上歸途,如今應該已經快到鄴城了,爲何會在館陶、廣宗遲滯不前?
一言以蔽之,就是儘量把袁尚催促的語氣,描摹得跟後世崇禎催促吳三桂回救北京城差不多了——
當然,曹軍裡肯定是沒有穿越者的,也不知道什麼崇禎吳三桂的事蹟。只能說智謀之士都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覺得類似這樣的措辭口氣最能激怒回援將領、讓他們消極怠工。
曹軍的這些攻心謀略,都是夏侯淵身邊的隨軍謀士賈詡的功勞——夏侯淵去年在徐州,身邊的主要謀士是郭嘉,但郭嘉不是去年摔斷了腿麼,就索性繼續留在徐州坐鎮,輔佐張郃。
而夏侯淵到了河北這邊,自然臨時啓用了更熟悉河北情況、這兩年一直在這兒做事的賈詡,作爲自己的隨軍參謀。
至於荀攸,那是跟著曹操本人,在鄴城主戰場效力,分工明確。
在賈詡的攻心謀略下,呂曠也算是有了個臺階下,可以對自己的良心說一句“你不仁我纔不義”,
最終掙扎了三天,呂曠就宣佈袁尚無道,濫用忠義之臣,不給人留活路,而他爲了三軍將士的性命,不忍大家白白送死,只好開城投降。
而實際上,這掙扎的三天裡,他也沒閒著。表面上演著還想多當幾天袁氏忠臣,事蹟上是在跟曹操一方談判投降條件和待遇呢。
這種事情夏侯淵不能自主,也可能是爲了演得更逼真一些,像是準備認真兌現的樣子。夏侯淵在初次接觸時,對呂曠的使者表示了“茲事體大,夏侯將軍不能擅自處斷,必須上報曹公本人定奪”。
三天之後,曹操本人的信使從鄴城飛馬趕來,拿著曹操的親筆書信,承諾只要呂曠投降,他就封呂曠爲裨將軍、東平亭侯。
要知道歷史上關羽斬了顏良,也才封個亭侯加偏將軍。
現在一個降將,就因爲自己還有點武裝,能帶著一萬多人的生力軍投降,就直接封亭侯了,跟歷史上官渡前的關羽平級,這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官渡之戰時火線投降曹操的張郃,也不過是偏將軍、都亭侯。都亭侯可比有具體縣名的亭侯要低一些,少兩檔封邑戶數呢!
呂曠現在將軍級別跟歷史上的關羽張郃相似,爵位還比張郃高一丁點,他當然是大喜過望,直接投了。
夏侯淵收編了呂曠的軍隊後,也是利用其倒戈的連鎖反應,讓呂曠爲前驅,就如同原本歷史上張飛用嚴顏差不多,勸降清河郡各處。
很快,清河郡全境剩下那些原本還在閉門死守的縣城,也都紛紛降曹。
短短半個月之內,曹軍就完成了從西南到東北方向上、對魏郡的包圍,袁尚後方除了遠在正北的趙郡和中山、常山等地以外,已經沒有援軍了。
然後,曹操就好整以暇地花了幾天時間,徹底包圍鄴城,開始著手他的水攻大計。
而呂曠降曹,清河郡、安平郡全境也都降曹的消息,也很快傳到了袁譚、劉備那兒,證明了諸葛瑾此前的預判,實在是神準。